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俭远远负手站定,长长舒了口气。这世间人只道他上进是为了仕途经济,又有几人知晓他李复生之志,岂会仅仅是这般庸俗?
银钱,够用就好;女子,随心就好;官职,有没有都成。他李复生来此一遭,为的是将这老大的帝国,推向工业革命,推向全球殖民!与那西夷一较短长!
免得三百年后,华夏子弟还要看那西夷脸色行事!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华夏,就该在此方天地独领风骚!
那徐管事匆匆而来,远远就见李惟俭一袭月白长衫,面上噙着笑意,负手迎风独立。徐管事眨眨眼,心中古怪,那李公子明明不过十三、四的年纪,不知为何,此时却分明渊岳峙,现出一派宗师气度!
正当此时,就听得有人呼喊‘绞盘松了’,继而就是一声轰然炸响,随即漫天的井水泼洒而来,不偏不倚将李惟俭淋了个通透。
徐管事眨眨眼,再看李惟俭狼狈的模样,哪里还有什么宗师气度?摇摇头,他赶忙上前喝道:“怎地这般不小心?诶唷,李公子,你这……快来人,领着李公子去换一身衣裳去。”
李惟俭面色古怪,心道果然不能胡乱插旗啊,只是想一想就遭了无妄之灾……想上进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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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御书房。
笔墨搁置,政和帝抬手捏了捏眉心。
太上皇早年还算英明,晚年昏聩至极,于是满朝上下文恬武嬉,朝纲崩坏。政和帝自登基以来,一点点的扭转老大的帝国,朝着心目中既定的方向前行。
奈何此举好似逆水行舟,真真儿是千难万险!
去岁北旱南涝,赋税径直少了两成,如今朝廷四处打饥荒。他本意厉兵秣马,再与准噶尔一决雌雄,却因着户部空空如也,只好暂且罢手。
他得位不正,当日夺门之变后,不敢担负弑父杀兄的骂名。于是太上皇荣养于内,废太子圈禁于外。
本道那废太子好吃好喝的走完一生,好歹能扭转他的名声,怎料废太子竟吞金死了!
废太子府邸有禁军守护,伺候的太监每月轮换,那铜丸是谁给废太子的?只怕此事定是朝中逆臣暗中勾连所为!
事涉皇家阴私,政和帝不好将此事交与外朝查验,只得命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忠勇王去调查此事。
想想便愈发头疼,政和帝便没了心思继续批阅奏章。
半晌,他忽而睁开眼,便见笔筒旁随意丢弃着一封条陈。略略思忖,这才想起来是李守中家中的少年郎所呈。
失声一笑,政和帝抬手取过,想着瞧瞧那少年郎到底在条陈上说了什么。他不在意内中有多荒谬,权当是看乐子了。
条陈展开,入目的是规规矩矩的馆阁体。政和帝靠坐了,一手捏着随意翻看起来。
看过一面,政和帝面色凝重起来,翻过来又重新看过。细细看过一遍,政和帝蹙眉暗自思忖,低声嘟囔道:“这法子……好似有门啊。”
御书房里只留了个大太监随侍一旁,便是那日李惟俭见过一面的戴权。
戴权偷眼打量圣人面色,心中纳罕却不敢出言搅扰。
便在此时,外间有太监停在御书房门前,连连朝着戴权使眼色。戴权躬身蹑足行过去,附耳便听得那太监耳语几句,随即挪开身形朝着其颔首,这才蹑足缓步行到桌案旁。
打量了半晌,待圣人道了声‘不错’,且面带喜色,戴权这才轻声道:“圣人,忠勇王请见。”
“哦?来了就让他进来。”
“是。”
戴权起身,冲着御书房门前点点头,那门前等候的太监这才快步而去。
政和帝舒展身形,可谓龙颜大悦,负手绕桌案而走,笑道:“本道不过是些直抒胸臆的书生之见,不想却是这等妙法。若是可行,来日京师再无吃水之难,还能多了一笔收入。妙,妙,果真是妙。”
倏忽停步,又摇摇头:“说到底还要看能不能打出甜水来。呵,若果然打出了甜水,那这法子便能施展了。”
自言自语间,外间龙行虎步行来一人,戴权打量一眼,赶忙道:“圣人,忠勇王到了。”
政和帝站定,眼瞅着三十出头的兄弟快步而来,上前见礼:“臣……”
“免了免了免了,”政和帝不耐这些规矩,连连摆手,直弄得忠勇王哭笑不得。
忠勇王还是坚持参见了,起身这才道:“圣人,礼不可废啊。”
政和帝嗤笑一声道:“又没外人,自家兄弟礼来礼去给谁瞧呢?自己找地方坐了。”
“是。”忠勇王倒也听话,乖乖搬了绣墩落座。
政和帝却一偏腿,干脆坐在了桌案上:“查的如何了?”
