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道:“丁旺。你是条好汉。说实话,那些三品二品的大员,进了锦衣卫的诏狱也不会像你这般从容。呵,锦衣卫的二百多样刑,你是没机会享用了。刑部提牢司,虽然赶不上诏狱,却也有十八般大刑,三十六样小刑。依样来上一遍,不怕你不招。”
丁旺面无惧色的答道:“刑部也好,大理寺也好,都察院也好,都是朝廷的衙门,遵着朝廷的法度。怎么会对一个无罪之人平白无故的用刑呢?”
贺六摆手:“我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这个巨盗浪费口舌。走吧,我送你去刑部。”
贺六押着人犯,来到刑部。
刑部见锦衣卫的贺六爷亲自押人来了,不敢怠慢。右侍郎许远举亲自迎接贺六。
“老六来了?多大的案子,劳动了你的大驾到刑部?”许远举问。
大明官制,重文轻武。文官见武官高三级。许远举这个正三品文官,要比贺六这个正六品武官高上八级。
然而许远举却在衙门口亲自迎接贺六,又一口一个“老六”。其中原因,无非是贺六身上的这身飞鱼服。
锦衣卫的十三太保,别说许远举一个正三品官,就算是刑部尚书见了,亦要客客气气。
谁让锦衣卫是皇上的家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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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万岁,从来都是以家奴治天下。皇家的家奴,又分为两类。一类是宫中太监,一类是锦衣卫。
太监们被派驻各地,监督政务,称为镇守太监。锦衣卫呢,则管着监察百官。
朝廷的大员们,谁也不愿轻易得罪位高权重的锦衣卫。
贺六朝着许远举拱拱手:“下官见过许大人。下官此来,是把一个小偷转到你们刑部。”
许远举大惑不解:“一个小偷?呵,偷窃的案子,交给顺天府去办就是了。怎么劳得老六你亲自出手解到刑部?”
贺六说道:“许大人,咱们总不能在衙门口说话吧?”
许远举连忙说:“你瞧,倒是我没了礼数。走走走,大堂上说话。”
贺六和许远举来到刑部大堂。
贺六问:“贵部李尚书不在?”
许远举道:“尚书大人去内阁议事了。老六请坐,来啊,上茶。”
几名刑部大堂的听差校尉给贺六上了一杯雨前茶。
贺六喝了一口:“都说刑部尚书李大人酷爱茶道。六部大堂里的茶,要数刑部的最好。今日喝了这雨前茶,才知道此言不虚。”
许远举道:“老六,不要卖关子了。说吧,为什么锦衣卫要亲自过问小偷偷鸡摸狗的案子。”
贺六道:“我带来的那个小偷,偷的可不是鸡和狗!他称得上是本朝开国以来,偷盗数目最大的两个小偷之一!”
许远举惊讶道:“我是刑部的右侍郎,自诩通宵本朝开国后的刑案档底。《大明律》中,‘盗’和‘匪’截然不同。说白了,‘盗’是去偷。‘匪’则是去抢。本朝盗案,最大的一起,是永乐朝南直隶的巨盗燕子飞案。燕子飞在十年内犯下六百余起盗案,偷得的财物,加起来值八万三千两。难道你带来的这个小偷,偷的比燕子飞还多?”
贺六大笑道:“燕子飞?八万三千两?这数目,跟大堂外押着的那个犯人偷的银子比,实在是个小数目。”
第十二章 鬼宅案
许远举大笑:“老六啊,你休要说笑。永乐朝的巨盗燕子飞自幼习武。有着一身飞檐走壁的精巧轻功。这身轻功本事让他屡屡得手,这才积累起了八万多两的脏银。你送来的那个小偷,刚才在衙门口我也见了。身材矮小、瘦弱,不像是个习武之人。他有什么本事,偷的银子比燕子飞还多?”
贺六又喝了一口雨前茶:“没错。他的身上没有半分武功,却整整偷了二十万两银子!燕子飞偷盗的数额,在大明只能排第三。偷盗最多的两位,一位现关在锦衣卫大牢——是礼部右侍郎万安良。另一位,则在大堂外——此人是礼部慎礼库库兵丁旺。”
贺六将丁旺勾结万庆良偷盗慎礼库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许远举。
“许大人,丁旺只是个库兵。还没有被我们锦衣卫亲自审问的资格。所以我们陆指挥使让我将案子转给你们刑部。”
许远举点点头:“若这事是真的,那真可谓大明开国后的第一盗案。呵,真是匪夷所思。万庆良一个礼部右侍郎,竟然会用市井小偷的法子去捞银子。那个库兵胆子也是大,竟敢以此事要挟一个正三品大员。。。。老六,这人交给我了。我会让提牢司严加审讯的。”
贺六起身:“案卷随后我会派人给您送来。有劳许大人了。告辞。”
许远举道:“老六且慢。”
贺六问:“许大人还有事?”
