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六又问:“会不会是勃拜的余党在宁夏之役中死里逃生,来到京城。花重金贿赂宫中太监,盗取金印。妄图凭借金印收罗残兵,东山再起?”
骆思恭一拍手:“师傅,您老所说,正如我所想。”
王之祯却道:“可是师傅,这话又绕回去了。我们把去内阁值房伺候过茶水的小太监们,统统严刑拷打了个遍。您老应该知道咱们锦衣卫大刑的厉害之处。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监是受不住的。要是他们做下的盗案,一定会开口招供。”
贺六点点头,而后道:“我问你们,除了太监,还有谁可以进出内阁值房?”
王安侃侃而谈:“无非是首辅赵志皋、次辅沈一贯、阁员张位。还有六十多名内阁行走。”
内阁行走,不是正式的官讳。内阁管着两京一十三省的大小诸事。区区数位内阁成员,即便有三头六臂,也处理不过来那么多的事。
自永乐年间起,内阁每隔半年,都要抽调一批六部官员到值房,帮着整理奏折、汇总政事。这些被抽调的六部官员,被称为“内阁行走”。
王之祯道:“师傅,您不会是怀疑内阁行走们中,暗藏了勃拜余党吧?不可能的。内阁行走虽然只是些五品、六品小官儿,却能接触到大明的最高决策。他们入职内阁前,锦衣卫、东厂都要查他们的三代。若有人是勃拜余党,又或者跟勃拜余党不清不楚,咱们锦衣卫早就查出来了!根本不会让他们进内阁值房。”
贺六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提示王之祯:“查案有个铁律。谁案发后受益最大,谁的作案嫌疑就最大。之祯,我问你。若赵志皋因金印盗案被革职,谁受益最大?”
贺六此言一出,厂、卫四大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开口挑破这层窗户纸。
恰好,贺泽贞进来给干爹、干爷爷们送茶。他听到了贺六的问题,十七岁的他不在官场,没有什么顾忌,他道:“首辅丢了官儿,当然是次辅受益最大!三岁小孩都知道,内阁首辅卸任或革职,由次辅代替嘛!”
贺六笑道:“到底是童言无忌啊。你们四个,就不敢说沈一贯的嫌疑最大。”
这四个人,的确不敢随便说沈一贯有作案的嫌疑。这倒不是他们跟沈一贯有多大的交情。实在是因为,首辅孱弱,朝局全扛在人家沈一贯这个次辅的身上!
沈一贯,隆庆二年进士。颇有理政之才。他从翰林院的学官做起,为官三十多年,做上了户部尚书兼内阁次辅高位。朝廷每遇大事,万历帝首先垂询的,不是首辅赵志皋。而是次辅沈一贯。因为赵志皋遇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爱和稀泥。沈一贯却事事都有自己明确的态度和主张。
沈一贯还有一个身份,是朝中“浙党”的首领。
内阁的万斤重担,全挑在沈一贯的肩上。厂、卫四大佬,都是心系黎民的好人。他们不想看到沈一贯出事儿,所以刚才他们对贺六的问题缄口不言。
王安开口道:“六爷,金印被盗案没查清,皇上今日上晌,将我们四个叫进永寿宫痛骂了一顿。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希望您老能够出山,接手此案。”
贺六摇头:“这恐怕不妥吧?我虽有锦衣卫左都督的空衔,可世人都知道,自万历二十一年抗倭援朝结束,我就不再插手锦衣卫的事,在家颐养天年。现在我陡然出手,恐怕朝堂上会有非议。”
陈炬道:“谁敢对您六爷有非议?实话告诉您吧。我们离开永寿宫之前,皇上问:贺老头儿最近怎么样了?我们还未回答,皇上便让我们跪安了。我看皇上的意思,也是让您出山,调查此案。”
王安道:“对。六爷,让您出山其实不是我们的意思,而是皇上的意思。毕竟,金印盗案牵扯到内阁。内阁又是咱大明的机杼之地。也只有您这样的老资格,才能查清此案,还朝局以安宁。”
贺六苦笑一声:“好吧。那贺老头我,就伸手管管闲事。这样吧,这案子不急于一时。明日,我会去一趟内阁值房,实地察看一番。”
王安拱手道:“好,六爷,那我们就全拜托您老了。”
说完了公事,众人又开始说起了家长里短的私事。
王安问:“皇上说了,锦阳郡主满了十六,就让她跟泽贞完婚。还有三年,泽贞就成郡主宾食了。我看,这三年,与其让他在京城里疯野,不如让他进锦衣卫历练历练。”
贺六却道:“这事儿不着急。我也是二十岁才补了父亲的缺,进的锦衣卫。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他愿意再疯野几年,咱们还是不要强求他进锦衣卫效力。”
王之祯道:“王公公,快别让泽贞那头小野驴进锦衣卫胡闹!锦衣卫中,除了我跟骆思恭,谁敢管他?”
