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骄怒道:“几百两,你哄谁呢?我家夫人,前两天去你的金铺打了一枚长命锁,预备给我们未出世的儿子戴。她跟我说,你那金铺里的金货琳琅满目。几百两?开金铺?开铜器铺还差不多!”
贺六笑道:“想不到,马番役家里有良钱九百亩,还开着一个偌大的金铺。看来你在东厂没少捞银子。我且问你,你以前在东厂专司什么差事?”
马三友答道:“啊,专司内承运库的扈卫。”
贺六眉头一皱:“我还以为你是办案番役呢!办案番役有罪官家眷们的孝敬、地方官的节礼。攒下一注大财倒也合情理。可你是看库番役!据我所知,看库番役在东厂之中油水最少!你买良田、开金铺所用的银子,是怎么来的?”
马三友胡乱编了个谎:“我回乡途中,偶遇了一个做生意的高手。我拜他为师,学到了做生意的法门。靠着手里的几百两银子,以小博大,赚来了良田和金铺。”
贺六冷笑一声:“罢了,不给你上刑,你恐怕是不会说实话了。汉骄,让你手下的衙役给他上刑吧。正好,我也看看顺德府的衙役们上刑手段如何。要是不够狠,不够毒,我替你好好调教他们一番。”
马三友闻言出了一身冷汗。他战战兢兢的说道:“贺,贺六爷。我又没犯什么罪,你,你凭什么给我上刑?”
贺六“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我说马三友,亏你还在东厂效力过十来年。你何曾听过,锦衣卫的贺屠夫给别人上刑还需要理由的?别说给你一个小小番役上刑。张鲸做东厂督公时,我屠了他的外宅,他都不敢把我怎么样。”
李汉骄大喊一声:“壮班衙役何在?”
十名壮班衙役涌入大堂。
李汉骄指了指马三友,吩咐道:“先打他三十大棍,看他说不说实话。”
衙役们听命,将马三友按在地上,一顿痛打。
马三友知道,那件事如果不说,他撑死被打个残疾。那件事如果说了,他却会人头不保!故而,他咬紧了牙关。任衙役们挥舞大棍,他就是不说。
三十棍打完,马三友已经是皮开肉绽。
贺六冷笑一声:“看不出,你还是个硬骨头呢。你不说不要紧。”
贺六将目光移向马三友的姐夫,曹贯之。
曹贯之在一旁看着内弟被打得遍体鳞伤,下意识的吞了口吐沫。
贺六冷笑一声:“呵,曹贯之。你是他的姐夫,应该知道他不少的事儿吧?你说说,他买良田,开金铺的银子是哪里来的?不说,我也赏你三十大棍!”
曹贯之闻言,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啊!小的说!内弟卸任之时,带回了一副宋徽宗赵佶的《草书千字文》。我替他找了个买家,卖了九千两银子!”
贺六愕然!
亡国之君赵佶虽然不会治国,却是书法大家。其自创的“瘦金体”书法名贯士林。他的瘦金体书法中,又以《草书千字文》最为珍贵。
贺六三十多年前,亲眼见过《草书千字文》!那是他远赴江西分宜县,查抄严嵩财产时,在严嵩府邸里抄出的!早已经送入了内承运库!怎么可能出现在顺德府?
难道说,马三友借着做内承运库扈卫的机会,监守自盗?
贺六道:“马三友,你姐夫都招供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可别说那《草书千字文》是你卸任回乡时,在半途捡的!据我所知,那东西应该放在内承运库之中!”
马三友被姐夫曹贯之出卖,知道纸包不住火了。他只好求饶道:“六爷,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请你绕过我一命!”
贺六道:“好!你且说说你的大秘密。”
马三友答道:“内承运库,由一名东厂领班太监,三名七品番役,一百名九品番子看守。这您应该是知道的。人人都说,东厂之中,看库番役最没油水。因为看库番役无权办钦案。这其实是大错特错。”
贺六问:“哦?大错特错?为何?”
马三友答道:“因为,看库番役有一条口口相传的生财之道!那就是,用赝品字画,换库房里的真品字画。说句大不敬的话,嘉靖爷好银子,隆庆爷好女人,当今皇上亦喜好银子。对库房存银,三位皇上爷们都看的很紧。唯独那些名家字画,他们却是丝毫不感兴趣。那些名人字画,在内承运库中都发霉长毛了!”
贺六惊讶道:“于是,东厂的人就拿伪造的赝品,换出那些真品。拿到市面上去卖成银子?”
马三友点点头:“这条生财之道,从嘉靖年起就有。从嘉靖年到万历年,这六七十年间,历任看库领班太监、七品番役都是这么干的。有时候,甚至会出现这样的笑话。东厂的人花高价请人做一副赝品,拿到内承运库换出来的亦是赝品。也就是说,货真价实的真品早就被不知道哪一代的看库番役换走了!”
贺六闻言色变:“好一招狸猫换太子!王八蛋!我们锦衣卫辛辛苦苦抄家抄来的名家字画,交到内承运库,竟让你们这群蛀虫给私分了!”
