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御书房。
政和帝蹙眉瞧着面前的奏章,其上附了两份工部新式火炮射程表。
大司空古惟岳办事儿自然滴水不漏,将两份射程表优劣详细列了,一切但凭政和帝定夺。
政和帝自是知晓那钦天监推出的射程表在军中怨言颇多,若能取代,政和帝一早就换了。奈何当李惟俭这份射程表摆在面前时,政和帝又犹豫了。
无他,李惟俭这份射程表太过细致,除去要求炮手牢记,还要估量准了距离,测好了风速才好有的放矢。这般繁琐,定会抛费太过光景,政和帝便思忖着,为了些许准确,严重降低了射速,到底值不值?
元春守在一旁,鼻观口、口观心,她本是皇后跟前儿的女史,因着皇后近来哺育皇子,便将她打发了来随在政和帝身旁。
入宫这些年,元春自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由是才不曾被人挑了差错。
政和帝丢下奏章,蹙眉叹息。如今内帑尚存三百万有奇,今岁瞧着又是南北风调雨顺,定然是个丰年。因此,这西征倒是可以列入议程了。
此番征战不为旁的,只消夺回青海,莫让那准噶尔贼子东进犯边就好。至于灭掉准噶尔,估摸着怎么也要变法有成、国库充足了。
昨日招陈宏谋入宫奏对,陈宏谋便估量了,此番大军开拔,总要八百万两银钱打底儿。若战事绵延,说不得开销就要过千万。
太上在位初年,大顺岁入尚且有近六千万两,因着太上末年只顾着将银子捞进内帑,导致各地税法崩坏,到政和初年,大顺岁入径直降到了四千一百万。
十年过去,政和帝理顺了朝政,如今岁入不过恢复到了五千万左右,赶上去岁那般灾年,又会降到五千万之下。
岁入忽高忽低,可支出却是不变的。大顺京营十万,边军二十万,另有五十万各地驻军,这八十万兵马每岁支出两千四百万两银子打底。
另,大顺文武官员两万有奇,俸禄支出一千七百万;奉养宗室、皇室开销,又是几百万。算算五千万岁入,到最后不过将将持平。若连续赶上灾年,朝廷就得吃了亏空。
也亏得那李惟俭折腾出来个水务公司,惹得天下豪商趋之若鹜,内府银钱充盈不说,连内帑也存余三百万有奇,否则只怕今年就要打饥荒。(注一)
思量半晌,政和帝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正待此时,有黄门悄然到得御书房门口,戴权瞥见了,蹑足行过去附耳听了几句,回头儿到得政和帝近前道:“圣人,忠勇王请见。”
“宣。”
戴权朝着小黄门颔首,小黄门紧忙快步而去。不片刻,便听得脚步声急促,忠勇王随在小黄门之后进得御书房,恭恭敬敬行礼:“臣”
“啧,没外人,你行礼给谁瞧呢?”
“嘿嘿。”忠勇王笑了下,待圣人赐了座,谢过之后才道:“皇兄,工部新火炮的射程表可呈上了?”
政和帝扫量其一眼,笑道:“怎么,那李惟俭递小话儿了?”
“皇兄明鉴。”忠勇王拱手道:“李复生吹牛,说他那射程表虽说繁复了些,可一千五百步开外可六中一。臣弟信不过,干脆拿了射程表亲自去试了试。皇兄猜怎么着?嘿,这李复生实学造诣真真儿不是吹的,臣弟盯着炮手连发三十炮,一千五百步竟中了六发!”
说起此事,忠勇王摩拳擦掌,恨不得拉着火炮立马就去了青海,与那准噶尔贼子好生厮杀一场。
政和帝犹疑道:“古惟岳说此法准是准,奈何太过耗时。”
忠勇王便道:“皇兄何必为此忧虑?既然此法比钦天监的准,那就暂且用着。至于发炮太慢,回头儿让李复生想法子就是了。”
政和帝哑然失笑,道:“你还真信得着那秀才啊。”
忠勇王笑道:“臣弟观察李复生数月,此人颇有城府,且未有把握从不轻易开口。好不容易逮住个能办事儿的大才,若不多加鞭策,只怕此人早晚会学了朝堂上那些官儿。”
“嗯?怎么讲?”
忠勇王朗声道:“只会做官儿,不会做事儿啊。”
“哈哈哈!”政和帝拍案大笑,可不就是如此?
一桩事吵来吵去,谁都有理,可让他们拿出法子来解决,立马一个个鼻观口、口观心。错非如此,政和帝何必寻陈半山(注二)这般脾气又臭又硬的来主持朝政?
笑过了,政和帝思量着道:“今年暂缓,明年总要发兵西征。你去问过李复生,若他有法子一年内将此法完善,那朕便采用此法。来日若战场得利,朕以军功酬他!”
