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镇山河 第84节

  二者性格又有不同。杨炼孤傲,是个为官清廉,却没什么办事能力的清流。胡宗宪则是个老成谋国,且能干事的能臣。

  杨炼中了进士后,被吏部分派到了都察院做正六品御史。这人嫉恶如仇。什么高官、勋贵都敢参,得罪了无数人。故而做了十二年的正六品御史都没有得到升迁。

  嘉靖二十九年,庚戍之变。鞑靼俺答汗的铁骑打到了京城。鞑靼退兵后,杨炼参时任大同总兵、平虏大将军仇鸾通敌叛国。

  仇鸾可是正二品大员、首辅严嵩的干儿子。杨炼小小一个六品御史怎么参的倒人家?

  事情的结果是,杨炼被下狱抄家。仇鸾高升太子太保。

  去杨炼家抄家的,正是锦衣卫抄家官儿贺六。贺六当年曾感慨:“抄了杨御史的家,方知道什么是大清官!”

  仇鸾大权在握,渐渐的把自己的干爹严嵩都不放在眼里。屡次对严嵩无礼。严嵩是锱铢必较的小人。他翻起庚戍之变的旧账,“大义灭亲”,联合陆炳向皇上参奏仇鸾曾通敌。

  皇上一怒之下,灭了仇鸾满门。

  曾因弹劾仇鸾下狱的杨炼,自然是无罪释放,官复原职。

  老胡一提醒,贺六倒是想起了杨炼的这段往事。他叹了声:“别人的官儿都是越做越大。这位杨大人的官儿却越做越小!嘉靖十七年就是正六品御史了,在官场混了二十四年,倒混成了七品的县令。”

  老胡笑了笑:“做官儿越做越小的,通常都是好人。”

  

第165章 缉捕杨炼

  

  贺六和老胡来到北司镇抚使值房。

  刘大抱怨老胡道:“师傅,不是我说您老。您老都高升管狱千户了,怎么还是北镇抚司点卯最迟的一个?”

  老胡打起了马虎眼:“禀镇抚使大人啊!老朽年迈,腿脚不利索。。。”

  刘大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得了师傅。我看是您老昨晚又喝杏花村喝多了!”

  老胡笑了笑:“我现在不喝杏花村,改喝西凉葡萄酒了。”

  刘大道:“言归正传。有言官弹劾,大兴县令杨炼私开官仓,将官粮都分给了刁民。又领着刁民进京闹事。你们谁领个驾帖,把那杨炼拿了吧!”

  贺六闻言,心想:那杨炼开仓应该是为了赈灾,还有那些所谓的“刁民”,明明就是嗷嗷待哺的灾民而已。定是杨炼以前得罪过谁,有人趁机诬告。

  贺六道:“属下愿去缉拿杨炼。”

  老胡亦道:“属下也愿往。”

  刘大点点头:“好,你们速速去拿人吧。”

  贺六和老胡领了拿人的驾帖,出得北镇抚司。

  老胡问:“你说杨炼还在刚才那地方么?”

  贺六道:“不一定。”

  老胡笑道:“偌大京城,咱们去哪儿找杨炼这个大活人呢?”

  贺六想了想,说:“这倒简单,哪里灾民多,我想那位杨县令就在哪里。”

  贺六的估计没错。京城永安门一带,灾民最多。二人来到永安门,只见一个身穿七品县令服色的人,用官服的前襟兜着几十个发黑的窝头,分发给灾民。

  贺六走上前去,拱手道:“杨大人,在下锦衣卫北镇抚司贺六。请您跟我们到北司衙门走一趟。”

  杨炼头也不抬的答道:“哦,好,等我先发完了这几十个窝头。一个窝头,就是一条人命,人命关天呢。”

  贺六、老胡没有阻拦。

  杨炼将窝头分发完毕。他正了正官帽,问贺六:“敢问上差,锦衣卫抓我的理由是什么?”

  贺六答道:“私开官仓。”

  《大明律》载有明文,私开官仓,无论理由是什么,都是罪在不赦的杀头之罪。

  杨炼笑了笑:“意料中事,请上差给我上枷、带镣吧。”

  贺六摇头:“不必了吧,我想杨大人是不会跑的。”

  灾民之中,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嗓子:“官府要抓杨大人!”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贺六心头一颤。

  永安门外的上万饥民,竟然推金山倒玉柱,齐刷刷的跪倒了一大片。

  “大老爷!杨大人是个好官啊!要抓他,就把我们都抓了吧!”

