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镇山河 第434节

  贺六又答:“是。”

  万历帝叹了声:“唉。贺六,难道御苑刺杀案,是你一手谋划的?不然你为何要私放刺客?”

  贺六反问万历帝:“皇上相信我会派人暗杀皇长子么?”

  万历帝小声嘀咕道:“朕当然不会相信。”

  猛然间,万历帝起身,走到贺六面前:“那你为何要放走刺客?”

  贺六抬起头,一双老眼凝视着万历帝:“皇上,臣老了。人上了年纪,便心慈手软。陆纨是陆老指挥使的嫡孙。臣不忍心看到他受千刀万剐之苦。且,他也是受人蛊惑,才去刺杀皇长子的。”

  万历帝问:“哦?陆纨受了谁的蛊惑?”

  贺六道:“受了司礼监掌印张鲸的蛊惑。”

  万历帝摇头:“陆纨此刻应该已经逃往海上。他是不是受人指使,受了谁的指使,还不是全屏你一张嘴说。你说张鲸谋划了刺杀案,没有任何实证。你私放刺客,却有实证。证人就是殿外跪着的王之祯。”

  

第909章 舍与保

  

  一时间,贺六甚至怀疑,自己这个当年恶名冠绝京华的贺疯狗、贺屠夫是不是真的老了,老到糊涂透顶。竟然鬼使神差的放走了陆纨。

  片刻后,他便打消了这个想法。陆纨并不是刺杀案的罪魁祸首,他也只不过是被张鲸利用了的工具而已。

  万历帝问贺六:“你现在后悔么?”

  贺六道:“放走陆纨,老臣并不后悔。水有源,树有根。我贺六之所以能成为大明的太子少保,朝廷的镇山侯,全靠陆老指挥使当年的提携。饮水思源,老指挥使的恩情,我是一定要报的。再说老指挥使、陆四两代人,为国鞠躬尽瘁。我不能坐视陆家绝后。”

  万历帝道:“可你这么做,会把自己置于不测之地。”

  贺六苦笑一声:“皇上,臣已经活了七十六岁了。老而不死是为贼也。您知道我现在最希望发生的事是什么嘛?”

  万历帝问:“是什么?”

  贺六道:“我想哪天闷头大睡一觉,第二天一大早,就再也醒不过来。”

  万历帝突然话锋一转,问了一个与刺杀案毫不相干的问题:“你知不知道,嘉靖爷当年对徐阶说过一句话:做皇帝,一定要学会一件事,那边是舍。”

  贺六磕了个头:“臣知道,皇上一心想扶持皇三子做太子。而皇长子背后,站着老臣。老臣虚名太盛,站在皇长子这一方,让皇长子的地位稳若磐石。所以,皇上打算借着臣私放陆纨这个由头,舍掉臣,成全皇三子。”

  万历帝一声叹息:“贺六,普天之下,最懂朕心的,恐怕便是你了。朕也是逼不得已。言官、内阁抱成了团,逼朕立皇长子为储君。再加上一个你,朕恐怕只能遂了臣子们的心愿。呵,嘉靖爷殡天前,曾跟隆庆爷有一番深谈。朕成为太子的那天,隆庆爷又将嘉靖爷对他说的那番话,告诉了朕。朕当时只是个孩子,听不懂。现在朕懂了。贺六,你知道嘉靖爷对隆庆爷说了什么嘛?”

  贺六叩首道:“臣不知。”

  万历帝道:“嘉靖爷说:‘做皇帝,绝不能事事遂臣子的心愿’!朕如果连立储的事都说了不算,朕的权威何在?一个没有权威的皇帝,怎么坐得稳龙椅?”

  贺六沉默不言,陷入了沉思。

  他为朱家三位皇帝,效力了五十六年。到头来却发现,皇帝们最关心的不是天下苍生的福祉,而是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坐不坐得稳!

  历代皇帝,人人都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挂在嘴边。可到头来,他们还是将自己的权力看得比天还大。

  在皇帝们眼里,跟至高无上的权力相比,江山社稷的长治久安、黎民百姓的福祉,恐怕一文不值!

  贺六开口:“皇上。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杀了老臣,能够成全皇上。皇上随时都可以取老臣的命。但有一事,臣要禀报皇上,请皇上乾纲独断,惩治罪魁。若如此,老臣死也能瞑目了。”

  万历帝道:“让你死倒是不至于。朕至多剥夺你的一切权力,将你软禁在家,向那些支持皇长子做储君的人表明一个态度也就罢了。”

  万历帝想要表明的态度很明显,那就是:谁敢支持皇长子,朕便要谁身败名裂!即便是贺六这样功勋卓著的三朝老臣也不例外!

  万历帝又道:“说吧,你要禀报什么事?”

  贺六道:“启禀皇上,臣已查明,六年前,杀害贺世忠、刺杀杨万的幕后罪魁,是司礼监掌印张鲸!”

  万历帝眉头一皱:“是他?贺六,你可有证据?”