“这……臣弟拷问了宅子里的太监、宫女,都说不知。不过有人说起,前些时日有风筝坠在花园里,其后禁军兵丁查验了,其上并无蹊跷。那风筝臣弟验过了,唯独少了一侧尾翼的铜铃。”
政和帝蹙眉。
忠勇王继续道:“至于那风筝,时日实在太久,只怕一时半刻查不出来。”
政和帝便道:“那便慢慢查,定要查仔细了。”
“是。”忠勇王拱手。
政和帝起身落地,随手抄起那条陈,想了想,径直走到忠勇王身前递将过去,道:“不说那些烦心的,你且看看这一封条陈。”
忠勇王接过来,起初没当回事。待扫量了一遍,旋即沉思起来,面上略略凝重,赶忙又仔细看了一遍。
半晌,忠勇王放下条陈道:“这条陈有理有据,若果真能打出甜水来,此事定然是成了的。圣人,不知这条陈是何人所呈啊?”
政和帝笑笑,说道:“便是朕那日与你提过的李……”
政和帝扭头看向戴权,戴权赶忙道:“李惟俭。”
“对,李惟俭,此人本是李守中族中子弟,偏生实学造诣极高。严希尧举荐时曾说,此人微积分造诣怕是在其之上。”
“人才啊。”忠勇王真心赞道。
那实学,尤其是微积分,忠勇王还真就耐着性子学了俩月,奈何越看越懵,后来干脆再也不看了。
政和帝就道:“此案交给下头人严查就是了,你且抽空去见一见李惟俭。若果然打出了甜水,就按着”政和帝顿了顿,思忖道:“不好让李惟俭白忙活,算他一成股子,以酬其功。”
“是。”
兄弟二人又言谈一番,忠勇王这才告退而去。
此后两日,忠勇王每日上午都会去外城武备院盘桓一阵,奈何左等不见李惟俭,右等还是不见人影。
第三日好容易碰见严奉桢,先是得了个好消息,那井果然出了甜水!
跟着他又问起李惟俭,严奉桢坏笑一声道:“王爷不知,出甜水那日绞盘松了,砸出井水来溅了李复生一身,这人寻不见妥帖的衣裳,只好骑马回了贾府。不想路上受了风,转天就病倒了。”
忠勇王眨眨眼:“病了?啧,本王等了两日,早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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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一鲸落万物生 钗黛齐探李四
那日下晌淋了一身冰凉井水,李惟俭嫌严奉桢的衣裳实在太过宽大他身形再是如何挺拔,这会子也不过十三岁刚过,比照着严奉桢还是矮了一截。
因是李惟俭干脆打马而回,到得自家小院儿浑然没当回事儿,只换了身衣裳,便钻进书房里埋头写写画画。
晴雯天葵还不曾走,这夜守夜的还是香菱。她也是个呆的,许是习惯了李惟俭的好脾气,夜里便睡得死死的,一觉睡到天明。
转天清早香菱起身见李惟俭还不曾醒来,只道俭四爷是累着了,自己轻手轻脚去洗了漱,待回返时见他还不曾醒来,这才察觉出不对。
呼唤两声,又探手摸了摸额头,察觉额头滚烫,紧忙出去寻了晴雯、红玉、莹,几个丫鬟打湿了帕子不停的擦拭额头、手心、脚心,又让红玉知会了珠大奶奶李纨,直到辰时才请来府中供奉瞧了,又开了副方子。
药汤子灌了两碗,又发了一身汗,直到下晌李惟俭这才悠悠转醒。
几个丫鬟见他醒了,松口气之余,那晴雯就发了脾气。很是叱了香菱几句,恰好这日天葵走了,便咬死了说夜里要守着李惟俭。
李惟俭哭笑不得,只说自己大意了,转而又替香菱开脱了几句。
晴雯本就与香菱最要好,闻言也就不再说什么,反倒是香菱掉了眼泪,心中自责不已。
红玉又说,夜里只留晴雯一人只怕不太妥当,总要多留个丫鬟,有事儿也好照应着。
晴雯不好反驳,思来想去,便做主留了莹与她一道值夜。
这一夜李惟俭烧了一阵,晴雯与莹尽心尽力,一直守在床边直到天明,于是李惟俭睁眼便瞧见两张面带倦容的俏脸。
捂在身上的两床被子实在厚重,李惟俭自觉燥热,便轻轻抽出了胳膊。不想,这的声响便惊到了两个丫鬟。
莹最先睁眼,迷糊着瞧了李惟俭一眼,这才道:“四爷,你醒了?”