贺六笑道:“这话倒是真的。你们四个厂、卫里的大人物,都是泽贞的干亲。下面的千户、副千户,谁敢管他呢?”
四人跟贺六闲聊了一阵,便纷纷告退。
入夜,贺六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客人,是司礼监掌印,张鲸!
第872章 学生沈一贯
张鲸曾经是贺六最大的敌人。数年前,两人已经讲和。
有时候,张鲸甚至很后悔,当年不该听刘守有的话,杀掉贺世忠,废掉杨万。他现在已经想明白了。贺六不是他的敌人,言官集团、内阁才是他的敌人。因为,皇上想打压言官集团、制衡内阁。皇上本人不会出手,只将他这个司礼监掌印推到台前。
可以说,言官集团和内阁这两个敌人,是万历帝钦赐给他张鲸的。
张鲸进到贺府客厅,恭恭敬敬的给贺六作了个揖:“六爷救我!”
贺六半嘲不讽的说道:“救你张公公?你没搞错吧?我现在是赋闲在家的闲散官儿一个。要权没权,要势没势。你张公公却是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大权在握。。。”
张鲸一脸尴尬的神色:“六爷,休要取笑我。前些年,我处处与您作对,现在悔的肠子都清了!您千万别再拿我当什么敌人。说句大实话,我这种卑贱的奴婢也不配做您贺六爷的敌人。”
贺六收敛嘲讽的笑容,正色道:“张公公,您今晚光临寒舍,是为了叛匪金印被盗案而来的吧?”
张鲸点头:“六爷真乃神人也!唉,明说了吧,数天前,是我建议皇上熔掉叛匪金印,充实内承运库凑整数的。赶巧,旨意下了,金印便被人发现不翼而飞!如今,朝堂上人,都以为此案乃是我一手谋划,目的在于陷害内阁首辅赵志皋。冤枉哇六爷!我又不傻!赵志皋那个软蛋在首辅位子上,对我而言,利大于弊!”
张鲸说完这话,自知失言,连忙改口道:“啊,我的意思是,赵首辅敦厚良善,是个好人。他做首辅,我这个司礼监掌印能跟他和睦相处。”
贺六摇头:“罢了吧,张公公,你的那点心思,我还是能揣度明白的。你是想让我出手,查清金印被盗案,帮你洗刷陷害首辅的冤屈?”