忠勇王乐了:“皇兄放心,臣弟回头儿就去催逼一番,保准那李复生个把月就能拿出法子来。”顿了顿,又道:“哦对了,我瞧着李复生好似还有类似水务公司的法子”
政和帝顿时来了兴致:“还有此事?快细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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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候胡同。
临近午时,李惟俭的马车停在自家宅邸门前。大门这会子已整饬了,那逾制的大门卸了,换做了寻常。
他不急着去内宅与侧花园,先行去到了围拢起来的跨院儿。几十号匠人齐动手,那而今的宅子早已推平,原地平整了土地,盖起了半地下的暖棚。
贾芸在此处监工,引着李惟俭一路细说,听得李惟俭连连点头。
这暖棚技术含量不高,除去砌墙,唯独就是铺设水管子抛费功夫。那水管子都是从内府定的,与水务公司形制一般无二,留出来接口,留待来日径直与自来水对接了。
非但是暖棚,便是内宅也要铺设。回头儿李惟俭还想弄个锅炉,留待冬日里取暖。用熏笼、火盆取暖,门窗还要留个缝隙,不然一个不小心就要中毒。
贾芸果然是个得用的,李惟俭所吩咐的一一照办不说,又查缺补漏的又列出了找补的法子来。李惟俭极为满意,夸奖了贾芸几句,又给了五两银子的赏钱,这才在其千恩万谢声中去了内宅。
转过仪门,便见两个丫鬟正将衣服晾晒着。猛然瞧见有男子入了仪门,两个丫鬟顿时木然不知所措。
便在此时,有女声自厢房里传出:“念夏,晾过了衣裳,得空儿去买两块猪胰子回来。趁着天色好,这箱笼里的衣裳总要晒一晒。”
那略有几分姿色的丫鬟便道:“姑……姑娘,有人来了。”
一抹湖蓝自厢房里行出,一双媚丝眼看将过来,随即屈身一福:“老爷来了。”
注一:大顺人口此时应比满清多一些,所以岁入多了一千万。且大顺吸取前明冗官、宗室弊端,因此设定太上当政前期财政健康,后期财政崩坏。
注二:王安石,号半山。
第132章 香菱
“老爷来了。”
这一声老爷唤得李惟俭心下极为熨帖。
他笑着凑近,说道:“昨儿有些忙,就没过来瞧你。”扫量一眼,见其身上还穿着那身儿细布衣裳,李惟俭就蹙眉道:“不是给了你银钱嘛,怎地不买几身合用的绸缎?”
傅秋芳轻声道:“昨儿与绸缎庄子定了几匹,约好了明儿送来。那成衣铺子里的衣裳一是价钱不合适,二是样式不合适。”
李惟俭便道:“你别委屈了自己就好。”
“不委屈的。”傅秋芳说过,连忙将两个丫鬟招呼过来:“快来见过老爷。”
两个丫鬟连忙屈身一福。那略有些姿色的名念夏,粗使丫鬟名怜秋。听着就诗情画意,都是傅秋芳起的,可李惟俭瞧着怜秋那粗壮的身形,不自觉地便会将怜秋念成链球……
拜见过李惟俭,傅秋芳打发两个手足无措的丫鬟自去忙着晾晒,又错身请了李惟俭入内。打了檀香,沏了香茗,二人相对而坐。
傅秋芳捧着茶盏,便将昨日缴了赃银之事说了,临了话锋一转,又道:“老爷,今儿妾身瞧过了各处整饬,园子里那些花草虽不合用,可也不好就这般拔掉白白浪费了;还有后头正房的砖瓦,梁木,那可都是小门小户买不着的好物件儿。
如今匠人虽不曾盗卖,却随手丢弃,算算这般只怕白白浪费了几十两银子呢。”
李惟俭顿觉这姑娘算是捡着了,贤惠、勤俭,又腹有诗书。
见其不言语,傅秋芳就道:“我知老爷不差银钱,可此例不可开,否则来日坏了家风,家中上下随意抛费,便是再大的家业只怕也会被掏空了。”
“好。”李惟俭真心赞了一嘴,说道:“我如今还不曾娶妻,就暂且当一回家。贾芸有任事之能,你先与他商量着办。若实在拿不定主意,再来问我。只有一样儿,节俭是节俭了,可不能因此偷工减料。”
“我省的了。”顿了顿,打量李惟俭面色一眼,傅秋芳道:“还有两个丫鬟的月钱……”
“这些小事你做主就是了。”
傅秋芳应下。说过这些正事儿,这姑娘随即略略无措起来。二人名分虽已定下,却因着傅试的案子还不曾落定,相处起来这才有些不尴不尬的。
李惟俭二世为人,明明随意选个话题就能说上半晌,可他这会子偏不开口,心下想着趁此观量傅秋芳一般。
略略沉寂了一阵,傅秋芳捧了茶盏呷了一口,缓缓放下这才道:“老爷要应试秋闱,总要多多温书才是。我这边厢,若是老爷不得空,也不用总来看。”
“知道了,秋芳是不想我来。”李惟俭笑吟吟说过,就瞥见这姑娘面上略略带了嗔色看将过来。
二人对视一眼,傅秋芳顿时羞怯垂下螓首。那粉白的脖颈,顿时殷红一片。
“老爷莫要打趣,我既许了老爷,便总要为老爷着想。”
“嗯,知道了。秋芳素日里都是这般一本正经吗?”
