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琴一走,邢岫烟顿时放松起来。
邢岫烟问过了来客,听闻一个来自山东,一个来自西南,当下随口便拟定了四凉四热八道菜。待要再拟,黛玉便连道‘足够了’。
寻常家宴,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宴请,又这些菜肴足矣。
紫鹃、雪雁、篆儿、良儿远远缀在后头,二女沿着游廊缓缓而行。邢岫烟寻思了下,说道:“说来,明儿宝二爷便要启程呢。”
黛玉顿时面上不喜,到底念着小时候的情谊,这才舒展眉头道:“只盼着到了舅舅处,宝二哥好歹能长进些。”
邢岫烟笑而不语。宝玉那性子早就养成了,又岂是一时半刻能扭转的?
黛玉与荣国府有亲,按说表哥启程,总要关切一番。无奈前几日方才闹出宝玉翻墙入园的事儿,黛玉这会子正恼着。若还在荣国府寄居也就罢了,总要看人眼色过活。如今嫁入竟陵伯府,下头的姬妾暂且没出挑的,四哥又对她百般爱护,黛玉哪里还用瞧旁人的脸色?
因是便打定主意,回头儿打发茜雪去过问一遭也就是了,余下旁的实在没必要。谁还没有几分脾气来着?
算算过门儿月余光景,黛玉瞥了眼邢岫烟,想着期间邢岫烟也来过几回,只是要么去厨房指点,要么便去了知觉斋,这些时日竟一回都不曾与李惟俭撞见。
她心下纳罕,禁不住问道:“你既拿定了心思,怎么不见如何动作?”
邢岫烟笑道:“姐姐以为我该如何动作?”
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她前番表明心迹就已经很出格了,若趁此之时兜搭李惟俭,只怕黛玉便要记恨上了。
黛玉却是个怜贫惜弱的性子,低声说道:“听闻大太太又来催逼你了?”
邢岫烟依旧笑着,摇摇头道:“姐姐不用挂心,姑母不过是叫我过去问话,并未说旁的什么。”
那邢夫人心下惴惴,生怕李惟俭寻机报复,又指望着邢岫烟攀上李惟俭的高枝儿。因是每回叫去问话,都只是暗戳戳的指点一番,倒不曾真个儿催逼。
反倒是邢忠两口子,念着邢岫烟年岁愈大,此时便有些沉不住气。
“那就好。”黛玉过问一嘴便罢,总不能为二人牵线搭桥……那真是怄也怄死了。
偏她又极欣赏邢岫烟安贫乐道的性子,便思忖道:“我那陪嫁里,有两处铺面,两个庄子。庄子也就罢了,这几年直隶还算风调雨顺,庄子里略略有些出息。两处铺面却是挨着的,我便思量着,与其赁出去,莫不如留下来自己经营。”
邢岫烟也是个聪慧的,顿时闻弦知雅意,讶然道:“姐姐莫非要开饭庄、酒楼不成?”
黛玉团扇掩口笑着道:“倒是正有这个心思。那两处铺面不大,一个如今经营杂货,一个经营面馆。位置倒是正好,刚好与内府衙门极近。如今朝堂上、衙门里南方官吏不在少数,偏京师里只有两家淮扬菜馆。我便思量着,我出铺面,妹妹出手艺,也不做酒楼,单做往衙门里送的食盒,每日花样翻新,想来也能多几分收益。”
邢岫烟顿时合掌赞道:“姐姐果然好心思。前些时日还听爹爹说过,京师日渐繁华,往来南方商贾繁多,偏吃不到可口的饭食。三不五时的往酒楼去,抛费也是太过。姐姐若做了这经营食盒的营生,定然日进斗金……只是我这手艺只怕难登大雅之堂。”
黛玉便笑着劝说道:“妹妹何必妄自菲薄?这几日亏着妹妹出的菜谱,那凉面、拌面、米皮都极合口味,一早儿四哥出门时还交代了,下晌回来要吃牛肉肠粉呢。”
邢岫烟也笑着道:“那菜谱姐姐早就得了,我如今也是黔驴技穷,只怕憋闷上好些时日也想不出一道新菜式来呢。”
黛玉却不依,道:“怎好平白占了妹妹的便宜?依着我说的便是,那饭庄给妹妹留两成干股,妹妹得空也去照应着。”眼见邢岫烟欲要推脱,黛玉便道:“你也知我情形,陪嫁只几个丫鬟,奶嬷嬷又思乡心切,早早回返了姑苏,身边实在无人手可用。此番可不是照应你,说不得还要请你帮衬着呢。”
见黛玉如此说,邢岫烟方才应承下来,道:“我也不曾做过营生,只怕做不好。”
“妹妹试着做就是了。”
此事议定,二人又往前头悦椿楼行去,便见茜雪捧着两副画轴朝这边厢寻来。
到得近前见过礼便笑道:“太太,丁如松自海淀回来,寻了两处往外售卖的庄子。一个是先前革职的侍郎,一个是辅国将军的园子。太太先过过眼,回头儿也好与老爷商议。”
邢岫烟讶然看过来,黛玉取了画轴笑道:“四哥升了内府协理大臣,少不得来日要随王伴驾,便想着干脆在海淀买一处园子。”
画卷展开,内中是两处园子的草图。一处百亩出头,一处将近三百亩。茜雪又在一旁说道:“这两处距离御春园都是五、六里上下,乘车两刻便到。另有一处郡王的园子发售,只是太过逾制,丁如松便没过问。”
邢岫烟瞧着两处园子倒不如何心动,只想着过些时日李惟俭便要去海淀,听闻其后又要北巡……这,她便是想要主动,又该如何主动呢?
