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镇山河 第40节

  贺六道:“我有一事不明。朝廷每年让两淮盐运衙门发三百万担的盐引。去年盐运衙门报户部,只卖出了一百万担。那剩下的两百万担盐运去了何处?”

  王副使答道:“您是锦衣卫的上差。有些事我不敢,也不必瞒着您。历任盐运使,都会给朝廷报个核销。但其实嘛。。。在户部的账册上核销了,不等于盐引在江南作废。只要盐运衙门不贴作废告示,私盐贩子们将户部核销的盐引本票通过种种渠道买到手,他们手里的私盐依旧能披上官盐的外衣,在两京一十三省畅通无阻。”

  贺六又问:“都说盐运副使没权。我搞不明白了,堂堂正四品的朝廷命官,难道只是个摆设?”

  王副使笑道:“盐运副使管官盐调度,不管盐引。管盐引的只有盐运使一人。盐引是盐运衙门的关口所在。掌握不了盐引,就等于没有权。”

  贺六起身:“对了,刚才我在衙门口看见了一张盐引作废告示。足足有五十多万担。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副使道:“您知道,鄢懋卿大人刚刚上任,我的前任盐运使吴良庸被抓,只能由我代劳跟鄢大人办交接。我清查账目时,发现了五十三万担盐引的烂账。我总不能把烂账留给新任的鄢大人。以后我还要在他手下当副使呢不是么?所以只好将这批盐引作废。”

  贺六突然对老胡说:“你回钦差行辕,把东西取来,送给王副使。”

  老胡点头离去。

  王副使一脸疑惑的看着和贺六。堂堂锦衣卫六爷,有什么理由给自己一个没权的小官送什么礼?

  王副使道:“上差太客气了。”

  贺六道:“官场中人不是最讲礼尚往来的么?咱们初次相见,我自然该给王副使送点东西。”

  贺六和王副使闲聊了半个时辰的江南掌故。半个时辰后,老胡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到了盐运衙门大堂。

  贺六命道:“老胡,打开包袱。”

  老胡将包袱打开,王副使立即冒出了冷汗——那包袱里,竟是一沓又一沓明晃晃的盐引本票!

  贺六指了指那些盐引:“这是五千三百张盐引。正是王副使作废的那一批。”

  王副使战战兢兢的问:“这批盐引怎么会到了。。。。上差手里?”

  贺六笑道:“因为骗买四方茶楼盐引的骗子手,正是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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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副使一时沉默了。

  贺六道:“王副使,我们锦衣卫的种种办案手段想必你是听说过的。对我说实话,以后或许我们能成为朋友。”

  王副使扑腾一声跪倒在地:“上差。这批盐引是前任吴大人私下倒卖给四方茶楼的!我只是作废而已啊!我只拿了四方茶楼。。。。区区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的贿赂,在如今的大明官场之中根本不算一笔大钱。只是无伤大雅的一点儿好处罢了。即便是都察院的那群清流御史,都不屑于因为几千两银子而上本子参劾拿了银子的人。

  可要真按照《大明律》细究,五千两银子却足够官员掉几次脑袋的。

  毕竟,洪武帝时,贪贿六十两就要剥皮萱草的。

  贺六道:“王副使。我刚到江南,对四方茶楼的事情不甚了解呢。您这个盐运副使好好给我讲讲?”

  王副使骨子里是个胆小的文人,他此刻已是竹筒倒豆子:“我的前任吴良庸,每年都会将二百万担的盐引卖给四方茶楼。四方茶楼的东家似乎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整个江南的私盐贩子,都唯他马首是瞻。某次吴良庸喝多了酒,对我说:四方茶楼里的东家在京城为官。”

  贺六道:“在京城为官?吴良庸可说过他是什么官职?”

  王副使摇摇头:“我不知道。此人颇为神秘。我曾算了一笔帐,四方茶楼的盐引交易一年能为他赚二百万两银子。那位神秘的东家赚的钱,要比盐运使本人都多!”

  王副使指了指地上的一大摊盐引:“至于这批盐引,是因为被骗买。不,被上差弄到手后,四方茶楼的李大拿贿赂我,让我作废的。只要盐运衙门贴了告示,这批盐引就变成了废纸。”

  贺六问:“这些盐引是四方茶楼花银子从你们盐运衙门私下买入的。作废了他们岂不是要血本无归?”

  王副使招认道:“这倒是不难。作废了还可以再补发。四方茶楼手眼通天,想必鄢懋卿大人上任之后,能给他们补发。”

  贺六道:“这么说来,想查清四方茶楼的幕后老板,就只有让京城里关着的吴良庸招供喽?”

  贺六正说着,门外跑进来一个他手下的力士:“大人,有京城的飞鸽传书。”

  力士将一个纸条交给了贺六。

  贺六看后脸色一变。老胡问:“怎么了?”

  贺六道:“前任盐运使吴良庸。。。。在诏狱里死了!”