晴雯随即惊醒,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探手便覆在李惟俭的额头,随即又摸在自己额头上。
涂着凤仙汁指甲的白嫩小手挪开,刘海便散乱起来,晴雯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可算是退烧了。今儿再服两副药,说不得明儿四爷就大好了呢。”
人心都是肉长的,放在后世,莹与晴雯一个十三、一个十二,这般年岁的女孩儿哪个不是被爹妈宝贝也似的捧在手心儿里?偏在此时要熬着身子骨来伺候人。
李惟俭便有些歉意道:“劳烦你们两个了。”
晴雯就嗔道:“瞧四爷说的,伺候四爷本就是我们的本分,哪里劳烦不劳烦的?”顿了顿,又道:“这会子瞧四爷还不大好,我看就先别起身了。莹,你去催着红玉取了早点来,不怕使银钱,弄一些清淡的回来。”
莹应了一声,起身裹了外裳就走。
没一会子功夫,先是莹与香菱到得暖阁里,跟着红玉又提了食盒来了。却是不用晴雯吩咐,红玉早早儿的便去厨房里点了些清淡的粥品。
昨儿一整天不曾进食,只灌了一肚子汤药,李惟俭腹中空空,便被莹扶着靠坐起来,大老爷也是吃着香菱一勺一勺递喂过来的鸡茸粥。
吃罢了的早点,李惟俭就感叹道:“还是大意了啊,原以为快走些便无大碍的,没成想还是中了招。算算有几年不曾染风寒了,这一遭染了真真儿的难受。”
晴雯接了粥碗嗔道:“四爷还说呢,哪儿有泼了一身水不换衣裳就打马往回跑的?”
红玉也道:“四爷下回可小心了。到底是二月,还倒春寒呢,素日骑马都要围了外氅。四爷这般不爱惜身子骨,便是这回侥幸了,保不齐下回也染了风寒。”
李惟俭笑着道:“我这是病毒性感冒……算了,我下回注意。”顿了顿,又笑吟吟道:“不过老爷我命大着呢,当年大疫都没能要了我的命。呵,们猜怎么着?此后好几年,我愣是没染过一回风寒。”
几个丫鬟又是嗔道了几嘴,这才散去忙活起来。因是晴雯、莹熬了夜,李惟俭便嘱咐两个丫鬟回房补觉。
莹最听话,李惟俭说什么是什么。晴雯却心有不甘,小姑娘噘着嘴极不乐意,一直说要守着李惟俭,直到困倦的不行,这才被李惟俭强劝着去了。
暖隔里只余下香菱与红玉两个丫鬟。李惟俭身边四个丫鬟,莹是他拐来的,香菱是薛姨妈赠的,按规矩都等同于二等丫鬟,拿着与晴雯一般无二的月例。唯独红玉奴籍还在府里头,虽说拿着李惟俭的贴补,月例与其余人一般,可身份却偏生是三等丫鬟。
按规矩,三等丫鬟是入不得主子房里伺候的。奈何李惟俭生了病,房里缺人手,晴雯便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默认了。
香菱去院子里照看着熬药,红玉便陪坐在床边,与李惟俭说着话儿。
不用李惟俭问起,红玉便说起了这两日里府里的大事小情。
“四爷,如今府里头上上下下都说四爷的遭了无妄之灾,那薛家上下都是忘恩负义的。昨儿几个婆子嚼老婆舌,偏生让姨太太身边儿的同喜听了去。同喜跟着几个婆子吵嘴,一时说不过,气得掉了泪珠子。”
李惟俭问道:“后来呢?”
红玉摇摇头:“后来就没信儿了……是了,昨儿王舅母领着云屏(注一)姑娘来了府里,先是去了梨香院,后来又去了太太院儿里。再后来不知怎么,与大太太闹了别扭,听说王舅母走的时候拉了脸子,都没给姨太太好脸色呢。”
王子腾妻女来了?还是专门来寻薛姨妈的?
李惟俭思忖了片刻,转念便将内中情由忖度了个大略。薛家来京师,一家子托庇荣国府,偏生不去渐渐起势的王家,由此可见薛姨妈与王舅母姑嫂之间关系不佳。
此前薛姨妈去王家寻对策,碰了个软钉子无功而返,这才两日间那王舅母又追了过来……
薛家当家人早亡,只剩下孤儿寡母,只怕落在外人眼中便是香喷喷的一口大肥肉。莫说是外人,只怕薛家旁支也是这般想的。是以薛家上京,这内中未尝没有生怕被族内吃了绝户的心思。
如今薛家在京师被人强逼着要丢了皇商底子,看似庞然大物眼看就要轰然倒塌,那上蹿下跳的大老爷贾赦都能看得到,王舅母又怎会瞧不见?
只怕王舅母此番也是存了吃绝户的心思,而后与大老爷贾赦这才起了冲突。
呵,还真是一鲸落万物生,眼看薛家要垮,其余几家舍了面皮也要上来撕咬一口。就是不知这一遭薛家能不能扛住了。
梨香院。
薛蟠在家中拘束了几日,实在耐不得这般无趣,一早儿闹腾了一回,到底得了薛姨妈准许,乐滋滋的去了义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