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莫名的,张家庄围满了人,有村子里的村民,也有因为貂蝉敲响登闻鼓,来这边为张仲景抱不平的杏林医者,还有千里迢迢来这里求医问药者。
貂蝉却没有看到师弟“杜度”与“韦汛”的人影…
『难道,那廖主薄是骗我的么?』
『两位师弟…并没有被关四公子放了么?』
貂蝉不由得心中暗想。
却在这时…
“你跪下!”
一道低沉且凄厉的咆哮声从张家庄,从那人群处传出。
而随着这道声音传入貂蝉的耳畔,她的眼睛一下子凝起,心情也深深的揪起。
“义父…是…是义父的声音!”
貂蝉无法想象,卧榻半年之久的义父张仲景,竟还能发出这样的咆哮…
一如是最后的“挽歌”一般。
下意识的,貂蝉咬住嘴唇,再顾不得女子的端庄,疯了一般的往那人群中跑去。
此刻的张仲景,他一手扶着屋外的门框,一边沉着脸…望着身侧那跪着的大弟子王叔和。
很明显的能看出此刻张仲景的状态。
很难想象,这位一生游历大汉,寻山问药,拜访名医,苦寻治愈伤寒之法的神医,他如今的身子却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比起半年前,他已经瘦了几十斤,原本可以撑起的医袍,现在穿在他的身上哪里还有半点“医圣”才有的风度,反而像沐猴而冠一般滑稽可笑。
大弟子王叔和跪在地上,却尤自搀扶着师傅的身子。
看着师傅如今的模样,他想到的是“回光返照”。
想到的是…是…
每每念及此处,他不由得泪如雨下。
他勉力的扶着师傅,他抬起头,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张口道。
“师傅,这次的祸事是弟子惹出来的。是弟子一意孤行不让那关四公子见师傅,所以才招致此祸。”
“弟子与两位师弟…也许久都未出门问诊,弟子们想的无外乎是最后…最后在陪陪师傅,不让外界的杂音干扰到师傅,让师傅静养,却…却不曾想得罪了关四公子,让二师弟、三师弟被掳走,让师姐去敲响那登闻鼓,闹得人尽皆知…闹得就连师傅也知晓了!”
“师傅,师傅您一直教导我们‘医者仁心’;教导我们‘勤求古训,博采众方’;教导我们‘夫医药为用,性命所系,不可大意’,教导我们‘医以济世,术贵乎精’,师傅还说,这些统统为‘医者之德’!”
“可…师傅如今的模样,弟子们哪里还能安心出去医治他人?弟子们如何还敢让病患来见师傅,惹师傅劳心?师傅…师傅你也是病人哪!弟子们…提壶济世,救世人为‘德’,难道救师傅…就不是‘德’了么?纵不是‘德’,那也当得‘孝’字吧?天、地、君、亲、师…直问本心选其一,大世无圆满,徒儿求不得无愧,但求无悔!”
王叔和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这时候,貂蝉也挤到了最前,俨然…她意识到,因为她的登闻鼓,无数杏林中人涌入这捞刀河畔。
本该隐瞒的…全都瞒不住了。
而师傅…他…他老人家一切都知道了。
也正是因此,师傅才会如此急怒,才会不惜离开那床榻,才会走出屋子,才有有此雷霆一怒。
“义父…”
貂蝉连忙去扶张仲景…那轻如鸿毛、摇摇欲坠的身子,让貂蝉心疼。
哪曾想,张仲景厉声朝向貂蝉。
“你也跪下!”
“啪嗒”一声,貂蝉不敢惹义父生气,她连忙跪地,“义父莫要动怒,女儿…女儿不该去敲那登闻鼓,女儿…女儿已经后悔了。”
“不…”却见此刻的张仲景,他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他站直了身子,他勉力的喊道,像是早有腹稿。“叔和,还有你…‘红昌’!”
“师傅…”
“义父…”
王叔和与貂蝉跪在张仲景的面前。
“你方才既说‘大世无圆满,求不得无愧求无悔’,那为师今日,就…就最后再教授你一些,这无关乎医理,却关乎医者最重要的德…你听好了,人各有命,我张仲景落得这烈性恶疾,无药可医,我不怪任何人!可…咳咳…”
张仲景轻咳了一声。
不过,他迅速的压住胸口,像是要压制这些咳声,他不想最后对义女,对弟子的教导,再被这该死的咳疾打断。
他的声音再度传出,比方才更沙哑了许多。
“为师说‘医者仁心’,说‘医以济世’,说‘勤求古训,博采众方’,说‘医者之德’,说了这么多,可最终行将就木时,却忘记这些了,那医者之德,不就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了吗?”
“叔和、红昌,这样说或许对你们不公平,可我辈医者的宿命就是治病救人,若是因为怕死,若是因为贪生,若是因为苟活,就忘了这治病救人的宿命,那医者还如何当得起‘仁’、如何当得起‘德’?”
张仲景的身子摇摇欲坠。
可莫名的,他最后训诫弟子话时,却是身形伫立,看起来是那样的高大与魁梧!
“我等医者,可以死在这乱世的屠刀之下,可以如那神医华佗般,死在丞相府的大殿之中,可以死在千万人面前,可只要我们还没死,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退缩,就不该退缩。”
“该死之时泰然赴死,可只要活着,我等就该去医治病患,去让更多人看到痊愈,看到生还,看到活着的希望,如此…才能提醒世人,他们可以义无反顾的把命交到我们杏林的手上,我们杏林医者的‘仁’,我们的‘德’都是真的!”
