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伯鹰微点石桌之边。
刹那,这石桌上出现两盅热茶。
王阳明望见这凭空出现的热茶,眼眸微凝,略微诧异之后,笑着将这茶端起,轻抿一口。
“略涩,清香,不错。”
季伯鹰没有跟王阳明讨论茶道,他也不懂,只知道喝贵的。
“阳明先生,我想请问你三件事。”
“可以答,也可以选择不答。”
“第一件,你觉得当朝天子如何。”
“第二件,你觉得内阁诸班如何。”
“第三件,你觉得天子两次落水,是否偶然。”
简单直接,没有绕弯。
与王阳明这等心学鼻祖论事,不需要拐弯抹角。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对于季伯鹰的这三个问题,王阳明微微一笑,放下手中茶杯,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开口便答。
“天子聪慧,蕴有大志;看似虚浮,实则乾坤。”
简短的十六个字,不需要多言,能从王阳明口中得到这十六字评价,可谓是极高。
“内阁诸臣,权私不分。”
这八个字,直接把正德朝的文臣碾在地上骂。
“至于第三个问题。”
王阳明站起身来,望向这天边正在升起的金乌暖阳。
“且看这金乌东升,偶然否。”
一语出。
季伯鹰心中明了。
太阳打东边升起,当然不是偶然。
“多谢阳明先生解惑。”
当话音落,王阳明折身望去,原先对坐的人影已经消失。
不过,在这石桌之上,放着一大堆他从未见过的东西,看起来似是药丸。
与马皇后不同,王阳明的肺病有着极为明确的记载。
王阳明自十七岁患上了慢性肺痨,自那之后,终其一生都被肺病困扰,尤其是以夏日最为严重,最后亦是因肺病而死。
季伯鹰给他留下的,都是一些抗生素之类的肺痨专用药,足可让王阳明多活上个几年。
其中还有一盒安定,备注了死前服用。
这样,至少不会走的那般痛苦。
“阳明先生,方才那四句,心学后人称其为阳明四句教。”
“你也完成了你的一世夙愿。”
阳明一世之愿,那便是入圣。
残余之音,落在王阳明耳中,王守仁身躯又是一怔,接着笑了。
道心,稳了。
………………………………
顺天府,紫禁城。
紫禁城并不全是皇宫,而是分皇城和宫城,就像一个‘回’字。
正德二年,武宗皇帝于皇城西苑太液池西南岸开建豹宫,直到正德七年,豹宫才全部竣工,其内共有房屋二百余间,耗费二十余万两白银。
所谓豹房,并不单纯是养豹子的房屋,也不是一般意义上帝王游幸的别苑离宫,而是武宗居住和处理朝政之地。
因为武宗尚武,其内还有校场等军营中才会存在的建筑设施。
此时,豹房正宫。
清晨雾气未散,一道纤瘦身影,静静坐在这正宫殿阶之上,从这个角度和高度,能够望见紫禁城中的文渊阁,那里是内阁值班的地方。
“陛下,该喝药了。”
在他的身后,一个弓着身子的太监说着。
“杨先生给了你多少银子,朕给你双倍。”
一语出。
这太监脸色骤变,扑通就是跪在了地上,全身瑟瑟发抖。
见此,朱厚照笑了。
他在前段时间频繁更换身边的太监,但后面发现,这样做并无效果,这宫里的太监,自从他培养的八虎被一个个干掉之后,已经没有几个真正忠心于他的了。
“退下吧,朕想静静。”
这太监这才跪着后退,折身快速走远,吓得额头冷汗直冒。
虽说这会的天子已经重病垂危,怎么都都没有几天活头,虽说这会天子的政令已经出不去紫禁城,天下政令皆出于内阁。
可要杀自己这么一个太监,那依旧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风,呼呼吹起。
清晨的春日暖风,扑落在脸,格外的舒服。
朱厚照闭着眼感受着拂面纯风,感受着清晨的第一缕暖光。
他的心,从未有现在这一刻平静,从未有现在这一刻放松。
打他登基的那一日起,他就在折腾,很多折腾的法子看似荒诞,实则都是在和文臣斗法。
在月前撑着最后一口心气,将王琼提拔为吏部尚书。
其实朱厚照也知道,这样做没什么用,一个吏部尚书根本斗不过大权在握的杨廷和,而且事实也证明如此,嘉靖元年,王琼直接被杨廷和弄去充军了,还是后面嘉靖把王琼捞了回来。
现在的朱厚照,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也没法再做了,只能等着驾崩了,这也是文臣们一直在等待的结果。
当他重新睁开眼的刹那,神色一怔。
因为在他的面前,多了一个人。
下意识左右看了一眼,确认这个人的确是凭空变出来的。
“你……是上帝吗?”