张鲸点点头:“六爷,这一回您若能帮我,我定然。。。”
贺六摆摆手:“不用定什么然。我只求你一件事。我老了,命不久矣。我的孙子泽贞,过两年就要娶锦阳郡主并实补锦衣卫的缺儿。我死之后,请你不要找泽贞的麻烦。”
张鲸说了句大实话:“六爷,您放心。我不会,哦,也不敢找贺泽贞的麻烦。他的两个干爷爷,都是司礼监的秉笔。两个干爹掌控着锦衣卫。更别提,他的姑姑是当今万岁的义皇姐。他姑父李如柏一门三大帅,掌着大明的二十万边军了!我要去找贺泽贞的麻烦,除非是脑子缺了根弦儿。”
贺六道:“罢了。张公公,你回去吧。明天起,我将正式接手金印被盗案。”
张鲸拱手:“那我就谢过六爷了。”
贺六端起了送客茶碗,张鲸告辞而去。
贺六坐在大厅里,看了会儿棋谱,正要回房去睡觉。洪朗走了进来,拱手道:“六爷,内阁次辅沈一贯求见。”
贺六苦笑一声:“呵,今晚咱们贺府还真是热闹呢!快请。”
不多时,沈一贯进了大厅。沈一贯是个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通常孤傲。然而,在贺六这个三朝老臣面前,沈一贯倒是显得毕恭毕敬。
沈一贯拱手道:“学生拜见座师。”
贺六“扑哧”一声乐了:“我的沈次辅。你是两榜进士出身。我贺六却是个武夫。你什么时候成了我的学生?”
沈一贯笑道:“座师真是贵人多忘事。隆庆年间,您曾做过恩科巡考官。我正是那一榜的进士出身。”
贺六一拍脑瓜:“哦,我想起来了。那一届恩科的主考官是文贞公徐阶。阅卷官是文襄公高拱。巡考官是我。我还真算得上你的座师。”
沈一贯道:“座师,此次学生深夜冒昧来访,是有求于您。”
贺六开诚布公的说道:“你是为金印被盗案而来的,对么?”
沈一贯点点头:“是!座师,您应该知道,若赵首辅因金印盗案被革职,我会取代他,成为首辅。最近几日,朝野纷传,是我一手谋划了这场盗案,陷害赵首辅。因为他若丢了官,受益最大的人是我。”
贺六微微一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沈次辅,你私下里,应该跟厂、卫的某个大人物交往甚密吧?”
贺六白天刚刚跟厂、卫四大佬说了“谁获益最大,谁嫌疑最大”的话,晚上沈一贯就上门了。很明显,四人当中,有人给沈一贯透了风。
沈一贯一愣,一言不发。
贺六笑道:“沈次辅不要紧张。内阁的人,跟厂、卫中人有私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说我这个老不死的吧,跟嘉、隆、万的几任首辅关系都不错。”
沈一贯拱手:“座师真是明察秋毫。”
贺六道:“我就不打听是谁给你透的风了。说实话,我现在最怀疑的就是你!”
沈一贯凝视着贺六的双眼,说道:“座师,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贺六喝了口茶:“你说不知当讲不当讲,就是想讲。快说吧。”
沈一贯朗声道:“座师。首先,我很喜欢内阁首辅那把椅子。为官的人,谁不盼着升官?区别在于,有的人盼升官是为了捞更多银子,得更多好处。有的人盼着升官,是为了掌握更大的权柄,实现自己治国安邦的大志向。请座师相信,我属于后者。”
贺六道:“嗯,盼升官也好,喜欢内阁首辅那把椅子也罢,这都无可厚非。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沈一贯又道:“其次,我平日里的确看不惯赵首辅。他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干其事,不担其责。。。”
贺六笑道:“你这么一说,我更怀疑你是金印被盗案的幕后黑手了。”
沈一贯摇头:“座师,这正是我最后要说的。我虽然喜欢内阁首辅的椅子,看不惯赵志皋,然而,我不屑于用此等卑鄙的手段,扳倒自己的上司!我沈一贯是有傲骨的!”
贺六凝视着沈一贯的眼睛。沈一贯的眼睛里,似乎没有欺骗,只有真诚。
沈一贯又道:“学生若做贼心虚,今晚根本不敢来贵府打扰座师。我请座师出手,查清此案,还学生一个清白。”
第873章 各路人马粉墨登场
贺六点头:“罢了。我已经答应了厂、卫的那四个人,介入此案。清者自清。沈次辅,你回去等消息吧。”
沈一贯给贺六又行了一个大礼:“那学生就拜托座师了!”
