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与群臣入得殿中,山呼万岁。
万历帝开了金口:“宋应昌、李如松、贺六,你们此次入朝,打出了我天朝上邦的威风!张鲸,宣旨吧!”
司礼监掌印张鲸展开一张黄绢布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宋应昌,赏右都御史衔,加中奉大夫散阶;李如松,赏前军都督衔,加光禄大夫衔;贺六,赏锦衣卫左都督衔。其余出征将领,一律官升一级!钦此!”
自万历初年,朱希孝失势,锦衣卫的左都督就成了一个虚衔。今日万历帝赏贺六左都督衔,可谓是实至名归。要知道,贺六执掌锦衣卫大权,已有二三十年。
三人领旨,谢了恩。
万历帝笑道:“今日,朕在永寿宫赐宴群臣,为你们三个庆功!”
忽然,右佥都御史梁似清出班,煞了承天殿上喜气洋洋的一片风景:“启禀皇上,此次我明军入朝作战,耗费军饷颇多。臣以为,该尽快核查军饷诸项。”
万历帝皱了皱眉头。梁似清自诩言官领袖。这人最大的特长就是鸡蛋里挑骨头。
万历帝道:“核查军饷之事,不急于这一时。过两日再说吧。”
梁似清开始给万历帝讲道理:“皇上此言差矣。所耗军饷,尽出自国库,一丝一厘皆是民脂民膏。。。”
宋应昌早有准备:“梁佥院,我们的军费使用详册,已经整理妥当。梁佥院若是不放心,可会同兵部、户部一起查阅。”
第867章 郡主宾食贺泽贞
入夜,永寿宫内张灯结彩,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万历帝回了后殿。
不多时,司礼监秉笔王安走到了贺六面前,压低声音道:“六爷,皇上让你去后殿呢。”
贺六起身,随着王安进得后殿。
万历帝的心情很不错。他笑道:“贺老头,有几句话,朕要单独说予你听。”
贺六道:“臣洗耳恭听。”
万历帝发自肺腑的说道:“贺六,你已经七十三岁了,自嘉靖年起,你在锦衣卫效力了整整五十三年。五十三年啊,都快一个甲子了。现在你上了年纪,朕不忍再让你受案牍之苦、奔波之劳。朕的意思,以后你保留锦衣卫左都督衔,卫里的事嘛,交给指挥使王之祯、北镇抚使骆思恭他们去办。若他们遇到什么疑难杂症,去找你请教就是了。”
贺六欲言又止,终于,他开口道:“臣遵旨。”
万历帝站起身,走到贺六面前,发自肺腑的说道:“贺爱卿。朕已经三十一岁了,做了整整二十一年皇帝。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朕分得清。你贺六的忠心,堪比日月!朕之所以如此安排,并不是想夺了你的权。朕纯粹是心疼你这个老头啊!”
贺六终于开了口:“皇上。如果臣不去朝鲜,您让我归隐,我会毫不犹豫的答应。可去了朝鲜,臣发现了一个秘密。若不将这个秘密揭开,臣死不瞑目!”
万历帝好奇的问:“哦?什么秘密?”
贺六朗声道:“皇上,当年在宁波杀死贺世忠的,并不是倭奴!而是另有其人!”
万历帝闻言大惊:“什么?杀死世忠的不是倭奴?”
贺六点点头:“皇上,您知道,世忠之死对臣这个老家伙来说意味着什么。臣恳请皇上,给臣一百名力士,专查世忠被杀的事。其余卫务,臣今后一概不会再管。”
万历帝点头:“朕答应你。贺爱卿,你一定要查出杀害世忠的真凶来!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朕!世忠不仅仅是你的儿子,更是朕年少时的伴读郎啊!”
贺六叩首:“臣叩谢皇恩。”
万历帝做回龙椅上,又道:“对了,朕的弟弟潞王,生有一女。今年十岁。哦,就是锦阳郡主。你应该听说过的。朕打算给她定下婚约,将她许配给你的孙子贺泽贞。待到锦阳郡主十六岁时,让他与泽贞完婚!”
金枝玉叶联姻锦衣卫家奴,这在大明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万历帝此举,足见他对贺六一家的恩荣。
贺六喜不自胜。要知道,有了郡主宾食的头衔,贺泽贞就成了皇亲身份!洪武朝的免死铁券最终都成了一块块废铁。只有皇亲国戚的身份,才能真正的免死!
