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道:“那是有人诚心栽赃!去年春二月,我差人从江南运到大同一批茶叶。打算出大同,贩卖到草原上去。巡抚赵简之手下有个缉查营,专管大明商人私下跟鞑靼人贸易的事。本来我跟赵简之的稽查营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他也知道我跟鞑靼人做买卖是为了筹集军饷。哪曾想,那一回,稽查营竟然扣了我的货!”
贺六道:“然后,稽查营在你的那批货里发现了火器?”
李虎点头:“没错!三百辆运茶叶的大车里,每辆车下面都藏着一杆火铳!加起来就是三百杆火铳!天地良心!那些火铳真不是我让人藏到大车里去的!我又不缺心眼!贩火器给鞑靼人,这些火器最后还不是要打在大同卫,打在我李虎身上?”
贺六问:“你的意思是,前任巡抚赵简之栽赃你?”
李虎摇摇头:“没有真凭实据,我不敢乱说。赵简之任大同巡抚的前两年,一直跟我相安无事,和我也算相敬如宾。然而从去年开始,他就像一条疯狗一样,咬住我的大车队中藏着火铳的事不放。一连给朝廷上了三道折子参我通敌!幸好我干爹严阁老管着内阁,折子又要由内阁递给皇上。他老人家担着风险,替我压下了这三道折子。”
贺六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道:“有意思。对了,你觉得赵简之真的是自焚殉国的?”
李虎想了想,答道:“呵,怕不会是自焚吧?我跟他在大同共事三年,对他还算了解。他这人跟我一样,惜命!我想大概是鞑靼人点了他的房子,烧死了他。他的管家为了老爷面子好看,才对外说是自焚而死的。自焚殉国比被杀殉国,在追封上要高一格。”
贺六和老胡审问完了李虎,出得房门。
老胡道:“若真如李虎所说,那他真是冤枉大了!顶着私交鞑靼的罪名弄银子,只为了给手下弟兄们多发些军饷。到头来,却让内应害得丢了大同城,手下弟兄死了十之八九。。。。天下最冤的人,就是李虎。”
贺六道:“呵,不都说严嵩手下全是贪官污吏么?这回严党倒出了个忠臣良将。”
老胡道:“你说话的口气,倒像是都察院那些脑子缺根弦儿的清流傻货。严嵩是贪,可手下的人并不全是只会贪银子的蠢货。皇上多英明啊,他怎么会不知道严嵩的贪名?只是那严嵩会用人,除了用一些贪官为自己捞银子,还用一些有能力的官儿,为咱这大明朝遮风挡雨!胡宗宪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所以皇上才能容忍严嵩去贪。”
二人正说着话,贺六手下的一个力士却突然上前道:“六爷,朝廷的邸报来了!”
大明的“邸报”又称“邸抄”,是朝廷专门用于传知政令、官员任免情形的一种文书。外省正五品以上地方官、出京钦差,人人都有一份儿。
贺六接过邸报看了看。
老胡问:“朝廷里又有啥新鲜事儿?”
贺六道:“邸报头一条说,皇上撤销了两淮盐运衙门,令南直隶巡抚赵贞吉监管两淮盐务。”
老胡笑了笑:“这是江南私盐案的瓜落儿!因为你老六在江南一番折腾,天下第一肥差——两淮盐运使从此以后便不复存在了!不过盐务的事,早就应该交给赵贞吉那样的清官能臣去管。早这么干,前些年盐务也不至于亏空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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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六又道:“这第二条嘛,却与大同卫有关。皇上钦点了原兵部职方司郎中陈道南升任大同卫总兵!”
老胡笑了声:“值方司郎中升大同总兵,算得上是破格的提拔了!”
贺六又念了几件邸报上的事。
老胡道:“老六,你从这份邸报上看出了什么?”