沈一贯走后,贺六没有回卧房睡觉,而是留在了大厅之中。他猜测,还会有一个人会来找他。
半个时辰后,洪朗打着哈欠进了大厅:“六爷,又有人求见。”
贺六微笑着问道:“是不是内阁首辅赵志皋?”
洪朗惊讶道:“六爷,您怎么知道?”
贺六将棋谱扔在桌上:“呵,今晚咱家府上,还真是各路人马粉墨登场呢!”
赵志皋,是一个爱哭的人。
嘉、隆、万三朝的内阁首辅中,要论哭功,严嵩可谓是得大成者。
想当初,严嵩与夏言斗法。夏言占尽优势,眼见就能将严嵩置于死地。严嵩跑到夏言府上,一通大哭,换来了夏言的怜悯,逃出生天。最终得到喘息之机的严嵩反杀夏言。
有道是,一山更有一山高。徐阶的哭功,比严嵩又胜一筹。严世藩在江西放出话来,要杀了徐阶和邹应龙。徐阶听到消息,跑到嘉靖帝面前,哭了个昏天黑地。最终换得严世藩被斩首,严嵩被罚做了乞丐。
贺六面前的这位赵志皋赵首辅,完全继承了严嵩、徐阶两位老前辈的哭功。他一进大厅,倒头便哭,声泪俱下,声嘶力竭。边哭还边用嘶哑的声音,祈求贺六:“六爷救我!”
贺六皱了皱眉头:“赵首辅,你执掌内阁,是我大明的阁揆。如此一般的痛哭流涕,恐怕有失朝廷的体面吧?”
赵志皋抹了抹两桶大鼻涕,拱手道:“六爷!叛匪金印被盗,明显是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借着那枚劳什子金印整垮我。”
贺六对赵志皋这个和稀泥的老好人其实并没什么好感。他盯着赵志皋手上的鼻涕,一阵反胃。
贺六掏出一方手帕,走到赵志皋面前递给他:“啊,赵首辅先净下手。”
赵志皋一脸愁容的说道:“六爷,发现金印被盗后,我已整整数天茶饭不思。哪里有什么手可以净?”
贺六哭笑不得:“我让你擦擦手上的鼻涕,没让你拉屎!”
赵志皋闻言,连忙接过手帕,擦了擦手。
贺六心忖:都说言官们参人总是鸡蛋里挑骨头。这两年,频频有言官参赵志皋是无能之辈,不配做内阁首辅,这一点倒是没冤枉他。唉,或许,皇上用他,用就用在一个‘庸’字上。一个软弱的内阁首辅,不会对皇上的权威构成半分的威胁。
赵志皋开口道:“六爷,我在首辅任上,一向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了什么话,办错了什么事儿,让言官们抓住把柄。这下倒好,叛匪金印在我手上丢了。言官们简直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贺六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倚老卖老,训斥起当朝首辅来:“赵首辅,有些不好听的话,我得说说你。凡事如履薄冰,瞻前顾后,还办得好事么?要知道,你是阁揆,你经手的事,都是关乎黎民百姓、江山社稷的通天大事!”
赵志皋忙不迭的点头:“六爷教训的是啊!我今后一定改。”
贺六一声叹息:“唉。算了。金印被盗案,我接了!明日我便着手调查。你走吧。”
赵志皋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那晚辈的前途和命运,就全拜托六爷了。”
贺六大手一挥:“去吧。”
赵志皋走后,洪朗进了大厅。他刚才一直站在大厅门口伺候,听到了赵志皋的哭声。
贺六问洪朗:“洪朗,你觉得赵首辅这人如何?”
洪朗差点笑出声:“六爷,我觉得,赵首辅不像是什么文官之首。倒像是个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要糖吃的孩子。”
贺六一声叹息,自言道:“短短数年功夫,国事为何倾颓如此?皇上用这样的庸碌之辈执掌内阁,不倾颓才怪!”
就在此时,又有一人走进了贺府!来的人,是吏部尚书兼内阁阁员,张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