贺六叩首道:“皇恩浩荡,臣何德何能。”
万历帝微笑着说:“贺爱卿,不要说那些客套话了。泽贞是忠良之后,前一阵你不在京,朕还让陈炬领着他来永寿宫见过驾。朕看,他天生聪颖,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贺六道:“皇上谬赞了。”
万历帝话锋一转:“呵,你还巴巴的让他认王安、陈炬当干爷爷;认王之祯、骆思恭当义父;认魏忠贤当义兄。朕知道,你是怕你这一生得罪的人太多。你死之后,他们会找泽贞的麻烦。司礼监两个秉笔的干孙子,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使的干儿子,永寿宫管事牌子的干兄弟。。。这些身份又怎么能比得上郡主宾食的头衔呢?”
三十一岁的万历帝,继承了祖父嘉靖帝的聪明。对于朝堂上的事,他全都是洞若观火。
贺六闻言惊出了一身冷汗。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越来越让他感到恐惧!本来贺六还有一丝疑心,好端端的,皇上为何要给泽贞和锦阳郡主定亲?原来是他贺六的心中想法,被万历帝窥破了!
万历帝道:“罢了,朕累了。贺爱卿,你退下吧。”
贺六在永寿宫饮完了宴,回到了自己家。
侍女子妍、洪朗两口子,正领着泽贞在府门前等着他。
贺六看了看洪朗的腰牌:“哦?大半年不见,陈公公升你做试百户了?”
贺六离京前,专门将洪朗安插进了锦衣卫。六爷引荐的人,陈炬、王之祯他们,自然要另眼相看。
洪朗道:“是。陈公公看在六爷的面子上,一向对我照顾有加。”
贺六笑咪咪的说道:“还是你精明强干。不然我的面子再大,也换不回一个试百户的职位。”
贺六进了院子,坐到院中的大柳树下。
贺六拉着孙子泽贞的手,说道:“泽贞,皇上不日就要下旨。给你和潞王府里的锦阳郡主定下婚约。”
贺泽贞惊讶道:“啊?婚约?”
贺六点点头:“傻孩子,有了这纸婚约,你就成了皇亲国戚了!这是大好事!”
贺泽贞满脸十四岁少年郎的稚气:“可如果锦阳郡主是个大胖子怎么办?我不喜欢太胖的女子。”
贺六“扑哧”笑出了声。而收敛笑容,正色道:“泽贞,记住,刚才的话,不准再对任何人说。不管锦阳郡主是丑是美,你都要娶她!娶了她,能保你一生的平安,懂么?”
贺泽贞懵懂的点了点头。
贺六拍了拍孙子的肩膀:“你先去外面,把你洪朗叔叫进来。”
贺泽贞领命而去,不多时,洪朗进得大厅。
贺六道:“洪朗。你现在是锦衣卫的试百户了。我打算给你一百力士,今后专门替我查一件事。”
洪朗问:“六爷,什么事?”
贺六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查泽贞他爹的死因!”
夜深人静,贺六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人老了,梦就多。在梦中,贺六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世忠。他看到贺世忠躺在地上,边上站着一个黑衣人。黑衣人当着贺六的面儿,割断了世忠的咽喉。贺六想阻拦,浑身却使不上力气。
贺六兀然从床上弹了起来。他的脑门上尽是汗珠。
他生命的前四十多年,一直在为查出父亲的死因、香香生母的死因费尽心机。现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又要去查儿子的死因。这一切,或许都是命中注定的。
(明日开启第三十四卷《张鲸案》)
第868章 万历二十四年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午门外的那一排白杨树,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都会经历这样由青壮到衰老,由兴盛到颓败的过程。此乃天道,万难改编。
转眼三年光阴过去,万历二十四年的春风,刮在大明这个古老帝国的土地上。
永寿宫中的万历帝,已经整整九年没有上朝。他已经完全学起了自己的祖父嘉靖帝,深居后宫,操控臣子争来斗去,玩弄群臣于股掌之上。
一代名相张居正的万历新政,也早已变了味。腐败的官员们,完全掌握了钻新政空子,往自己的荷包里大把捞银子的法门。
朝廷的财政收入年年递减。太仓国库的存银,亦是一年年减少。
鱼生鱼,虾生虾,乌龟生个小王八。万历帝不愧是嘉靖帝的嫡孙。太仓国库的银子变少,皇帝私库内承运库的银子却是一年比一年多。每年冬天,万历帝最大的乐趣,就是围炉而坐,听着司礼监的小太监们,算着内承运库一年的收入账目。
万历帝偶尔会去内承运库,望着堆积如山,霉腐发愁的银子,就像是一个老农,看到了秋后丰收的庄稼。