贺六思忖良久,答道:“据我所知。陈道南是兵部尚书张居正的亲信。张居正的亲信,自然算得上是裕王党的人。严阁老最近可算走了背字儿啊!大同卫本来是严党中人管着,现在交给了裕王党的人。两淮盐运使这些年亦一直是严党的人把持着,现在却给了裕王党的干将——赵贞吉!”
老胡点点头:“你老六还真不是个没脑子的粗人!看出来了吧?皇上这是在有意打压严党,重用裕王党!”
贺六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从十年前的仇鸾仇大将军开始,大明九边的卫所军将领,大部分都是严阁老的人。现在皇上一天天老了,裕王迟早会接位的。京城三大营是皇上亲自掌控的。可九边的边军如果都是严阁老的人,裕王会不会担心,皇上龙驭归天的时候,严阁老依靠九边卫所军犯上作乱?”
老胡拍了一下手:“老六,你能想到这一点,说明二十年的锦衣卫没有白混!你看着吧,这大同通敌案,绝对牵着朝廷里的大人物们呢!”
第115章 冯参将
接下来的七八天,贺六和老胡见了上百位经历过大同之败的溃兵。他们所描述的战败详情,与前任总兵李虎所说倒是别无二致。
与此同时,京城的飞鸽传书也已经到了。
老胡从信鸽身上取下信筒,交给了贺六。
贺六打开信筒,打开里面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该指骨乃六七岁的孩童所有。根本不可能是赵简之的骨殖。十二弟赵慈。”
贺六将纸条递给老胡。
老胡看后惊叹道:“北镇抚司‘尸痴’说的,绝对错不了!那棺材里盛殓的,根本不是赵简之!难道说赵简之诈死?”
贺六道:“现在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严党李虎通敌,一种是裕王党赵简之通敌。呵,我们要是查清了真相,便又要得罪大人物了!”
老胡道:“既然这赵简之可能还活着,我们只要找到他,不就水落石出了么?”
贺六道:“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两万万子民,想要找到一个故意消失了的人谈何容易?他甚至有可能去了草原!”
二人正说着话,贺六手下的力士近前通禀:“六爷,门口有个叫花子找你!说是有重要军情要告诉你!”
贺六道:“带上来!”
不多时,力士领着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走上前来。这人衣衫褴褛,破衣服上还有些斑斑点点的血迹。
贺六问:“你是何人?”
乞丐的回答吓了贺六一跳:“末将乃前任大同卫参将、北偏门守将,冯道!”
贺六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人虽然衣着破烂,可他腰杆挺直,虎背熊腰,看上去的确不像是乞丐,而像是个当兵吃粮的武官。
贺六问:“既是堂堂的正四品参将,为何这身打扮?”
冯参将道:“末将丢了北偏门,导致整个大同陷落敌手,实在没脸再回军中,只得扮作逃难的百姓。。。”
贺六笑道:“怕不是无脸回军中,而是无胆回军中吧?你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就丢了北偏门,真要是追究起罪责来,你便是个败军误国的死罪!”
冯参将道:“若是怕死,我就不来找六爷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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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六问:“你倒是说说,找我有什么事?”
冯参将说道:“我这一个多月,一闭上眼就梦到我那些死去的弟兄!他们死的冤屈啊!我要为他们讨个公道!若是六爷给了我死去的弟兄们一个公道,我便是受了死罪,也能瞑目!”
贺六见冯参将右腿上似乎有伤,让老胡给他搬了一张椅子:“坐下说!”
冯参将道:“北偏门被攻破,是因为有内应通敌!大人,您可知道我们在北偏门布置了二十门弗朗机快炮,两百多杆三眼神铳?鞑靼人攻城之时,这些火器所用的火药,竟然全都受了潮!根本打不响!”