马三友道:“六爷!那副《草书千字文》,我本来是不想拿的!可我要是不拿,我上面的领班太监会以为我有二心!我也是没办法啊!”
第885章 贪婪的万历皇帝
贺六没有想到,自己来顺德府躲朝堂里的那些烂事儿,竟然无意间得知了东厂的这一桩秘密!
贺六问马三友:“历代东厂督公,譬如嘉靖年间的黄锦、陈宏;隆庆年间的刘大、孟冲;万历年间的冯保、王安、张鲸都知道这事儿么?他们从你们这些蛀虫手里拿了好处没有?”
马三友答道:“我们怎么敢让上面的督公知道呢?都是我们这些看库番役私底下做的。”
此刻,贺六心中竟有几分心疼。毕竟,嘉、隆、万三朝,存于内承运库中的那些名家字画,有一多半儿都是他费劲巴力从贪官宅邸中抄出来的。
贺六做出了一个决定,将此事上奏给万历帝。杜绝内承运库的这一大弊病。
贺六对李汉骄道:“汉骄,先把马三友看押在你们顺德大牢里。明日我带他回京。”
李汉骄指了指曹贯之:“外公,他呢?”
贺六道:“曹贯之。你立即补齐那五百名劳力这几个月来给你开荒的工钱。对你,我就既往不咎了。”
曹贯之喜不自胜:“是!学生这就去补齐那些劳力的工钱。”
衙役押走了马三友,曹贯之也退出了大堂。贺六对李汉骄说道:“汉骄,下晌我去李黑九、梁上红的墓前拜一拜。明日我便启程回京。”
七年前,李黑九、梁上红因李太后谋划的“巫蛊案”受了牵连,被万历帝赐死。他们的墓,就在顺德府外的陈家庄。
贺六以前的故交好友,几乎都已经入土。贺六这些年,只能隔着坟墓,跟那些以前的老弟兄说说话。
下晌,陈家庄。
贺六在李黑九、梁上红的合葬墓前,摆上了香炉,上了香,又烧了些纸钱。
做完这一切,他一屁股坐到坟前。对着李黑九夫妻的墓碑说道:“黑九,你六哥来看你了。唉,你瞧我,现在衰老的只剩下这一头白发。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能去下面找你喝酒了。”
“我的外孙汉骄你还记得不?当年我出京办差,你没少领着他去永定河畔钓鱼摸虾。如今他已长大成人,做了顺德府的父母官。我自己的外孙我自己了解。他是本性纯良之人,定能够造福你的乡亲。”
“常年道,老儿不死是为贼。我老了,可我还不能死啊。世忠的死因,到现在我都没查清楚。就算是死了,也不能瞑目。但愿阎王爷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找出真凶后,再派牛头马面来收我。”
“你的老主子李太后一切都好。呵,深宫之中,能活下去就是个好啊。皇上虽然早就对她心生间隙。不过母子之情尚在。这几年,李太后不再过问政事。皇上倒也隔三差五的去给她请安。”
“咱们锦衣卫啊,如今归了东厂管了。东厂副提督陈炬,兼任锦衣卫监管太监。其实啊,永乐爷当年定的规矩就是东厂管锦衣卫。我也懒得再去争。横竖陈公公是个好人。不会亏待锦衣卫的后生们。”
“我还记得,三十多年前,我在顺德府设下法场,以你的脑袋为诱饵,逼迫你的妻子梁上红现身的事儿。当时我做的那一切,都是为了倒严。你可别记恨我。世事无常啊,谁能想到,当年的顺德府燕南山匪首黑九爷,做了二十多年的锦衣卫。最后却死在了一场宫廷争斗之中。”
“罢了。我要走了。我是行将入土的人了。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来给你扫墓。呵,横竖入了黄泉,咱们老兄弟还能再会。”
说完,贺六起身,拍了拍自己屁股下的土。
四天后,永寿宫大殿。
贺六、王安、陈炬、张鲸依次跪倒在万历帝面前。
贺六将历代东厂看库番役狸猫换太子,偷盗内承运库书画的事,全部说给了万历帝听。
万历帝听后的反应不是暴怒,却是惊喜!他接下来说的话,差点让贺六吐出一口老血。
万历帝道:“咳!朕怎么没有想到!内承运库里那些长毛发霉的名家字画,能够换成真金白银!名家字画算得了什么呢?金银才是最实在的!贺六,朕听闻你颇为精通鉴别字画!你立即将内承运库中的字画,鉴别真伪。赝品全部烧掉,真品嘛,你作价帮朕卖出去!”
万历帝如今已经完全继承了皇爷爷嘉靖帝的贪婪本性。在他眼里,内承运库的皇家私房银子,不比江山社稷轻多少!
贺六道:“臣遵旨。皇上,对于那些东厂的蛀虫,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还请皇上明示。”
万历帝不假思索的答道:“那还用问?偷盗皇帝私库,一律缉拿,斩首!他们的家财一律充公!哦,不,充入内承运库中!”