傅秋芳垂着头道:“也不是,偶尔也与丫鬟顽笑一番的。”
“那许是与我还不太熟,想来熟稔了就不会这般说话一板一眼的了。”
傅秋芳声如蚊蝇般应了一声,李惟俭笑着起身:“那就如此,过几日我再来瞧你。”
她赶忙起身:“我送送老爷。”
一路将李惟俭送到仪门,傅秋芳驻足,心下暗恼。真是怪了,明明自己更大一些,怎地与之相处起来,自己反倒一直被牵着话头?且与之言谈,若不瞧面相,还真觉察不出来比自己小许多。
她正思忖着,念夏包着两块猪胰子回返,见其就在仪门处,凑过来纳罕道:“姑……太太,我瞧着老爷走了,不留在此处用饭吗?”
傅秋芳心下忽而刺痛,说道:“我不是太太,我……只是个姨娘。”
念夏顿时不知如何是好,讪讪站在一旁,垂着头好似犯了错一般。
傅秋芳面如平湖的面上忽而露出一抹苦笑来:“是我自己选的,又不干你的事儿,怎地反倒像是你犯了错儿?”
念夏松了口气,小意道:“我是怕姑……姨娘多心。姨娘,老爷瞧着年岁不大,置办下这般家业,不知主母是哪一家的?”
傅秋芳笑容愈发苦涩,说道:“他又不曾定亲、娶妻,哪儿来的主母?”顿了顿,说道:“往后若真有了主母,咱们可不好这般放肆着背后说人了。”
念夏唯唯应下,心下愈发纳罕。老爷到底是何方神圣,连姨娘这般仙女儿般的姑娘都只能做妾室,那来日的主母岂不要娶个嫦娥那般的,才不会被姨娘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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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李惟俭又去了一趟严府,与老师严希尧言语了一阵,这才被打发回荣国府。
路上李惟俭蹙眉思忖了好半晌,瞧老师严希尧的样子,好似对射程表一事并不上心,哪里是指望以此来立下山头的架势?只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是不知严希尧此番要从何处着手了。
可惜李惟俭如今还不曾入官场,且明面上差着年岁,是以严希尧才不曾与他多说。不过想来时候老师必定会详细说了,用以教导他这个关门弟子。
思忖明了,李惟俭颇为无奈。分明是两世为人,却偏生因着年岁,时而便被人忽略。
临近未时回得自家小院儿,甫一进门,红玉便迎上来,说新来了个教养嬷嬷。这本就是应有之意,李纨去了王府做女先生,三春、黛玉没了人教导,总要请个人来看顾着才是。
细细一问,那嬷嬷三十左右年纪,乃是三月自宫里放出的宫女,李惟俭落座后不由得感叹:“这般年岁才放出来,也是不容易啊。”
红玉就道:“我瞧着那嬷嬷还不想放出宫呢。人家在宫内未女官,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每月还有俸禄,可比宫外好过活。”
李惟俭笑道:“这么一说也是。”
这会子晴雯还在西厢房里做着女红,红玉四下观量一眼,压低声音道:“四爷,昨儿晴雯那么大气性,也不知四爷是如何哄的?今儿瞧着气性消了呢。”
李惟俭暗笑不已,面上却故意板着脸道:“怎么能说是哄呢?我不过摆事实、讲道理劝说了一番罢了。”
昨儿夜里李惟俭是如何劝的?他没劝,也算不得哄,不过是陪着晴雯多说了会子话儿。
晴雯自小被父母卖入赖家,心思最为敏感,她心中不在意李惟俭收拢了多少姑娘在身边儿,在意的,一个是李惟俭莫要因此坏了身子骨;一个是少跟司棋那般她瞧不上眼儿的搅在一处;最为紧要的一点,是李惟俭心中有她。
李惟俭的关切做不得假,晴雯自然心中有数。因是昨儿多说了一会子话儿,晴雯便竹筒倒豆子,将幼时受的委屈一并说了出来。
她家中上有兄长,下有幼弟,她因着生得颜色好,六、七岁就险些因着兄长的婚事,被卖去与人做童养媳。翻过年来,又因着赖家的几十两银子,到底将她给卖了。
小姑娘心中委屈憋闷,却从未与旁人诉说。直到昨儿夜里才算敞开了心扉。
红玉心下将信将疑。她却不似晴雯那般敏感。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李惟俭许了她前程,红玉心下便极为满足,近来连与晴雯怄气的时候儿都少了。
李惟俭瞥了红玉一眼,低声说道:“你且安心就是了,若涨月钱,一准儿少不了你的。”
红玉顿时喜形于色,说道:“那我可就等着四爷的月钱了。”
说话间进得正房里,李惟俭略略休憩,待用过了晚饭,便钻进书房里写写画画。香菱原本待在书房,见李惟俭来了便要避出去。
李惟俭就笑着道:“你待着你的就是了,左右也不出声儿。”
香菱应下,便捧了书卷在一旁研读。临近酉时前,宝钗身边儿的丫鬟莺儿来了一遭,送来了一篮子黄桃。
说是薛姨妈今儿去铺子里查账,回来路上瞧见有卖黄桃的,便买了一车回来,打发了几个丫鬟四下散到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