  “杨大人有什么罪?自从大兴遭了灾,他天天跟我们一样,啃黑窝头,喝树叶子粥!”

  “放着那么多贪官不去抓,却抓他这么个大清官!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

  一些灾民纷纷起身,聚拢在杨炼身边,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

  “想抓杨大人,先从小老儿的尸体上踏过去!”一个八十多岁的灾民朝着贺六喊。

  贺六和老胡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好。这些灾民听说他们要抓杨炼,个个义愤填膺。上万灾民要是朝着二人一拥而上,顷刻间就能把他们撕成碎片。

  哪曾想,杨炼却朝着一众灾民喊道:“诸位乡亲!皇上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的君主!我杨炼清者自清,相信皇上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的!再说,我的父亲以前就在北镇抚司当差。我从小在北镇抚司的校场撒尿和泥长大,到了那儿,想必没人会给我苦头吃的!”

  灾民们闻言,还是不肯让出一条路。

  贺六和老胡也算是心有灵犀。他们听了杨炼的话,心里产生了同一个疑问:皇上是古往今来第一圣明的君主?真的是这样么?

  “杨大人!我全家老小的命都是你救得。你没有罪,他们凭什么抓你?”

  “就是!走!我们去皇宫门前,告御状!”

  “对,去皇宫,告御状!”

  贺六闻言大骇:若是永安门的上万灾民真跑到永寿宫去告什么“御状”,那杨炼的罪名就不是私开官仓,而是聚众谋反了!上万人聚在永寿宫门口,那些如狼似虎的宫廷禁军,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大开杀戒!

  杨炼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掀起官服的上摆,扑腾一声,竟然给衣衫褴褛的灾民们跪下了!

  一个朝廷命官,给一群小民百姓下跪。这恐怕是嘉靖朝破天荒的头一遭。

  杨炼高声道:“诸位乡亲,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杨炼上跪天地、君父,下跪下父母。今天,我给你们跪下了!请乡亲们相信,朝廷会还我杨炼一个公道!朝廷,也不会不管不顾乡亲们的死活!你们让出一条路来,让我跟锦衣卫的上差们走吧!难道你们要让我变成挟众拒捕的大逆不道之人么?”

  杨炼这一跪,灾民们怎么受的起?那个八十多岁的年老灾民搀起杨炼。一众灾民让出了一条路来。

  贺六做了个“请”的手势:“杨大人,请了。”

  杨炼亦做了个“请”的手势:“上差前面带路!”

  杨炼跟着贺六、老胡来到北镇抚司诏狱。如今老胡已贵为管狱千户,诏狱算是他的地盘。

  老胡吩咐看牢百户:“收拾出一间牢房来。弄干净些给这位杨大人住。一日三餐,按时供给,要有酒有肉。”

  看牢百户转身要去办,贺六却叫住了他:“慢着,你给杨大人送酒肉,恐怕他也不会吃的。他治下的数万灾民,还在京城里忍饥挨饿呢!他怎能吃的下酒肉?这样吧,每餐给他送两个白馒头,一碗白粥,一碟下饭的鲜咸菜。”

  老胡道:“老六,还是你考虑的细致。”

  贺六摇头:“唉,都说是嘉靖盛世,天下太平。这么多灾民都快饿死了,也不知内阁、六部的那些大人们在干什么!”

  永寿宫内。

  嘉靖帝正在跟他最宠信的道士蓝道行看着新朝天观的模子。

  “蓝神仙,你看着新朝天观的八个法坛,正和了乾、坎、艮、震、巽、离、兑的八卦方位!你觉得如何?”嘉靖帝一向称蓝道行为蓝神仙。

  蓝道行拱手:“启禀万寿帝君,新朝天观若是按照这模子修起来,足见万寿帝君敬天爱民之心!”

  嘉靖帝对身边的吕芳说道:“让黄锦开内承运库,拨一百万两银子,开工动土。”

  吕芳道:“遵旨。”

  吕芳说了遵旨,却未退出大殿。

  嘉靖帝抬起头,问道:“还有什么事?”