“你们…咳咳…你们所做之事,阻我院门,闭塞病者求医之路,无论是关四公子也好,还是这茫茫多的病患也罢,你等问罪于关四公子,那岂不是问罪于病患,这世上哪有医者问罪登门之病患的道理?这又让世人如何看待我等杏林?看待我等医者?看待这医者仁心?”
“我张仲景自知命不久矣,可我死前绝不能坠了这杏林的仁,这杏林的德,诸位‘大夫’,张某闻尔等欲罢诊为吾讨回公道,此坠我杏林之仁德行事,万不可施行。杏林永不拒诊,从张某做起,凡是求医问诊者,无论作奸犯科,还是罪大恶极,凡我医辈来者不拒,来者皆诊,凡向我张仲景求医问诊者,我张仲景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会坐诊拿方!”
讲到这儿,张仲景大喊,“叔和,取为师桌、凳来,今日为师就在这府门前坐堂问诊,最后,最后再做一次坐堂医,为杏林立个规矩!诸位千里迢迢赶来问医者,张某绝不会让诸位空手而归,来,依次坐堂!拿脉,开方!”
特别是最后的“坐堂、拿脉、开方…”,张仲景的话几欲声嘶力竭。
王叔和满目泪珠,却尤自跟着师傅高喊:
“家师…家师门前坐堂,诸位…诸位排队问诊!”
貂蝉则是抱住张仲景的腿,不住的呼喊。
“义父,义父…”
人群中,所有人也是泪水夺眶,没有人忍心上去…向张仲景问诊。
还是几个老医者,一边摇着头,一边劝这些登门问诊者。
“去吧…去吧!否则…就辜负张神医了!”
宛若他们预感到了什么,声音悲怆。
就这样…
张仲景看了第一个病患,是剧烈牙疼,张仲景开了《伤寒杂病论》中的白虎汤。
第二个病患,是消渴病,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糖尿病。
张仲景开的是《伤寒杂病论》中的乌梅丸方。
他已经握不住笔,可食指与中指把脉时,尤自稳健。
就像是五十年行医所形成的“肌肉记忆”一般,这份“肌肉记忆”已经完全超脱了他的身体,几乎与他的灵魂的共存。
他只要睁着眼,那就能把脉,开方!
张仲景念着药方。
“桂枝九钱,干姜九钱…”
王叔和用那强忍着的泪腔重复一遍,“桂枝九钱,干姜九钱…”然后落笔…
周围无数杏林的医者也齐齐的朗声道。
“桂枝九钱,干姜九钱…”
仿佛,他们是要用这种声音去呼唤张仲景,让他意识到,他们与张神医同在…也让张神医千万不要昏睡过去。
一旦昏睡,可能…可能,他们就要与这位医圣的永别。
“五味子九钱,竹叶三钱,旋覆花三钱,大枣两钱过半,代赭石三钱三…”
先是张仲景的声音。
然后是王叔和落笔时的声音。“五味子九钱,竹叶三钱,旋覆花三钱,大枣两钱过半,代赭石三钱三…”
接着是一众杏林医者满是悲怆的泪腔。
“五味子九钱,竹叶三钱,旋覆花三钱,大枣两钱过半,代赭石三钱三!”
整个场面,十足的壮观。
张仲景不忘嘱咐病患。“水四斤,煎取一斤半,分为昼三次,夜一次,咳咳…咳咳…”
他终于再忍不住咳疾,可他还是勉力的开口嘱咐病患。
“切记温服…温…温服!”
“多谢张神医…”这名糖尿病患者连忙拜谢,到最后,他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张仲景努力的想去搀扶他…
却不曾想,就在这时,张仲景的脸上突现红晕,突然双目像是定住了一般。
“族人…我南阳的族人,瘟疫…瘟疫…伤寒,伤寒!”
他像是中了魔怔一般,在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你们怎么都死了,这疫病…这该死的疫病…啊…啊…”
他宛若突然变成了年幼时,目睹了南阳郡因为伤寒,因为瘟疫“生灵涂炭,横尸遍野”时的模样。
他还在说着疯话。
“襄阳城,王神仙,他一定有办法能治伤寒,我去襄阳拜师…拜师…;”
“为医者,岂能‘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为医本岂可问财…”
“望、闻、问、切,伤寒杂病之辩证…受病有深浅,使药有重轻,我等医者,当…当勤…勤求古训,常怀济人之志…博采众方,不随趋势之徒!”
所有人目瞪口呆。
一些医者知道…或许这就是张神医最后的“回光返照”!
他在返照他那“无私奉献”、“医者大德”的一生!
而就在这时,张仲景的喉头突然一口血喷出,鲜血淋下,他打了个趔趄,最后一丝力气像是在他身上抽空。
他眼前一黑,像是再没了意识。
貂蝉一时恍惚之间,张仲景的身子,生生的倒下。
无数人涌了上去,许多人异口同声般的悲声道。
“张神医…张神医!”
貂蝉几乎要崩溃了,忙是将张仲景抱起。
此刻的义父…身子虚浮,便是比女人还要轻。
王叔和探着张仲景的鼻息,“师傅还有气,师傅还有气…快…快搀扶回去!”
貂蝉的泪眼中,掠过了一丝冷芒,她咬着银牙,“不能动…不能动…让义父缓一下。哪怕是死,义父一定,一定也会坚持倒在这‘堂’上,这…这定是义父的遗愿!”
这话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