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那一愣神,韩琦还是注意到了。
并且,他感觉儿子跟以前有点不同,或者说大不同也可以。
搁以前,自己训话时,儿子是绝不敢抬头的,更没有用眼睛直视过自己。
现在居然在说谨遵教诲时带着不以为然的情绪,有点敷衍的意味。
韩琦没发怒,他一直想知道这些监察官在讲武堂培训了些什么,这倒是个好机会。
韩纯彦顿了顿,感觉到父亲是真的征询他的想法,便开始整理自己言辞。
“爹爹,大宋是赵姓是官家之天下没错,是国朝士大夫之天下也没错,同时也是武将的天下,是万民之天下,可以说是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共同的天下。”
韩纯彦说到这,还看了看他老爹,没有看到发怒的表情,而是在倾听。
“爹爹,不论是官家还是朝臣,之所以能享用现在所拥有的,是因为万民的存在。没了万民,没了国朝,就没有官家和臣工存在的基础。”
“之所以有君王,有臣工,有武将,有士农工商四民,是因为天下需要秩序,各司其职就是秩序的保证。”
“就像…~就像这间屋子,有地基、有砖瓦、有梁有柱有棱有椽,有了这些才有了这间屋子。包括屋子里的陈设,都有其作用。”
“地基决定了屋子的大小,柱梁决定着屋子的坚固程度,棱椽也是成为屋子必不可少的部分,就是屋里的陈设,也是让这间书房充满生机的物事,任何一件都缺一不可。”
“就如国朝,从帝王、执宰,到武将、文臣,再到学子、军卒,贩夫走卒,每一位都是组成国朝的一份子。”
“国朝北战雁门,就如扩建了地基,国朝开辟大理铜矿,就如那一盆向阳花,国朝设立监察衙门,就如刘娘每日清洁整理屋子。”
韩纯彦从来没有跟自家老爹说过这么多话,大多数时候,都是唯唯诺诺的应声:是,说一句:孩儿晓得,不敢劳爹爹操心。
他没想到自己敢当着他老爹的面,如此侃侃而谈,居然没一丝磕绊。
关键是他还有很多话想说,若不是嗓子有点干,他连停顿都不会有。
“这都是你自己想的?”
韩琦确实有点惊讶。关于这种言论,在士大夫之间不是没有,但真正透彻的条理的说出来,绝不是自己儿子该有的能力。
不自觉的居然给儿子斟了杯茶。
“不是,这是讲武堂讲义里的,欧阳公在讲解时有阐述。据说这是官家编写的讲义……”
“你继续,还没有说明白你为何对爹爹的说辞不屑一顾呢。”
韩纯彦顿时有点警觉,茶在嘴边没敢喝,抬头看了看自己老爹……一个监察官,必须具备大无畏的精神,敢于直面任何艰难险阻。
韩纯彦脑子再一次想起监察官的誓言:我忠于陛下,忠于朝廷,忠于大宋,不畏强权,不惧艰难,恪尽职守,为清明吏治为己任,以监察条令条例为总则,鞠躬尽瘁!
这些誓言让他再一次挺直了腰,把茶水咽下去。
“爹爹,我们监察官忠于陛下,忠于国朝,其实就是在忠于自己,因为每个人都是大宋的一份子。”
“我们的宗亲,我们的家人,我们的朋友,我们的理想和信念,我们要实现大宋中兴的梦,都在这片土地上。”
“大宋就是一个家族,陛下就是一个家族的家长,为了让这个家更加强盛,这个家就需要秩序,而我们监察官就维护秩序的人,任重而道远。”
“一个朝廷,是由诸多州府郡县,诸多的朝廷衙门,诸多的臣子组成,如果各一位官员都恪尽职守,便是万民之福,大宋之幸,陛下之望。”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人有其劣根性,但教养与职位不匹配时,就会产生各种谋取私利之举,也就有了敷衍了事,就有了以权牟私,就有了贪赃枉法,甚至于有了投敌叛国。而我们监察官,就是要清吏治,明是非,督政事,兴大宋!”
韩纯彦说到最后,终于找到了在讲武堂的那种气势,那怕是面对他一直恐惧的老爹,也说的铿锵有力。
韩琦是真愣了,被儿子吓着了。这才不足一年,让一个醇厚老实胆怯的儿子,变成了一个不畏艰难的勇士?
韩琦搞不明白,可真不知道该怎样对儿子说,或者说不知道说什么,感觉自己在儿子面前都有点猥琐。
轻轻的摆了摆手,让儿子出去了。
韩琦换了装,带着乱糟糟的脑子出了门。
“稚圭,快请进。”
不知不觉,韩琦到了富弼的相府,让门阍通报后等着。富弼直接出了内院来迎他。
“稚圭,可是叮嘱纯彦时被惊着了?”
“彦国兄如何知道?”
“因为我也被惊着了。”
富弼脸上的苦涩,不像是做伪。
“稚圭,在儿子一番侃侃而谈下,我居然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也同时让我懂了新军为何有如此高的战术素养,也明白了新进武将为何有一种让人尊重的精气神。因为,他们有了信念!”
第576章 见仁见智
越是熟读圣贤书者,越明白这世界到底是怎样回事。
儿子说的那些,特别是前面的部分,他韩琦懂,富弼也懂。
做官做到他们这个程度,自然不会像愚民那样,真的认为官家就是天子,也自然懂得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
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如说是因为自己付出了,便可以在一个王朝中得到相应的回报……相信这样的想法是存在于多数臣工心里的。
而今天,儿子的那一套理论,是真的让他有所触动了。
确实是,没了大宋,又怎样会有他韩琦执宰的地位,又怎样会有他韩家一门五进士的荣耀。
没了官家,没了万民,他这个执宰又给谁当?辅那个君?牧那个民?
自然,大宋的兴衰便是他韩琦的兴衰,也是他韩家的兴衰,也是整个朝臣的兴衰。
道理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可对于韩琦这个年纪,韩琦这个层面的人而言,根本不可能真正的能让他有多大改变。
触动归触动,改变又是另外一回事。
“富相,纯彦愚钝,非比绍隆。我在想,这般醇厚愚钝之人,行监察之事,对于朝廷,对于他们个人,到底是好还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