万安良道:“这法子倒也简单。在房间里先用砖垒一根空心的大柱子。上端通到阁楼上,留一个小孩胳膊粗细的小孔。然后用青石灰把砖柱子刷一遍——弥缝。在阁楼上,支一个小炉。每天夜里,我会把从慎礼库中‘拿’回来的二百两银子熔成银水,从小孔灌入砖柱之中。呵,这劳什子,诨号‘贼奈何’。即便是家里进了贼,对这银柱子也是无可奈何。”
贺六恍然大悟,轻声叹了一句:“巧妙!如此简单的方法,也是藏匿银子最隐秘的方法!”
万安良道:“每铸成一根大银柱,我就会用青泥封死小孔。三年多的时间,一千多个日夜。我每夜都像最拙劣的市井小贼那样,把自己的贼赃熔成银水,灌进柱子里。唉,我真是天下第一大贪之人——既贪名,又贪利。想做千古留名的直谏忠臣,背地里呢?却行着市井小贼的苟且之事!呜呼!我的一时贪念,让朝廷损失了整整四十万两银子。”
金万贯突然打断了万安良:“稍等。万大人,你刚才说什么?四十万两银子?你不是说一共偷了慎礼库二十万两么?另外二十万两是怎么回事?”
万安良继续招供:慎礼库归礼部右侍郎直属。在他动贪念之前,库银是一月一盘点。万安良起了歹心,为了给自己找个日日出入库房的理由,他将规矩改为日日盘点。
慎礼库的小吏和库兵,都觉得这位“清官”上司是过于认真——甚至是脑子进了水。就是没人怀疑,当朝有名的大清官会像小贼一样往自己袖中顺银子。
慎礼司不同于太仓国库。官员出入,无需像太仓那般,脱的只剩下秽裤接受查检。
太仓国库前些年发了盗银大案,库兵是往自己肛内塞银子。
万安良则只需两个袍袖。
偷盗了一个月,终于有一天,一个叫丁旺的库兵发现了万侍郎的秘密。
这丁旺四十多岁,生的獐头鼠目。以前在江南卫所军中吃过几天皇粮。后来进了礼部慎礼库做库兵。
那日,丁旺喝多了茶水内急,最近的茅厕却在三百步开外的仪制清吏司旁。丁旺贪图方便,进了慎礼库,想在哪个银架子后把自己的水放掉。恰好瞥见了万安良趁人不备,偷偷往自己袍袖中赛银子。
第二天晚上,丁旺造访万府。他一个小小库兵,竟然以此事要挟堂堂的侍郎万安良。
慎礼库的库兵们,包括丁旺在内,其实早就对库里的银子垂涎已久。
奈何库银须由礼部右侍郎盘点。偷了银子,账目对不上,立刻就会露馅。所以一直无人敢下手。
丁旺告诉万安良,想让他闭嘴,就必须带着他,一起在库中偷银子。每月,由万侍郎将账目做平,掩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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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旺倒也不贪心,每日跟万安良一样,也是只拿二百两银子。日积月累,三年间亦偷了二十万两银子。
所以,万安良说,自己害朝廷损失了四十万两白银。
第十章 丁旺
金万贯将案卷写毕,交到万安良手上:“万大人,你看下供词。若无异议,就画押吧。”
万安良看都没看,直接画了押:“唉。我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又被人抓到了贪贿的实证——想来是必死的。供词看不看,有没有异议又有什么相干?”
金万贯道:“万大人是明白人。放心,在诏狱之中,我会好酒好肉伺候——一直到您上路。”
贺六起身:“万大人,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是旁人把如此巧妙的藏银方法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万安良回答:“这法子是丁旺教我的。对了,敢问大人,你们是如何发现银柱的秘密的?银子藏的如此隐秘,丁旺当初对我说,这样藏银子万无一失。。。。”
贺六轻笑一声:“银子藏的再隐秘,也逃不过我的鼻子——我在你房中,闻到了银子的味道。”
出了“真话房”,金万贯说道:“老六,那个库兵丁旺得即刻抓起来。”
贺六道:“三爷,这丁旺能教万侍郎如此精巧的藏银手段,我倒想见识见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抓人的事,我去办吧。”
金万贯一拱手:“那就有劳老六了!”