礼部的张康辰偷盗叛匪金印,万历帝可以饶他一命。东厂的那些蛀虫,把手伸到了万历帝的私库中,万历帝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东厂督公王安叩头道:“奴婢提督东厂,却未发现这一大弊,有失察之罪,请皇上责罚。”
张鲸亦道:“奴婢以前亦提督过东厂。亦有失察之罪。”
万历帝大方的挥了挥手:“罢了吧。不知者无罪。你们也是受了下面的人蒙蔽。”
转头,万历帝又叮嘱贺六:“内承运库中的那些名家字画,你可要给朕好好卖!哎呀,宫里陡然放出那么多名家字画,市面上的价肯定会往低处走!这样吧,不管价格如何,能卖出便是!”
贺六哭笑不得。他发现,相比于东厂的监守自盗,皇上更关心的是那些名家字画能否换成白花花的银子。
贺六道:“臣遵旨。”
万历帝又喜滋滋的问贺六:“贺爱卿,你估摸,内承运库的那些字画总共能卖多少银子?”
贺六答道:“臣要花几天时间,查清库中有多少赝品,多少真品,才能回皇上的话。”
万历帝点点头:“好。贺爱卿,你这就去内承运库,抓紧办差去吧!”
贺六走出了永寿宫。他发现,如今的皇上彻彻底底的变了。他从一个有着雄心壮志的君主,堕落成了一个守财奴!
都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难易。秉性,就像是猫爱吃鱼,狗爱吃屎一样,万难改变。且,秉性这东西还传代。
第886章 闹剧即将开演
贺六花了三天时间,共在内承运库中整理出真品字画三百六十余幅。赝品四百九十余幅。
接下来,贺六安排王之祯、骆思恭查抄了八任内承运库领班太监、二十四位东厂看库番役的家。在这些人家中,共计抄出现银百万两,未售出的字画一百多幅。
按照万历帝的旨意,这三十多人,一律被处以极刑。
接下来,该出售这四五百幅真品字画了。贺六没有想到,大明朝的一场闹剧,就此上演。
这日清晨,贺六领着三百多名力士,带着一大宗字画来到了端古斋。
掌柜许德诚迎了上来:“六伯,您老来了。”
贺六道:“贤侄,这一回麻烦你了。”
许德诚笑道:“将京城古玩行的各路翘楚召集到端古斋,这有何麻烦的?只不过,我怕他们不敢买内宫之物。”
贺六笑道:“他们怕什么。咱们这回是奉旨卖字画。告诉你吧,这些字画,每一幅都是能传代的宝贝!”
说完,贺六让人展开了几幅字画。
许德诚定睛观瞧,吃惊的长大了嘴巴:“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怀素的《自叙帖》?!米芾的《清和帖》?!我的天。这些画,随便拿出来一幅,就值五千两两银子以上!有的能卖到上万两!”
贺六道:“这么多名家字画,往古玩行里一冲,行市肯定往下走。所有字画,能卖现价的七成即可。我得赶紧全部脱手。皇上那边,还等着拿银子呢。”
许德诚道:“七成的价出手?六伯,咱端古斋的现银不多,总有个二十万两。趁着同行们没来,我先挑上二十万两银子的字画。”
贺六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成啊。你挑吧。你这回帮了朝廷这么大的忙,我总该让你这个自家人赚上一道。”
许德诚是生意人中的尖子,古玩行里的高手。他自然很会挑选字画。
黄庭坚的《诸上座帖》、苏轼的《祭黄几道文》、李唐的《万壑松风图》。。。他一共挑了三十几幅字画。这些字画捂在手里囤几年,待到行市涨上去,他最少也能赚个七八万两银子。
许德诚将厚厚的一沓银票递给了贺六:“六伯,这是二十万零七千两银票,都是大通钱庄开出的,即付即兑。您老数数。”
贺六边数着银票,边说道:“贤侄,你不愧是我许师傅的嫡孙,眼力够好的啊!这三十多幅字画,全都是上上佳品。”
许德诚笑道:“您老是奉旨卖字画,我是借机占便宜。”
日上三竿,京城古玩行的一百多位同行,进得端古斋。
端古斋偌大的大厅里,已经挂满了名家字画。这些古玩玩主,看到墙上的一幅幅字画,全都傻眼了!
“啧啧!不愧是内宫之物!全是上上佳品。”
“我的天啊。南唐后主李煜的《入国知教帖》?据说伪元灭宋时被烧毁了。没想到,竟存于咱大明内宫之中。”
贺六咳嗽了一声,众人立马噤声。
贺六高声道:“诸位,这些书画,一律贱卖。寻常市价多少,朝廷只收诸位七成。”
一位八旬老者问道:“贺少保。我们买卖内宫之物,是犯《大明律》的。”
贺六耐心的解释道:“诸位不必害怕。出售内承运库的字画,是皇上的旨意。诸位大可以放心买!谁买了这里的字画,谁就是帮了朝廷、皇上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