朱厚照望着季伯鹰,问出了一个让季伯鹰蚌住的问题。
作为通晓五国外语的朱厚照,很是喜欢接见国外友人,自然也听这些外国人描述过上帝的模样。
因为季伯鹰这打扮,实在不像是道尊佛祖之类。
“不对啊,朕就算死了也是东方鬼,你是西边的,我应该不归你管吧。”
朱厚照很认真的在询问,毕竟这关乎到他的身后去向。
‘这小子病傻了么,这都什么跟什么。’
季伯鹰眉头微皱,仔细瞧了瞧这位武宗皇帝。
原本健硕的身材,经过几个月的折腾,已然是消瘦不堪,颧骨都清晰可见,可见这几个月的日子多么难熬。
脸色虚浮,泛黑,一副精神不振之状。
‘落水后遗症。’
这五个字蹦入心间。
当然,这纯粹是瞎瘠薄扯淡。
哪怕是以季伯鹰浅薄的医学知识都能够看出,朱厚照这是中毒了,而且大概率是慢性中毒。
“你知道你中毒了吗?”
季伯鹰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觉得朕很傻吗?”
朱厚照反问了一句。
从他目光中看得出来,他对季伯鹰很感兴趣,那双久来无趣的眼眸,透着新意。
正德帝与大明其他天子最大的一点不同就是,他对新事物的接受度很高,也十分愿意去接触新事物,这对一个王朝而言,往往代表着积极进取,代表着开疆拓土。
说到这里,朱厚照笑了。
他往后一躺,长呼了口气,如同十岁孩童一般,望着这惺忪天空笑了起来。
就算明知道这汤药中有毒,那又能怎么样?
什么也改变不了。
皇帝做到这份上,朱厚照觉得很丢人。
朱厚照曾经也尝试过拒绝喝药。
不论是接二连三的驱逐身边太监的举动,又或是下旨给内阁要求更换御医,都是在努力挣扎,在抗争。
只是现实给了朱厚照一个响亮的巴掌,这些都没用,哪怕皇帝说话也不顶用。
而且,这可是自己一生中最为敬爱的杨先生安排的,身为学生,怎能拒绝。
‘杨先生,既然你喜欢权力,那我给你,都给你。’
这是朱厚照这一刻真实的心声,那是胜于身死的心死,他时常想起自己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杨廷和对自己的敦敦教诲。
朱厚照想做事,但是心又极为宽容,并且极为仗义念情,常站在他人立场思考问题。
有情有义,对于常人来说,这是品质。
可对于皇帝来说,这就是被人拿捏的弱点。
“你想不想成为一个有为之君,你想不想带领大明走向万世之盛,你想不想让大明龙旗飘扬在这世界上的每一片土地。”
季伯鹰俯瞰着这位从肉体到身心都完全躺平等死的武宗皇帝,抛出了一个令帝王无法拒绝的诱饵。
躺平的朱厚照眼神瞬间一亮。
然而,顷刻又是灰暗了下去。
在他看来,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管你是上帝还是佛祖,反正我都已经快死了,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及什么万世之盛。”
再怎么胸有志向,当命运死神降临的时候,志向也会荡灭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