贺六带着老胡,去稽查副千户徐七那里借了一百力士,出得北镇抚司,直奔户部慎礼库。
慎礼库前,十几个库兵正在喝着茶,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着天。
贺六出示腰牌:“锦衣卫办案!谁是丁旺,站出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库兵道:“小人便是丁旺。”
贺六抬眼望去,只见这丁旺生的矮小、干瘦,且獐头鼠目。留着两撇鼠须。
其余的库兵们见锦衣卫前来办案,个个吓得瑟瑟发抖。唯有这丁旺一脸镇静。
丁旺给贺六行了礼,竟抬头与贺六对视。
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库兵,可就算是那些四五品的官员,也不敢直视锦衣卫上差的眼睛。
贺六问丁旺:“知道为什么找你么?”
丁旺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回上差,小人不知道。”
贺六道:“现在不知道不妨事。进了北镇抚司,保你什么都会知道。来人,拿下,带走!”
在回北镇抚司的路上,骑在马上的贺六偷偷瞥了丁旺几眼。
这丁旺竟然一脸轻松。常人被锦衣卫抓起来,早就吓得屎尿齐出了。丁旺这个小库兵却是从容异常。
回到北镇抚司,贺六命令手下力士:“把人关到诏狱去。”
一名总旗官走到贺六面前,拱手道:“六爷,指挥使大人正找您呢。”
“找我?”
总旗官答道:“您忘了,今儿是十三太保议事的日子。”
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的十三太保,每月初一,十五,三十要到指挥使陆炳那里去议事。
贺六将马缰甩给老胡:“我先去议事。下了差在门口等我下。晚上我请你喝酒。”
老胡一听有酒喝,立时眉开眼笑:“成。我等你。”
指挥使陆炳,权倾朝野的锦衣卫大当家。
自永乐皇帝为限制锦衣卫的权利,建立东厂以来。百年间,东厂就一直压着锦衣卫。
然而陆炳当上指挥使后,却让锦衣卫的风头盖过了东厂。
因为陆炳身上,有两层显赫的身份!
其一,他和皇上是一奶同胞!
当今皇上还是兴献王世子时,陆炳的母亲是兴献王世子的奶娘。陆炳随母居住于兴献王府中。和兴献王世子——当今皇上吃同一个女人的奶长大,还是孩童时的玩伴。
其二,他还是皇上的救命恩人。
嘉靖十八年,皇上南行巡狩。当天夜里,行宫起火。太监宫女们仓皇出逃。只有一个人冲进了火场——那便是陆炳。半个时辰后,陆炳在冲天大火中背出来一个人——竟然是当今皇上。
皇上常说:“陆炳对朕有救命之恩。”
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内阁首辅严嵩、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这三个人,被世人并成为当今朝廷最有权势的三位重臣。
陆炳的指挥使大堂之中,已摆好了十三把椅子。
这十三把椅子,是给锦衣卫十三太保准备的。
锦衣卫自下而上,分力士、校尉、小旗、总旗、试百户、百户、副千户、千户、南北镇抚司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指挥使。
指挥佥事、指挥同知是虚职,由皇亲国戚担任。皇亲们只是挂个虚名,并不管事。
故而,大堂之中,十三张椅子上坐着的人,再加上指挥使陆炳,其实就是五千锦衣卫的实际掌控者。
贺六进到大堂内。
陆炳问:“老六来了,坐下吧。人齐了,开始议事。”
贺六坐到大堂北侧第三把椅子上。
十三太保全部聚齐。南边六把椅子,坐着南镇抚司的六位太保。背面的七把椅子,坐着北镇抚司的七位太保。
这十三人分别是北司镇抚使刘大,南司镇抚使何二,北司管狱千户金三,南司治军千户姜四,南司随扈千户韩五,北司查检百户贺六,北司稽查副千户徐七,北司管档千户王八、南司巡城千户薛九,北司掌刑千户严十,司理刑副千户李十一,北司勘察千户赵十二、南司传旨百户齐十三。
北司镇抚使刘大刘元镇开口:“禀指挥使。万庆良案现已结案。实证、口供俱在。”
陆炳满意的点点头:“这案子办的利落。北镇抚司功劳不小。”
刘大一听这话,心里高兴的很。夸北镇抚司,不就是夸他刘大呢么?