  吕芳道:“徐阶、高拱、张居正联名上了折子,禀奏北直隶春荒。。。”

  嘉靖帝低下头,眼睛盯着新朝天观的模子说道:“两京一十三省,一年四季总有些灾荒的。徐阶他们的折子无非是向朕诉苦。诉苦的话朕就不看了,把折子转给首辅严嵩,让严嵩看着办去吧。”

  

第166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求果实)

  

  西苑,内阁值房。

  八十岁高龄的严嵩凝视着墙上一副宋代书画大家米芾的真迹。上面写着“爱民如子,尽忠报国”八个字。

  严嵩自嘲的想:爱民如子,尽忠报国八个字,我钻研了一辈子。如今我亦有另一番八字心得,那便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曾几何时,严嵩也是个嫉恶如仇的好官。正德朝奸臣钱宁、江彬掌权,为祸朝纲。严嵩借着母丧丁忧的由头,躲在老家十年不出仕。名臣杨廷和给严嵩写信请他进京复职,他回了“奸人当道,在下不堪与之为伍”十三个大字。

  那一年,严嵩还是个三十郎当岁,一心为国为民的好官。

  宦海沉浮近五十年,严嵩却发现,什么嫉恶如仇,什么为国为民,都是假的。只有实打实的银子才是真的。天下苍生?呵,皇上都不在意天下苍生,我这个内阁首辅又何必操那份闲心?

  小阁老严世蕃拿着一份奏折,兴冲冲的走进了内阁值房。

  “爹!我就说嘛,也只有咱们严家,才能为大明朝遮风挡雨!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上折子,名义上是禀告北直隶灾情,在折子里却参北直隶巡抚吴书剑贪贿、救灾不力。吴书剑是咱们的人,那些人无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折子递上去,你猜皇上怎么说?”严世藩道。

  “怎么说?”严嵩问。

  严世藩大笑:“皇上根本没看这折子,只是说,交给严嵩去办吧!呵,除了咱严家,谁能给大明朝遮风挡雨?谁能救得了北直隶的几十万灾民?皇上都明白这道理,徐、高、张那些人却不明白。”

  严嵩拿过折子,看都没看就扔进火盆里烧了。

  烧完折子,严嵩抬头,吩咐自己的儿子:“直隶灾情暂且不说。十多万灾民涌入京城却是有碍观瞻!堂堂嘉靖盛世,天子脚下却净是些饿殍,这算怎么当子事?顺天府也不知道是怎么办事的,竟然还未将灾民驱赶出城。”

  严世藩道:“这倒不是顺天府办事不尽心。顺天府的衙役,加上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才多少人?涌入京城的灾民有十多万之众!赶也赶不过来啊!”

  严嵩道:“这好办,我给前军都督府写个条子。让他们调三大营的兵,驱赶灾民。”

  严世藩略一思索,道:“爹,我倒有个法子,能不动用一兵一卒,就把灾民们赶出城去!”

  严嵩问:“什么法子?”

  严世蕃答道:“灾民进城,无非是想讨一口吃食。咱们就告诉他们,朝廷将在城外开设粥场。让灾民去城外领粥。”

  严嵩满意的点点头:“好主意!对了,皇上既然让咱们赈灾,咱们总要做个样子。开设粥场的事情,你去办吧。”

  严世藩心中一喜。给十多万灾民开设粥场,这一日的流水是个不小的数目。他又可以上下其手,大捞横财了。

  锦衣卫诏狱之中。

  贺六和老胡正在“审讯”杨炼。

  贺六让人给杨炼搬来一把椅子。杨炼倒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上去。

  贺六道:“杨大人。令尊杨守诚杨老百户是咱北镇抚司里的前辈。论辈分,我要尊称你一声世兄。”

  杨炼拱拱手:“不敢当。”

  贺六又道:“咱们开门见山。世兄为何要私开官仓?”

  杨炼答道:“因为春荒!大兴县的百姓没了吃食,一月之间饿死了上千人。为了我大兴四万百姓的性命,我只能如此。”

  贺六道:“闹春荒,你可以写折子给朝廷。朝廷下了令,你再开官仓。岂不是又能救百姓,又不至于犯下私开官仓的重罪?”

  杨炼苦笑一声:“你以为我没写过折子?我只是个县令。折子从知府衙门、按察使衙门、布政使衙门、巡抚衙门、六部、内阁,一层层递上去,再一层层批复下来,到那时我再开官仓赈灾,恐怕大兴县的百姓都死绝了!”

  贺六道:“就算如此,可咱大明朝有规矩。出了大灾,县令可以越级直接找巡抚禀报。让巡抚紧急调拨省里藩库的备灾银、备灾粮救燃眉之急啊!”

  杨炼又是一声苦笑:“你以为我没去找过直隶巡抚吴书剑?我闯了巡抚衙门,进到后衙内,那位吴巡抚正搂着两个美貌的小妾听曲儿呢!他直接派人把我轰出了后衙!灾情如火,我身为一县父母,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治下百姓饿死!没有办法,我只能开了官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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