  贺六答道:“有人证。人证是新任银作局管事牌子黄世襄。”

  万历帝朝着殿外的王之祯喊:“带黄世襄到大殿来!”

  与此同时,司礼监值房边的一间卧房内。

  张鲸假惺惺的给满身伤痕的干儿子黄世襄喂着参茶。忽然,他屏退左右。

  张鲸压低声音道:“襄儿,看到了吧。贺六已经犯了重罪失势。干爹现在碾死他,如碾死一只蚂蚁。”

  黄世襄连忙道:“干爹英明睿智,贺六那厮怎么会是干爹的对手?”

  张鲸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一会儿皇上会召见你。”

  黄世襄倒是个聪明人,他连忙道:“干爹,我懂!一会儿去了永寿宫大殿,我就一口咬定,贺六派人绑架了我,严刑逼供,让我承认当初杀贺世忠的,是干爹您!他之所以严刑逼供,是因为他想栽赃干爹这个大忠臣!”

  张鲸笑道:“呵,不枉我调教你这么多年。”

  黄世襄道:“儿子不是蠢人。如果对皇上说出实情,不仅干爹的人头不保,儿子的人头亦要不保的。如果隐瞒实情,儿子的性命不但可以保全,干爹今后还会照顾儿子,对儿子大加提拔。”

  黄世襄说出“大加提拔”四个字时,明显加重了语气。张鲸从这四个字中,听出了要挟的味道。

  张鲸道:“呵,你是我的好儿子。我当然要好好提拔你了!你先在银作局管事牌子的位子上待个一年半载。干爹会找机会让你到皇上身边伺候。再过几年,干爹还会捧你进司礼监。等干爹死了,这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就是你的。”

  就在此时,王之祯走了进来:“张公公,皇上要见黄世襄。”

  两柱香功夫后。永寿宫大殿。

  黄世襄跟张鲸跪在地上。张鲸抹着眼泪。黄世襄则哽咽着说道:“皇上,奴婢本来还奇怪。奴婢在运河山东段监管太监的位置上做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被调入京城?现在想,一定是贺六做的手脚!”

  “奴婢一进京,便被贺六的手下绑了。贺六让他们对我严刑逼供。让我编造谎言!说六年前贺世忠被杀、杨万遇刺的幕后指使者是张公公!奴婢实在受不住锦衣卫的诸般大刑。就只好招认了。”

  张鲸在一旁哭诉道:“皇上要为奴婢做主啊!贺六这是处心积虑想要栽赃奴婢!”

  贺六瞪了张鲸一眼:“张公公,你倒是挺会跟黄世襄唱双簧的。”

  万历帝道:“罢了。张鲸、黄世襄,别在永寿宫大殿里嚎丧了!滚出去吧。”

  张鲸跟黄世襄领旨退下。

  大殿之中,又只剩下万历帝、贺六君臣二人。

  万历帝指了指面前的龙椅,对贺六说道:“为了这个位子。做皇帝的,有时候要学会舍忠臣,有时候又要学会保奸臣。”

  贺六叩首:“臣明白。那群只知道聒噪的清流言官,让皇上寝食难安。要对付那些人,张鲸是再合适不过的工具。”

  万历帝苦笑一声:“若换了别人窥破朕的心中所想,朕定不会留他。你贺六却不同。朕若杀你,一来对不起列祖列宗。二来,对不起我自己。”

  

第910章 结束?这场仗才刚开始!

  

  万历帝其实心知肚明。贺六说张鲸谋害了贺世忠,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然而身为帝王,有时候必须做出违心的决定。万历帝已经做出了决定:舍贺六,保张鲸。

  傍晚时分,万历帝突然召集京城内正四品以上文武官员,至永寿宫门外聚齐。

  内阁的三位阁老,赵志皋、沈一贯、张位,一头雾水的率领着众臣,全部跪倒在永寿宫门外。

  官员们敏锐的发现,贺六爷身上没有穿代表着锦衣卫至高官衔左都督的麒麟服。而是换上了一身布衣。

  张鲸拿着一方黄折子圣旨,来到宫门口,他故意将嗓音抬高,宣旨道:“有上谕。锦衣卫左都督、镇山侯贺六,私放御苑刺杀案重犯。有参与刺杀皇长子之嫌。

  且贺六数年来,勾结权臣,结交内宫,不知是何肚肠?

  念其五十六年来,奔走王事,颇有微劳。现革去其锦衣卫左都督职衔,保留镇山侯爵位。软禁于家中,颐养天年。”

  万历帝公布的贺六罪名中,最重要的四个字是“勾结内宫”!什么叫内宫,娘娘和皇子们便是内宫!

  朝廷之中人人知晓,六爷跟王皇后关系匪浅,一贯支持恭妃和皇长子。皇上在罪名中加了“勾结内宫”这一条,就是在告诉满朝文武:今后谁敢支持皇长子做储君,朕必让其身败名裂!即便是贺六这样的三朝老臣也不例外!

  贺六叩首道:“罪臣接旨。”

  张鲸又从袖中掏出另一份黄折子圣旨:“东厂督公王安,副督兼锦衣卫监管太监陈炬听旨!”