许远举说道:“你家小姐今年也满五岁了吧?是这么个事。咱们六部的官员家眷们,凑钱办了所女学。专门请了几位先生,教大家闺秀们诗词、女红。后宫有制,每年宫里的秀女要从官员、士绅们家里选拔。这座女学,说白了就是让咱们的女娃们变成大家闺秀,日后有机会,能够入宫伺候皇上。我看不如让你家闺女来女学。”
许远举这是在给贺六好处。摆明了是想和贺六拉关系。
锦衣卫的十三太保,朝廷众臣谁不想结交结交?
这些朝廷大员们虽然暂时得势,谁能保证自己日后的仕途一帆风顺?假若日后出了岔子,有锦衣卫的十三太保照应,那就多了一条脱罪的路。
贺六道:“丁大人,我家闺女还小,刚满五岁就进女学,不合适吧?”
许远举连连摆手:“五岁?前军都督府赵都督家的大小姐,今年才四岁就进了女学了!朝廷有制度,官员家的小姐,十三岁就可以参加宫中秀女的选拔。都说读书人是十年寒窗,一朝高中。女子想要进宫,飞上梧桐变成凤凰,亦要十年苦功。”
贺六想了想。香香那丫头越来越调皮。隔壁徐婶上了年纪,腿脚越来越不利索,已经看不住香香了。到女学,一来可以有人照管,二来能学学规矩。再说人家许远举是堂堂三品大员,给自己这个六品官这么大的面子。自己若是驳了他的面子那可算不识抬举了。
贺六道:“那就听许侍郎的。不知道学资几何,交给谁?”
许远举连连摆手:“要什么学资?这女学的一切花费,都由京城里的几位富商出资。另外,小姐们每日进学、下学都有专门的下人接送。你要觉得行,三日后,我让女学派人去贵府接你家小姐。”
刚才许远举还说,女学是六部的家眷们凑钱办的。现在他不小心说了实话:其实真正的出资者,是京中的富商们。
这倒也不奇怪。历朝历代的商人,都拼了命的巴结做官的。
————从刑部回到北镇抚司,老胡正在门口等着他呢。
“老胡,我差事办完了。走,去松鹤楼,我请你喝酒。”贺六道。
老胡笑呵呵的说:“刚才十三太保议事,陆指挥使又给了你一笔不菲的赏银吧?”
贺六点头:“赏了三百两银子。”
老胡道:“那今晚我可要痛宰你一番。走,先回家,接上你家那个宝贝儿。这丫头见到松鹤楼的叫化鸡,就像是猫见到了鱼。”
贺六和老胡先回家,接了香香,来到松鹤楼。
上好了菜,贺六和老胡边喝边聊。
贺六把“盗银案”的事,细细说予老胡听。
老胡道:“可惜了。这万庆良做了二十年的清官,最后还是没管住自己的手。”
贺六给自己添上一杯酒:“我不关心万庆良,却对另一个盗犯丁旺感兴趣。”
老胡问:“是因为丁旺教了万庆良那巧妙的柱中藏银的法子?”
