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祥子,是最近被锦衣卫处死的八个内盛运库领班太监之一。横竖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赵冬秦想怎么说都可以。
贺六追问:“哦?不知赵公公花了多少银子,买这副画?”
赵冬秦答道:“啊,花了五万两。那是我毕生的积蓄哇。此次皇上做寿,我将此画献了上去。为了尽孝心,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贺六道:“清明上河图拿到市面上,能卖十万两以上。徐祥子竟以五万两卖给了你?”
赵冬秦答道:“六爷,您最近经办内承运库监守自盗案的事儿我都听说了。《清明上河图》是贼赃,徐祥子当时自然想低价赶紧脱手。贱卖一半儿,想来也是正常的。”
赵冬秦的回答天衣无缝,贺六不好再刁难他。
贺六道:“好吧,赵公公,我要问的都已问完。你可以走了。”
赵冬秦如得大赦,告退离去。
贺六吩咐洪朗:“从明日起,给我盯紧了这个赵冬秦。我有种预感,事情恐怕不是他说的那么简单。”
洪朗拱手道:“是,六爷。”
洪朗在锦衣卫中虽是百户,卫中的南、北镇抚使,诸位千户如今却都高看他一眼。谁人不知,洪朗是六爷的心腹?锦衣卫遍布京城的耳目,他都可以随意调用。
话分两头,且说赵冬秦出得贺府,额头上竟然渗出了虚汗。
《清明上河图》,其实是当初徐祥子从内承运库盗出的一大宗字画中的一张。为了堵时任东厂督公张鲸的嘴,徐祥子将此图献给了张鲸。
六年前,赵冬秦替张鲸办成了一件大事。张鲸知道赵冬秦酷爱书画,一高兴就将《清明上河图》赏给了他。
赵冬秦没有回外宅,而是径直去了张鲸府上。
当初贺六屠了张鲸的宅子。万历帝为安抚张鲸,赐银给他重修了一座府邸。这座新司礼监掌印府在城北的帽儿胡同当中。
掌印府大厅。
张鲸边喝茶,边问赵冬秦:“这三更半夜的,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赵冬秦说道:“干爹。贺六好像盯上我了!”
张鲸手中的茶盅,“啪嚓”一声掉到了地上:“什么?他……察觉到六年前的那件事了?”
赵冬秦摇头:“儿子也不清楚。他刚才把我叫进了贺府。问我《清明上河图》的来历。”
张鲸蹙着眉头,思索片刻后说道:“你不要在京城待了!广东镇守太监出缺。明日我便在皇上面前替你讨这个差事。六年前的那件事,若是让贺六知道了……你,我,还有在家养老的刘守有,全都得死!贺屠夫要是发起疯来,就算是天王老子都照杀不误!”
张居正生前曾评价张鲸是个愚蠢透顶的蠢货。此言不虚!贺六刚盯上赵冬秦,他便要送赵冬秦出京赴任。这不是明摆着告诉贺六,赵冬秦有问题么?
第889章 从少女到悍妇
数日后,贺六正在家中书房中看着贺泽贞念书。洪朗走了进来。
洪朗道:“六爷,您让我派人盯死赵冬秦,恐怕没法再盯下去了。”
贺六问:“哦?为什么?”
洪朗答道:“司礼监下了委札,将他调到广东做镇守太监。”
贺六惊讶道:“东厂掌班调到外省做镇守太监,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咱们刚盯上了他,司礼监就将他外放?这事儿有点巧。洪朗,你记得我教你的锦衣卫办案的那条铁律么?”
洪朗道:“自然记得。您老说过,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巧合,只有巧合的假象。”
贺六站起身:“走,跟我去趟锦衣卫衙门,找陈公公。”
不多时,贺六来到了锦衣卫监管太监值房。
陈炬起身:“六爷,您老可有日子没来我的值房了。”
贺六问道:“赵冬秦怎么突然调到广东做镇守太监了?你是司礼监的秉笔,应该知情吧?”
陈炬给贺六倒了一碗茶:“六爷,各地镇守太监的任免,是要皇上点头的。好像是张鲸求了皇上,替他的干儿子赵冬秦讨的这个差事。”
贺六捋了捋胡须:“赵冬秦是张鲸留在东厂的一颗钉子。张鲸怎么舍得让他离开东厂,去什么广东?”
贺六这么一说,陈炬也起了疑心:“是啊。咱大明的镇守太监中,以金陵、福州、大同、甘肃、徐州五地的镇守太监身份最为尊贵,被称为‘五大镇守太监’。广东镇守太监,地位却低得很。因为广东是烟瘴之地,民风剽悍,尚未开化。据说前一阵有十几个福建人去广东经商,竟被广东当地的蛮夷拨了皮、抽了筋,炖了吃了!张鲸怎么会让自己最信任的干儿子,放弃东厂的第三把交椅,到广东那鬼地方去?”