贺六道:“这事儿我早已知道了。”
冯参将道:“有件事您肯定不知道!火药一向是存放在大同卫武库之中。由大同的卫所军严加看管。鞑靼大举来袭,所有卫所军都上了城楼。从武库往城楼上搬运火药的事,就由巡抚衙门的亲兵代劳了!鞑靼攻城前十几天,大同根本就没下过雨!火药怎么可能受潮呢?下官断定,是巡抚衙门的亲兵做了手脚!巡抚衙门的亲兵,又只听巡抚赵简之的。。。”
贺六道:“你的意思是,赵巡抚暗命亲兵在火药上做了手脚?不可能的。赵巡抚跟你冯参将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了致你于死地不惜拉上数万兵将做垫背!且赵巡抚已经自杀殉国。他这难道是要与冯参将同归于尽么?你是占了赵巡抚的妻女,还是杀了他的亲娘老子?”
冯参将仰天大笑:“上差,难道您不知道没听说过边镇的地方官、武将最爱‘死遁’?”
贺六问:“何谓死遁?”
冯参将侃侃而谈:“大明律,现任武将败军者杀。现任地方官失土者杀。这些年,鞑靼人屡屡袭扰九边。九边重镇,隔三差五的就会丢一两个县,一两个府。那些丢了土地的县令、知府,为了逃避罪责,往往会诈死。譬如说用死尸裹着自己的官服‘自焚’!这样,不仅他们能有一条活路,而且他们的家人还能成为忠烈遗孤,会得到朝廷的安抚、照应。此名曰‘死遁’。”
贺六倒吸一口凉气,心想:难道那位杀身成仁的巡抚赵简之就是用的‘死遁’这一招?
贺六问:“冯参将,奉了赵简之命给你们搬运火药的是谁?”
冯参将答道:“是巡抚衙门亲兵千户宋六斤!”
贺六吩咐老胡:“你去巡抚衙门,问问王庭书王巡抚,这个宋六斤现在何处。”
贺六转头又问冯参将:“除了火药,我听说北偏门城破后,还有几十名骑兵纵马在城内四处高喊:‘北偏门已破,鞑靼人打进来了,弟兄们逃命啊’之类涣散军心的妖言?”
冯参将道:“的确如此!北偏门丢了,大同卫的主力尚未受损。只要重整旗鼓,可以再夺回来。可这几十个人这么一喊,弟兄们的士气没了,只能作鸟兽散,被鞑靼人像杀鸡宰羊一般屠宰!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事。”
贺六问:“那什么是最要紧的事?”
冯参将道:“我亲眼看见,有四个人将北偏城门的插门大闩抬了起来!等于是给鞑靼人开了城门!”
贺六一惊:“谁这么大胆子?这可是实打实的鞑靼内应!”
冯参将笑了笑:“四个人中领头的是我手下的旗牌官!赵简之赵巡抚的侄子——赵奎!”
贺六沉思良久,开口道:“这些证词,要是到了京里,你敢当着锦衣卫、三法司、兵部、五军都督府的那些上官们说么?”
冯参将道:“怎么不敢!我来找上差您,就是报着死的心来的!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
贺六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咱俩素未谋面,你为何如此信任我?你怎么就知道我会为你手下的弟兄洗脱战败的冤屈?”
冯参将道:“惭愧。我本来也打算‘死遁’的。昨天我去了左革三营,左革三营的杨守备是我的拜把子弟兄。他却劝我来找您。他说,看面相,您是个忠义之人。”
贺六笑道:“这倒是杨守备抬爱我了。好了,冯参将,你是大同兵败的重要人证。外面说不准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呢!这段时日,你就先住在我这钦差行辕吧。我这里有从京里带来的锦衣卫力士守卫,还算安全。”
第116章 李妃
冯参将告诉贺六,赵简之的侄子赵奎为鞑靼人打开了北偏门。
贺六命手下力士打探赵奎的下落——此人竟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北偏门旗牌官在大同兵败后,竟然跑到了宣府——投到了时任宣府知府王庭书麾下。王庭书调任大同巡抚,赵奎竟跟着回了大同。
如今,赵奎已从当初的北偏门旗牌官,高升大同参将,总领东正门、南偏门、南正门三门防务!