刘大年仅三十,便做了十三太保里的老大,在座的太保们当中,有不少心中都对他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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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故而平日里他对手下广施恩惠,借机收买人心。
刘大道:“谢指挥使夸奖。这案子办的如此利落。首功要数老六!二十万两脏银藏的诡秘无比。若不是他慧眼识破,找到实证,万安良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开口。”
刘大和老三金万贯向来不和。他这话是借着褒贺六贬金老三——跟贺六找到实证的功劳比,你审讯万安良,让他开口的那点功劳算得了什么?
贺六虽然忠厚,却不是一个愚钝的人。他听得出刘大话里有话。他可不想让人当了枪使,得罪金万贯。
贺六开口道:“禀指挥使。属下只是尽了查检百户的本分罢了。镇抚使大人过誉了。要说功劳,还是三爷功劳最大。也只有他,才能让硬的像块石头一般的万庆良开口。”
陆炳这个老谋深算的指挥使,早就看出了属下们在他面前耍的把戏:“功劳嘛,老三和老六都不小。就不分什么首功、次功了!每人赏三百两银子。”
“谢指挥使!”
陆炳又问:“我看了案卷。怎么又扯出一个礼部慎礼司的库兵?”
贺六又道:“禀指挥使。库兵丁旺已被我缉拿,现押在诏狱之中。”
陆炳拿起茶盅,喝了口茶:“咱锦衣卫是管官的官。他一个小小的库兵,还没资格关在锦衣卫诏狱里。把丁旺的案子,另案转给刑部吧。老六,你抓的人,这事你去办。”
第十一章 天下第一盗
贺六接了指挥使陆炳的令,来到诏狱。
在关押丁旺的牢房外,贺六仔细观察着铁栅栏里那个小小的库兵。
常人进了锦衣卫诏狱,即便不是吓到屎尿齐出,也是抖若筛糠。
再看眼前这个小库兵,半躺着,瞧着二郎腿,叼着一根稻草,哼着酸曲,轻松无比。
贺六打开牢门,进到牢房里:“丁旺,上头有令,命我将你转到刑部。”
丁旺似乎早有所料。他竟然跟贺六打起来哈哈:“转到刑部?刑部的牢房里是出了名的老鼠多。哪像诏狱这么干净?”
贺六惊讶不已。此刻,他身上穿着飞鱼服,腰间挂着绣春刀。世人都知道,五千锦衣卫,只有一百名百户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穿飞鱼服、佩绣春刀。
在常人眼里,如果说锦衣卫的缇骑是阎罗殿里的勾魂小鬼,那穿飞鱼服的就是阎罗王本尊!
这小小库兵,竟然跟一个穿飞鱼服的打起了哈哈?
贺六冷笑一声:“犯了这么大的案子,你竟不知道害怕。丁旺,你这个人胆子挺大。”
丁旺抬起头,瞥了一眼贺六:“小人本就无罪,有何可怕的?不管是进锦衣卫,还是进刑部,进大理寺,进都察院。。。。我都是清白的。”
丁旺说道“清白”儿字时,故意加重了语气。仿佛是在挑衅眼前的这位锦衣卫六爷。
“你说你清白,我说我清白,清白不清白,只有天知道。你的嘴很硬。可惜,你不会在锦衣卫受审。否则我倒想看看,在受了锦衣卫二百多样大、小刑之后,你的嘴是不是还像永定河里的鸭子。”贺六说。
丁旺站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大人穿着飞鱼服,在锦衣卫至少有个百户的位子吧?您是大人物,别在我这样的小人物身上耽误工夫。来吧,不是我送我去刑部么?走吧?”
贺六靠到栅栏边,整了整自己的靴子:“不着急。我还有件事问你。”
丁旺微微一笑:“大人但问无妨。只要我知道的,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不知道的,您问我也是无用。”
贺六问:“万安良供认,你教了他在柱子里藏银子的法子。好像那东西叫‘贼奈何’对吧?这法子,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别人教的?”
丁旺卖起了傻:“什么玩意?银子?柱子?贼奈何?呵,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的那个万安良我倒是知道,我们礼部原来的右侍郎么。他不是被锦衣卫抓起来了么?您刚才还说锦衣卫有大小二百多样酷刑。受了这么多酷刑,他说几句疯话倒也是情理中事。大人不必当真。”
贺六头一次遇到面对飞鱼服、绣春刀还敢如此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