贺六摇头:“不光是这个原因。老胡,你想想,小小的库兵,无品无职。永定河里的王八都比这号人多。面对我身上的飞鱼服,腰上的绣春刀,他却能如此从容。说从容都是轻的,应该说,是狂妄。”
老胡道:“是啊。的确蹊跷。寻常的二三品大员被锦衣卫拿了,都要抖若筛糠。这人竟不怕狼声虎名的锦衣卫。”
贺六又道:“还有。我觉得,这样巧妙的藏银法子。不像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说不定,是《聚宝要术》里传下来的。”
《聚宝要术》,据传是宋代巨贪童贯所著。写的是各种藏银的巧妙办法。据说这书里藏银子的办法,样样奇巧。
不过在本朝,没几个人见过这书的真容。
老胡听到《聚宝要术》四个字,脸色立刻变了:“老,老六。你不会又动了追查《聚宝要术》和鬼宅案的心思吧?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香香她娘是怎么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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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六摆摆手:“我只是说那柱里藏银的方法巧妙。又没说要重新调查《聚宝要术》和鬼宅案。陆指挥使三年前已下了严令,不准任何人再调查二十年前的那宗奇案。”
老胡点点头:“这就好,这就好。你不要命,我还想多活几年呢。鬼宅案碰不得,《聚宝要术》也碰不得!你爹碰了这个案子,为此送了命,你三年前再查鬼宅案,香香他娘离奇被杀。。。。这案子背后,说不定站着哪位通天的大人物呢。”
老胡的话,让贺六没了喝酒的兴致。
吃罢了饭,老胡抱着已经吃饱睡去的女儿,和老马分了手,各自回家。
回到家,躺到自己的床上,一段往事浮现在他的眼前。
第十三章 往事
嘉靖十九年。次辅严嵩和首辅夏言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京城官场风声鹤唳。
那时的贺六还是个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小子。父亲贺泉当着锦衣卫的查检百户,有父亲这棵大树在,贺六可以像那些京城世勋子弟们一样,斗斗蛐蛐、养养鸟、耍耍钱消磨时光。
朝堂上,夏、严党争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今天你是六部堂官,明日你便是阶下之囚。早晨你坐八抬大轿上朝,晚上也许就弃市菜市口。。。。官场的腥风血雨,却丝毫没有影响贺六安逸享乐的心情。
贺六曾对自己的狐朋狗党们说过:“严次辅掌权还是夏首辅掌权,干咱弟兄鸡毛事?咱们照样养咱们的画眉鸟,斗咱们的蛐蛐。”
贺六青年时的安逸时光,在嘉靖十九年的那个冬天戛然而止。
严党干将,大理寺卿黄守功被夏党的御史们弹劾,参其贪贿大罪五,渎职大罪七。皇上一道旨意,下令锦衣卫查抄黄守功的家财。
贺六的父亲贺泉,是锦衣卫的查检百户——抄家官。这差事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贺泉将黄守功的府邸翻了个底朝天,用尽了祖师爷传下来的万般抄家手艺——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甚至连贺泉本人都怀疑,黄守功是个大清官,获罪是遭人诬陷。
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贺泉——黄守功在京郊玉泉山上,另有一处外宅。
贺泉带着百十余人在玉泉山上找到了这处外宅。外宅之中,却是空无一人。
贺泉又是一番查检——仍旧一无所获。
然而事有转机,他竟在宅院厨房的菜窖之中,找到了一个秘匣。秘匣之中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本《聚宝要术》古书。
贺泉如获至宝——这本宋代巨贪童贯所著的古书,是历代查检百户都梦寐以求的!因为书中记载了数百种隐秘的藏银办法。
这本古书的孤本据传在元人灭宋时就丢失了。如今再见天日,贺泉兴奋不已。
贺泉把找脏银的事抛在了脑后。下令手下们在这宅院中过夜。
借着微弱的烛光,贺泉一口气看完了这本奇书。准备第二天天亮,按书索骥,用书中的方法查找脏银。
一阵沉沉的睡意袭上贺泉的脑袋。他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阴风袭来。贺泉睁开了眼睛,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站都站不稳。
他想要喊自己的属下——百余属下,都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
黑暗之中,响起一声怪叫:“阴司二阴帅过路!挡路者杀无赦!”
而后,无数的纸钱从天而降。几十个“阴兵阴将”进入黄宅。朦胧之中,贺泉发现这些“阴兵阴将”全都是悬浮在空中——他们根本没长脚。
阴兵阴将如屠宰畜生一般,将贺泉的手下一一割喉。
为首的阴将,“飘”到贺泉身边,想拿走贺泉手里的那本《聚宝要术》。
贺泉怎么轻易交出历代锦衣抄家官朝思暮想的奇书?
他全身的力气都用到了左手上,死死拽住那本书。阴将用力撕扯,《聚宝要术》的封皮留在了贺泉手中。
封皮上只有“聚宝要术”四个字,没有藏银方法的只言片语。
阴将没有再抢贺泉手中的封皮,只拿起手中的剑,一剑刺中贺泉的右胸。
贺泉迟迟不回北镇抚司缴令。北镇抚司派出缇骑到玉泉山寻找。他们发现,黄守功的那座外宅之中——贺六的一百多手下全部毙命。只有贺泉身受重伤,还剩一口气。
北镇抚司的人将命悬一线的贺泉抬回家。
贺泉让人找来儿子贺六,对儿子说:“你二十了,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贺泉又将《聚宝要术》的封皮递给贺六:“记住,你爹是因此书被杀。找出这本书,找出那些装神弄鬼的人,替我报仇。”
说完,贺泉便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