  

第七十八章 通倭大案

  

  对于犯了事的官员们来说,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以前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说这地方危险,是因为诏狱之中有各种骇人听闻的刑罚。犯官们进了这地方,大部分都要开口招供。

  说这地方安全,是因为诏狱戒备森严。官员犯案,难免会有人想让他们闭嘴,杀人灭口。进了诏狱有如买了一道保命符。想在诏狱中上西天,除非有皇上有旨意。犯官们完全不用担心被灭口。

  可几个月前,丁旺在诏狱之中被人毒杀。

  几个月后,前任盐运使吴良庸亦在诏狱中被人毒杀。

  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里,有内鬼。

  贺六的脑袋有些疼。他刚才还想上报指挥使陆炳,审讯吴良庸,让他供出四方茶楼的幕后黑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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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良庸死了,线索就断了。

  贺六对王副使说:“其实作废私下买卖的盐引,是你们盐运衙门的职责。王副使,你作废这批盐引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罢了。至于那五千两银子——四方茶楼钱多人傻,他们乐意给你,我们锦衣卫才懒得管这闲事呢。罢了罢了,我们先走了。”

  王副使如获大赦,跪在地上磕头不已。

  贺六和老胡出得盐运衙门。

  二人刚回钦差行辕,浙直总督胡宗宪便找到了二人。

  “出大事了!”胡宗宪道。

  胡宗宪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他说“出大事”了,就一定有大事发生。

  贺六问胡宗宪:“出了什么事?”

  胡宗宪道:“台州出了通倭大案!戚继光在台州沿海查获了满满三大船私盐。倭国运过来的私盐!大明这边的买家,跟倭寇交易时被戚家军的人人赃并获!买家竟然是盐商总会的会首马步塘!”

  贺六大惊失色:“马步塘?一个世代经营官盐生意的守法商人竟然跟倭寇买私盐?”

  胡宗宪点头:“通倭即谋反。浙直地面出了谋反大案,我这个做总督的自然该一查到底。可那马步塘是盐商总会的会首,抓了他,盐市必然大乱。国库空虚,全指着从盐市收的盐税支撑呢!盐市乱了,朝局自然也乱了。”

  贺六问:“马步塘现在何处?”

  胡宗宪道:“正押往扬州呢。”

  贺六又问:“胡部堂跟我说这事是什么意思?”

  胡宗宪道:“老六,查办谋反案是你们锦衣卫的看家本事。我希望你能介入,处理这宗通倭案。我正为戚家军、俞家军军饷的事愁得焦头烂额。实在没有精力分心管这桩案子。我的要求很简单,可以严办首恶,但这案子处理的结果,绝不要殃及那些守法的盐商。私盐贩子挣了钱,都揣入了自己的腰包。那些守法的盐商挣了钱,倒有一多半儿要交给朝廷。”

  贺六笑了笑:“我且试着管一管吧。”

  六天后,扬州府衙大牢。

  那位盐商会首马老板,带着大枷、脚镣,在大牢之中吃力的啃着一个发黄的窝头。

  牢门打开,贺六走进了牢房。

  “马老板,别来无恙。”贺六对马步塘说。

  马步塘将啃了一半儿的窝头扔到地上:“贺大人,你看我像无恙的样子么?”

  贺六开门见山的问:“你为什么要跟倭寇买私盐?”

  马步塘叹了口气:“因为我这个所谓的‘江南首富’,已经被朝廷强行摊牌的一笔又一笔捐弄的快倾家荡产了!”

  贺六道:“马老板何出此言?”

  马步塘道:“朝廷一向视我们盐商为装银子的匣子。朝廷周转不济,要用银子,一向是随手就从银匣中取银子——强行向盐商摊牌各种名目的捐税。我算了一笔帐,这十年之间,光我马步塘就为朝廷认了一百七八十万两的捐。出盐的季节已经到了,我手里的银子却只剩下了区区三万两。到盐农手里收盐,然后买盐引,卖官盐。。。三万两银子够干什么的呢?我只能铤而走险,跟倭寇低价买私盐,放到我的盐行里,当作官盐去卖。唉,可惜我的运气差了一些,被戚将军的人抓个正着。”

  贺六道:“糊涂啊马老板!你若从浙、直当地购买私盐,罪名仅仅是倒卖私盐。至多本人掉脑袋。跟倭寇买私盐,却成了通倭,要满门抄斩的!”

  马步塘笑道:“从浙、直当地买私盐?你可知道,在江南之地,有一个私盐贩子们组成的联盟,名曰‘盐帮’。他们控制了整个浙、直的私盐生意。他们绝不会让一粒私盐落到盐帮之外的人手里。”

  贺六问:“盐帮?上次见你怎么没听你提及过?”