贺六喝了口茶:“我前几日,找赵冬秦聊了几句。别是张鲸和赵冬秦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心虚吧?”
陈炬道:“不能吧。虽说张鲸十几年前屡屡与六爷作对。可这几年,他老实了许多,处处尊着六爷您。”
贺六道:“陈公公,你有没有胆量,给我一百力士,绑了赵冬秦?”
陈炬惊讶:“六爷,您要绑外任镇守太监的票?”
贺六笑道:“陈公公,您难道忘了?打闷棍、绑票、暗杀是锦衣卫的本行。言官们骂咱们锦衣卫是下三滥,不就是因为这个么?”
陈炬一咬牙,答应了贺六:“六爷,别说您要绑一个小小的赵冬秦。就算您绑张鲸,我也会全力协助的!”
贺六道:“好,陈公公,我这就去南镇抚司挑一百名精干的力士,等赵冬秦一出京,咱们就绑了他!我倒要看看,他身上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贺六跟洪朗去了南镇抚司,挑选好了力士。随后回了家。
走到自家府邸门口,贺六看到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上,站着十几名身穿蓟镇边军服色的兵士。
贺六大喜过望。女儿朱香回来了!
贺六进到自家院中。一个体态臃肿的四五十岁妇人,正在唠唠叨叨的教训贺泽贞:“你说你都十七了,还成天游手好闲的。你爷爷给我写的信里说了,陈公公、王公公让你去锦衣卫补实缺,你就是不肯!人家锦阳郡主要是知道你是个成天不干正事儿的浪荡公子哥,说不准会悔了婚!你啊,简直就是咱贺家的活祖宗!你撅什么嘴?难道你姑姑我说的不对?”
贺六喊了一声:“香香。”
朱香转身,凝视了贺六片刻,而后“扑腾”给父亲跪下:“爹,女儿回来了。”
岁月其实不是杀猪刀,而是猪饲料。当年那个苗条的少女小香香,如今已是肥胖的中年妇人。
贺六连忙上前,搀起了朱香:“我的闺女啊。你可想死爹了。”
朱香眼泪婆娑的说道:“爹,一年没见,您又见老了。”
贺六像几十年前一样,用手绢帮女儿擦着眼泪:“傻孩子,爹都七十六了,能不老么?”
一家人进了屋。
贺六吩咐贺泽贞:“我跟你姑姑说几句话,你先出去吧。”
贺泽贞故意做了个鬼脸:“好,爷爷。姑姑一见面就滔滔不绝的教训我。我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朱香作势要打贺泽贞,贺泽贞敏捷的一闪,一溜烟的跑了。
朱香问贺六:“爹,您老最近胃口如何?”
贺六张开嘴,指了指掉的差不多的牙:“当年的贺疯狗,如今连肉都咬不动了!风烛残年啊。但愿老天开眼,让我在死前查清你弟弟的死因。”
一听贺六说起自己的弟弟,朱香又摸起了眼泪:“全怪李太后!当初要不是她执意让世忠进锦衣卫,世忠也不会被人刺杀。要是走科举,做文官,说不准世忠现在安安稳稳的在哪个省当巡抚呢。”
贺六摇头:“不能怪李太后。全是命啊。人之命,天注定,怨不得别人。”
朱香又问:“我听泽贞说,前一阵您去顺德府住了一段时日?”
贺六道:“嗯,住了好些天。你儿媳妇儿快生了。你明日就去顺德府照顾儿媳妇儿吧。再过俩月,你就要做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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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香闻言,破涕为笑:“呵,我还记得自己在娘怀里撒娇的样子呢。转眼间,我也是要当奶奶的人了。”
贺六道:“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啊。对了,你下晌是不是要进宫?你要是见了皇上,可别在他跟前唠唠叨叨个没完了。他早就跟以前不一样了。你别惹圣怒。”
朱香冷笑一声:“哼,他就是变成桀纣之君,我也是他的皇姐!”
下晌,朱香来到了永寿宫门前。
永寿宫大殿内,万历帝正在看内承运库的账目。张鲸通禀:“皇上,莱阳县主朱香求见。”
万历帝闻言,第一反应竟是站起身,想躲到屏风后面:“你告诉她,就说朕出宫狩猎了!”
万历帝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便飘入了他的耳中:“做皇帝的都是金口玉牙,皇上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
朱香已然进到了大殿之中!