太子还是没立。万历帝跟言官集团的斗法,已经消磨尽了他亲政之初的雄心壮志。百姓在他眼里,渐渐成了一个可多可少的数字。
只要朕这个皇帝做的安稳,天下苍生?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没人造反,朝堂上的事,还是得过且过吧。
名臣王锡爵已经卸任了内阁首辅。现在,阁揆是赵志皋。此人像极了隆庆朝的李春芳,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好先生,性格孱弱敦厚。他虽不贪,不狞,却也没有什么治国安邦的真本事。
内阁的弱势,必然导致司礼监的强势。司礼监如今,是三驾马车并行。司礼监掌印张鲸,专司帮着万历帝对付言官。秉笔王安掌东厂,秉笔陈炬掌锦衣卫。王安、陈炬还好说,都是良善之人。唯独掌印张鲸,没了强势首辅的制衡,没了锦衣卫老头子六爷的制衡,愈加专横跋扈。
结党之事,张鲸有之。贪污之事,张鲸有之。纳贿之事,张鲸有之。。。似乎除了通敌叛国,张鲸犯了一切锦衣卫“四大杀”誓言中的必杀之罪。
万历帝对张鲸干的那些腌臜事,虽然心知肚明,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宫。李太后已经没了当年的精明强干。头上的青丝,变成了白发。她平日惟一的事,就是跟陈太后一道,吃斋念佛,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大明的江山社稷。
王皇后已经青春不再。逐渐失宠。郑贵妃虽然亦是半老徐娘,却有着一种奇怪的魔力,依旧牢牢占据着万历帝的心。同时,郑贵妃也是张鲸最大的靠山。
至于那位皇长子生母恭妃,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万历帝一面了。她只能跟皇长子相依为命。天下的母亲,都是不求儿子富贵得势,只求儿子平平安安的。可皇长子深陷国本之争这个漩涡的中心,又怎么可能平平安安呢?
郑贵妃、张鲸,屡次设计陷害皇长子。幸好,王安、陈炬掌握厂卫。屡屡帮皇长子洗脱了不白之冤。
城郊,杨树林。
七十六岁的贺六,苍老的就像一根快烧干的蜡烛。他推着一个带木轮的椅子。椅子上,坐着痴呆的杨万。
当年杨万遇刺之后,就一直神志不清,成了废人。此刻,他口流涎水,两眼发直的盯着杨树的那些叶子。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水。”
贺六道:“万儿,你要喝水啊?”
杨万“唔”了一声。
贺六解开腰间的一个酒葫芦,送到杨万嘴边。他老了,拿酒葫芦的手,不断的颤抖着。
“咕咚咕咚”。
贺六爱怜的看着杨万:“万儿,慢些喝。别呛着。”
二人的身后,远远的站着五十名锦衣卫佩刀力士。贺六一生得罪了太多的人。如今世忠之死的真相尚未大白,他还不想死。出入都带着锦衣卫力士保护安全。
贺六望着满林的绿叶,对杨万说:“万儿,这些叶子,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我带着笑嫣、香香,来这儿踏青。老胡拿着一个锡酒壶,盘腿坐在地上,刺溜刺溜的喝着酒。”
这时候,一名身穿锦衣卫百户服色的汉子,来到贺六面前。
这人正是贺府侍女子妍的夫婿,洪朗。
洪朗拱手道:“六爷。”
贺六直截了当的问:“有进展了么?”
洪朗惭愧的摇头:“没有。”
贺六道:“哦。那你走吧。”
洪朗这三年来,干的惟一一件事,就是调查贺世忠的死因。每隔一个月,他都会来找贺六,汇报案子是否有进展。可惜,三年来,他没有查到任何真相的蛛丝马迹。
洪朗转身刚要离去。贺六却叫住了他:“慢着,泽贞这两天又跑哪去了?”
洪朗答道:“好像跟几个朋友,去了天津新建的跑马场跑马。”
贺六苦笑一声:“这头栓不上龙套的小野驴。愈加疯野了。”
十七岁的贺泽贞,还未到锦衣卫中实补实缺。他被权倾朝野的两个干爷爷,两个干爹,一个义兄宠坏了。他跟寻常的京城世勋子弟一样,平日里斗鸡溜狗,逞强斗殴。
贺泽贞其实像极了年轻时的贺六。贺六跟他这般年岁时,也是天天在京城里游手好闲,吃喝玩乐。
贺六并不担心泽贞的未来。人嘛,都有年轻的时候,都有狂荡不羁的时候。贺六就是从那个年岁过来的。他有时候甚至很羡慕自己的孙子。至少,孙子荒唐胡闹,有那个气力。而他,却只剩下一副衰老的身躯。
七十六,已经是行将入土的年岁了。贺六却强忍着一口气,倔强的活着。这口气,说白了就是贺世忠的真正死因。
贺六的女儿朱香,现在已经四十二岁。随夫君李如柏在蓟州。每年初秋,朱香都会回京城办两件事。一件事是看贺六,一件事是进宫臭骂万历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