贺六得知这一消息后陷入沉思:前任巡抚——那位“殉国”的赵简之大人是裕王爷的人。
现任巡抚——王庭书,亦是裕王爷的人。
前任总兵——李虎,是严阁老的人。
自他贺六来了大同,王庭书便一直有意无意的暗示他,李虎通敌。
难道说,是西北边镇的裕王党人,联合起来栽赃陷害严党的李虎?
九边的带兵将领,大部分都是严党中人。自大同之败后,皇上似乎有些信不过这些严党的边镇将领。这些时日,朝廷频频发出调令,九边总兵,竟有一半儿换了人。自然,新到任的将领们都是裕王一党。
难道说,裕王为了让严党失去皇上的信任,不惜让大同卫数万将士殒命沙场?
贺六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身旁的老胡似乎看透了贺六的心思。他叹了一声:“裕王也太心急了些吧?皇上生有八个皇子,如今皇子们早夭的早夭,病故的病故。皇上现在就裕王这一根独苗。皇位迟早是他的。大同之败最大的幕后黑手要真是他,那他也太不拿大明的江山社稷当回事了!”
贺六笑了笑:“老胡,你说这案子咱们还查下去么?若是查下去,咱们会得罪储君——得罪未来的皇上!到时候他登了基,还有咱们的好果子吃?”
老胡道:“不查下去,皇上、陆指挥使那边你怎么交代?”
贺六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堂堂的一国储君,视边镇将士、百姓的性命如草芥。那他根本不配做储君!这案子,我还是追查下去吧。不过追到‘死遁’的赵简之那一层就得罢手。我老觉得,数万边镇将士的英灵在看着咱们!”
老胡叹了口气:“老六啊,你这人就爱刨根问底。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刨根问底有时候是会害死人的。”
京城,裕王府。
裕王爷穿着一身赭袍,端坐在太师椅上。
他的下首坐着几个人:内阁次辅徐阶、兵部尚书张居正、户部尚书高拱、尚未赴任的新任大同总兵陈道南、来京述职的南直隶巡抚赵贞吉。
张居正开口道:“王爷,诸位大人。严党误国!严嵩的干儿子李虎,一天之内丢了大同卫。据我所知,这李虎这几年一直在跟鞑靼人暗通款曲。去年赵简之大人就三次上折子参他通敌!大同卫之败,对朝廷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至少让皇上看清了严党的那些边镇将领靠不住!”
高拱亦道:“没错!这一阵,皇上连撤了严党几名封疆大吏、边镇将领。都换上了咱们的人。皇上他老人家,终于看清了严嵩的嘴脸!”
裕王开口:“陈道南。此去大同,你要整军经武,为朝廷,为皇上,为本王守好大明的西北门户!”
陈道南拱手道:“是,王爷!不过臣有一事要禀奏。”
裕王是储君,所以陈道南在他面前自称为“臣”。
裕王道:“但讲无妨!”
陈道南侃侃而谈:“臣此去大同,要重整大同防务,需要大笔的军饷。高拱大人管着户部,到时候军饷的事情,还要请他帮忙!”
裕王看了看户部尚书高拱。高拱赶紧言道:“放心。咱是自家人!军饷方面,我肯定优先供给大同卫!”
裕王又问来京述职的赵贞吉:“皇上最近把两淮盐务从严党手里拿走,交给了你。两淮的盐务,你办的怎么样了?”
赵贞吉道:“自锦衣卫的贺六在江南狠狠惩治了那些贩卖私盐的官员,盐务上的事好办多了!”
高拱不屑的说:“锦衣卫的贺六?那是个滑头!总是谁也不得罪!做老好人!本来我还指望从两淮盐务上烧一把火,烧向严党呢!谁曾想贺六没帮着咱们点火,反而往上泼了一盆冷水!虽说他让那五个人吐出了一千万两银子,可罪魁祸首一个都没惩办!”
张居正摇头道:“皇上虽然明里没惩治他们,却对他们明升暗降!贺六这人,办事还是稳重老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