宫中谁人不知莱阳县主朱香的大名?她要见皇上,永寿宫门口的那些小太监根本不敢拦。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万历帝这个一国之君,如今在世间唯独怕一人,那就是皇姐朱香。一想起朱香滔滔不绝的唠叨声,他的头皮就发麻。
第890章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肥胖的朱香一双丹凤眼瞪着龙案后的万历帝。
识趣儿的张鲸连忙退出了大殿。他知道,莱阳县主又要臭骂皇上了。皇上可不想让奴婢们看见他的窘相。
张鲸走后,万历帝尴尬的一笑:“皇姐,朕刚要去御苑狩猎来着。啊,皇姐用过午膳了么?”
朱香闻言,毫不客气的坐到大殿旁边摆着的一张椅子上:“用过了。”
万历帝没话找话,想要逃避接下来的话题:“啊,用的什么啊?”
朱香随口说道:“腰果鸡丁,一过油嘎吱嘎吱倍儿香。”
万历帝连忙道:“腰果鸡丁?这可是道见厨师功夫的菜。御膳房有个名叫侯振的御厨,做腰果鸡丁做的极好,不如朕将他赐给皇姐你,带回蓟州去。哦,不知道皇姐何时回蓟州?”
朱香站起身,双手一插水桶般粗细的肥腰,开始滔滔不绝的唠叨起来:“怎么,皇上这就盼着我赶紧回蓟州?放心!我还没教训皇上呢!要回去,也得教训完皇上再回去!”
“皇上,我听说你三个月没去王皇后那里了?王皇后是一国之母,皇上如此冷落她,岂不是要受天下人的诟病?需知人言可畏啊!皇上即便不顾及夫妻之情,就算为了皇家的体面也该多去探望王皇后。”
“恭妃是皇长子生母,到现在还是只是普通嫔妃,未晋贵妃?淑德院那个姓郑的,生下皇三子就晋了贵妃位。皇上,你这么做未免太偏心了!别说什么恭妃是宫女出身。李太后还是宫女出身呢!先皇当年一即位就封了她贵妃!”
“皇上您九年不上朝,这是朝廷大事,本不该我一个女人插嘴。可我是您的皇姐。要劝您一句,你亲政之初的雄心壮志都哪儿去了?难道就着腰果鸡丁嘎吱嘎吱全都咽下了肚?”
“蓟州镇的袍泽弟兄,两个月没拿到军饷了!不是都说万历盛世,国库充盈,万国来朝么?皇上贵为天子,难道不体谅边关将士的苦楚?!”
“还有,我爹都七十六了。皇上最近又差遣他办事了?您是要活活累死他这个三朝老臣么?”
“万历十五年,就有臣子谏言皇上早立太子。储君,国之根本也。我一个妇人都明白的道理,皇上身为天子难道不明白?到现在还拖了又拖。您就不怕江山社稷不稳?”
朱香吐沫星子横飞了整整半个时辰。平日里一言九鼎的万历帝,竟如十岁的孩童般,一言不发的听着皇姐的训斥。
终于,朱香停止了唠叨。她抱怨道:“永寿宫的奴婢们也太没眼力价了!说的我口干舌燥的,竟没人给我上茶。”
万历帝连忙道:“外面的奴婢,还不赶紧给朕的皇姐上茶?”
魏忠贤端着一个茶盘,来到大殿中,给朱香上了茶。
万历帝吞吞吐吐的说:“皇姐,您喝口茶再训斥朕。”
朱香怒道:“这些话,我年年进宫跟皇上说。皇上什么时候听过我的?您听着不烦,我说的都烦了!罢了,该说的都说了。我今天来,还要为儿媳妇儿讨个诰命封号。她出身不太好,太常寺一直未授她诰命。如今她马上要为李家诞下骨肉,还是个民女的身份,这怎么成?”
万历帝道:“这好办。朕一会儿就让张鲸去太常寺下旨。李汉骄现在是从四品的署理知府吧?朕封皇姐的儿媳为四品诰命夫人。”
朱香放下茶盅:“唉,皇上,自古忠言逆耳利于行。您别嫌我这个做皇姐的唠叨。这些话,恐怕普天之下就我一个人敢对皇上说。”
万历帝道:“对对。皇姐若是男人,定然是杨炼、海瑞一般的谏臣。”
朱香又道:“罢了。皇上,按照内宫的礼法,女人是不能进永寿宫正殿的。我已经在这儿半个多时辰了,再待下去恐怕会有言官非议。一句话,皇上您好自为之。”
说完,朱香转身,扬长而去。
万历帝长出了一口气。心忖:朕的刀子嘴皇姐可算走了。
哪曾想,朱香在大殿门口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
万历帝心里“咯噔”一下。他怕朱香反身回来,再教训他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