  王安、陈炬叩首道:“奴婢接旨。”

  张鲸道:“有上谕。厂、卫乃朕之家奴。何时姓‘贺’?尔二人为朕派驻厂、卫之最高官员。然时时、事事唯贺六之命是从,宛若贺六之家奴。早知如此,朕何必设东厂督公、锦衣卫监管太监二职?

  自今日起,厂、卫中人,不得私会贺六。厂、卫中事,不得透露给贺六半分。违者,以厂、卫家法论处,杀无赦!”

  王安、陈炬叩首:“奴婢接旨。”

  张鲸瞥了一眼身旁的魏忠贤,魏忠贤连忙双手捧给他第三份圣旨。

  张鲸继续宣旨道:“内阁三阁老听旨。”

  赵志皋、沈一贯、张位叩首:“臣接旨。”

  张鲸道:“有上谕。赵、沈、张三人,私下结交锦衣卫家奴,朕岂会不知?外臣结交家奴,乃居心叵测也!念其三人在内阁任上颇有微劳,罚俸半年,以示薄惩!今后朝廷文武官员,当以此为戒。”

  赵、沈、张三人叩首领旨。他们三人清楚,这是皇上在敲打他们:不要和厂、卫一起,支持皇长子,否则,朕定要你们的好看!

  一柱香功夫后,群臣散去。贺六却依旧跪在永寿宫门外。一阵萧瑟的秋风吹过,宫门外的枯叶漫天飞舞着。

  张鲸笑盈盈的看着贺六:“六爷,您败了。彻彻底底的败了。”

  贺六猛然起身,微笑着反问张鲸:“你我之间的这场仗还未打完,何谈胜败?”

  张鲸冷笑一声:“六爷,我知道你性子刚烈,不服输。可这做人啊,有时候就得服输。自今日起,你将被软禁在家。皇上又有明旨,今后从宫里的人到朝廷官员,谁都不准再私下会你。你就宛若是一只没了牙齿的老虎。”

  贺六收敛笑容,正色道:“张鲸,你以为咱们二人之间的这场仗已经分出了胜负?大错特错。这场仗才刚刚开始而已!屠夫虽然已经老去,他手中的屠刀却依旧锋利!我若不杀你,枉为人也!”

  说完,贺六转身。努力挺直因衰老而佝偻的身躯,大步向着宫门口走去。

  不知为何,自认为已经完胜的张鲸,听了贺六的话,身上忽然有一丝彻骨的寒意。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

  张鲸在心中对自己说:你怕贺六那老不死的干甚?皇上的旨意,已经让他失去了权力!失去了盟友!他现在就好比是你张鲸砧板上的一块鱼肉!一只已经被剁了头,放了血的死鱼,你还有什么好怕?

  心中虽这样想,张鲸身上的冷颤还是继续打着。

  贺六刚才那句“屠夫虽然已经老去,他手中的屠刀却依旧锋利”,久久回荡在张鲸的脑海里,让他毛骨悚然!

  张鲸回到了永寿宫大殿。

  万历帝问道:“他们朝臣们都走了?”

  张鲸答道:“启禀皇上,都走了。”

  万历帝凝视着张鲸,说道:“贺六虽被软禁在家,却始终是三朝功勋老臣。他若在家里出了什么意外,朕定让你陪葬。”

  万历帝剥夺了贺六的权力,强制拆散了他的盟友。却从未想过要贺六的命。因为万历帝知道,如果杀掉贺六这样的忠臣,他不仅不配做九五之尊,甚至不配做一个人!

  张鲸道:“皇上,奴婢虽与贺六有公怨,却无私仇。奴婢绝不会,也不敢有杀他之心。”

  万历帝一声冷笑:“呵,有公怨,却无私仇?说的真是冠冕堂皇啊!真的没有私仇么?朕看未必吧?”

  张鲸还要解释,万历帝却摆摆手,阻止了他:“张鲸,你再替朕传一道口谕。命左军都督同知汪鹤祥,派遣五百京营士兵,看守贺府!贺府每日饮食,由尚膳监供给。若有人在饭菜里下毒,毒死了贺六,朕不管是不是你指使,都会要你的脑袋!”

  张鲸听到“汪鹤祥”这个名字,觉得耳熟的很。他叩首道:“皇上,这汪老同知,隆庆年间似乎做过俞大猷的部下。俞大猷当年与贺六交好。让汪老同知去看贺府的宅子,似乎不大妥当。”

  万历帝闻言,龙颜大怒:“张鲸,你难道要学那些言官,事事与朕唱反调?”

  张鲸闻言,连连叩首:“奴婢不敢!”

  万历帝道:“罢了,滚下去吧。”

  张鲸转身,走向大殿门口。

  万历帝猛然叫住了张鲸:“张鲸,民间驱鬼贴的左、右门神是谁?”

  张鲸答道:“启禀皇上。江北人贴秦叔宝、尉迟敬德。江南人贴武毅公戚继光、忠介公海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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