  马步塘苦笑一声:“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上回见面,我不告诉大人是怕多生事端。不过如今我已是通倭重犯,反正是个死,不如死前拉着那些逼得我们正经盐商活不下去的人一起陪葬。”

  贺六道:“嗯,那马老板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

  马步塘道:“江南有六个最大的私盐贩子。这六个私盐贩子的身份隐秘。他们组成了‘盐帮’。他们先从盐农手里买来私盐,而后再去那四方茶楼低价买非法的盐引。将私盐披上官盐的外衣,行销往两京一十三省。因为四方茶楼的盐引价格只有官价的一半儿,所以他们的成本比我们低了一半儿。价格比我们低一成,赚的却比我们多四成。同样都是有盐引的‘官盐’。他们卖的价低,我们这些正经盐商卖的价高。老百姓自然买他们的。把我们这些正经的盐商挤的快活不下去了。”

  贺六问道:“盐帮的六个私盐贩子身份隐秘?你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马步塘咬牙切齿的说道:“我只知道其中一个私盐贩子的真实身份——那就是你们南京锦衣卫的镇抚使吕达!”

  贺六追问:“你如何知道那位吕镇抚使是六大私盐贩子之一?”

  马步塘道:“因为他在两年前曾拉我如果伙,让我做盐帮里第七个人!我那时傻啊。觉得自己是世代的官盐商人。做私盐贩子对不起我马家的列祖列宗!现在想想,真是可笑的很。朝廷已经快榨干我们这些官盐商人身上的油了,我还装什么清高呢?当时如果我入了伙儿就好了。何必巴巴的跑去跟倭寇买私盐?”

  

第七十九章 晚上咱们去倚翠楼

  

  贺六从马步塘口中得知了南京锦衣卫的当家吕达竟然是江南六大私盐贩子中的一员。

  都说是顺藤摸瓜,要查清私盐案,就必须将吕达缉捕,严加审讯。

  大明的任何一个衙门缉拿案犯,都讲究个有证有据。锦衣卫北镇抚司则不同,北镇抚司抓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可那吕达毕竟南京的地头蛇。管着南京锦衣卫的数百弟兄。贺六只带了几十个力士来江南。几十人对几百人,贺六并无胜算。

  不能强捕,就只能智取了。

  贺六和老胡领着几十个力士,骑马到了大明留都南京。贺六命手下力士乔装打扮,混入城内。而后他身着飞鱼服,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一般的来到锦衣卫南京留守衙门。

  北镇抚司的六太保到了,吕达不敢怠慢,亲自到衙门大堂迎接。

  吕达见了贺六倒头便拜:“属下拜见六爷!”

  贺六连忙搀起吕达:“吕镇抚使,要论品级,你是正四品,我是正六品。要论官职,你是镇抚使,我是个小百户。应该是我给你行礼才对!”

  吕达连忙道:“六爷是咱们锦衣卫的十三太保。想当初,我只不过是金三爷的手下而已。国礼如何我不管,家礼不可废!”

  贺六摆摆手:“吕镇抚使不必客气!我来江南办差,这江南繁华之地可是你吕镇抚使的地盘。我就托个大,请吕镇抚使招待招待我。”

  吕达笑道:“六爷这是哪儿的话?您老来了南京,这是咱自家弟兄的地盘。没说的,我定然让您尽兴而归!”

  吕达的手下给贺六、老胡上了茶。

  贺六问道:“你们南京锦衣卫这边平日里可还忙?”

  吕达笑道:“六爷是明知故问。我们南京锦衣卫虽顶着个锦衣卫的名头,却不似北京的南、北镇抚司,专办通天大案。南京城里勋贵子弟多。这些游手好闲的子弟平日里爱在街市上寻衅斗殴。地方衙门管不了,只能我们南京锦衣卫管。我们嘛,成天就只是给勋贵子弟们做和事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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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六道:“这么说,你在南京还算闲在喽?”

  吕达点头:“闲在的很。不敢欺瞒六爷,咱南京锦衣卫的弟兄啊,领着安逸饷银。辰时点个卯,下晌就散差,四处去吃喝玩乐而已。”

  贺六大笑道:“吃喝玩乐?羡煞旁人啊!得,我到了江南这烟柳繁华之地,吕镇抚使可要带我好好吃喝玩乐一番。”

  吕达道:“那是自然!对了,前几天我的人去扬州缉拿两个惯骗,手下的人没长眼,误抓了六爷,还请六爷不要怪罪!”

  贺六一本正经的说道:“南京锦衣卫抓了北京锦衣卫,这事儿传出去吕镇抚使你可要丢大人了!你得好好补偿补偿我。今夜,带我去。。。。啊?”

  吕达会意:“哈!六爷,这您可找对人了!南京城内有一家倚翠楼。里面的女子,个个都是绝色,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咱们今晚就去那乐一乐如何?”

  老胡突然插了一句嘴:“我年岁大了,那玩意儿现在连鸟儿都吓不住了。我就不随吕镇抚使、六爷去什么倚翠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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