第349章 相看
邢岫烟心下自有思量,黛玉瞧在眼中却不好多问。二女行走一阵,邢岫烟便往厨房去,说是新琢磨了一样吃食,烹制了也请黛玉尝尝。
过得半晌,厨房便送来一样酿皮。拌着芝麻酱与辣油,黛玉吃得胃口大开。因着晚饭还早,黛玉略略尝了几口便停了筷子。
略略思量,便寻来茜雪吩咐道:“荣国府例菜好些年不曾改动过,再是珍馐佳肴吃得久了只怕也厌嫌了。这肠粉、酿皮、凉面吃起来都颇为爽利,你去吩咐厨房多做几样,也往荣国府各处送送。我过门这般久,也该孝敬孝敬外祖母的。”
茜雪应下。
黛玉又吩咐道:“另则宝二哥不日南下,你也一并扫听扫听,可还缺了、短了什么。”眼见茜雪蹙眉,黛玉便道:“只需问了外祖母与凤姐姐就好。”
茜雪这才应下,笑道:“多谢太太费心,到底是主仆一场,先前我还念着宝二爷待人和善。只是如今时过境迁,跟着老爷久了,难免这心下就有了比较。现下叫我再去与宝二爷说话,我竟不知是抱怨多还是客套多了。”
黛玉情知茜雪是因着枫露茶被赶出了荣国府,错非被吴海平撞见,只怕也要步那碧痕的后尘。因是便叹息一声,念及亲戚情分到底没多说什么。
厨房新得了方子,依样做了几回,果然就熟练了。赶在未时末便将几样吃食装了食盒,而后茜雪领着四个小丫鬟进了大观园往荣国府各处送去。
说来也巧,刚进了东角门迎面便撞见来送西瓜的平儿。
茜雪与平儿彼此见礼,平儿便笑道:“头晌薛家大爷送了一车桃子、甜瓜来,刚好下晌庄子上送来半车西瓜,奶奶便吩咐我送一些让四爷、太太尝尝鲜。”
茜雪也笑道:“我们太太也挂念着荣府亲戚呢,这不,才得了几样吃食,觉着最是消暑,赶忙便打发我来给老太太、二奶奶与姑娘们送了来。”
两女略略说过几句话,旋即错身而过。平儿进得会芳园里,寻了管事儿的问话,听闻李惟俭还不曾回府,心下顿时松了口气,又略有些哀怨。本道随着俭四爷一道儿往辽东清查田庄,不料半道生了变故,如今俭四爷要随着圣驾北巡了。
女儿家的心思最难猜,前头凤姐儿连番催逼,平儿不情不愿应下,可这心中总觉不妥。又顾忌人言、妇道,很是辗转反侧了一些时日;如今此事拖延下来,素日里观量着好似俭四爷也不知此事,加之俭四爷又是极为出挑的人物,这平儿心中难免有些生怨。
闺怨积攒起来,又念及李惟俭的好处,不知不觉心中便多了一些惦记。
平儿将西瓜送到库房,转头儿到得东路院正房与黛玉说了会子话,略略闲谈,平儿便说起方才往薛家送了半车西瓜,算做还半车瓜果的人情,送礼的婆子回返来便说了薛家的事故。
因着滴翠亭陷害之事,黛玉心下早就对宝钗存了成见,其后宝钗虽多有转圜,可黛玉又不是泥捏的,这事儿不过是压在心中,维系了表面的亲戚罢了,又怎会真个儿揭过?
闻言,黛玉不好表露,只说:“各家关起门来过日子,都各自有难处。我如今才过门月余光景,四下都是一抹黑,也不知哪个管事儿的妥帖,只能现瞧着现管。”
平儿附和道:“太太说的是,我们奶奶不也如此?前些年夫人掌家,用的多是夫人的陪房,如今清查起来,少的贪了几千两,多的贪了上万两。我们奶奶如今月份大了,也不好尽数发落了,只得一个发落……也是难呢。”顿了顿,平儿又笑道:“好歹太太头上没个婆婆,总要自在许多。”
黛玉顿时笑了,张口却道:“也不能这般说,有妥帖长辈指点着,这管起家来总要少走一些弯路。”
平儿说过几句话,赶忙起身回返。此时茜雪业已将食盒送到了各处,又在怡红院里与二奶奶王熙凤说了黛玉嘱咐。
凤姐儿这会子最是不耐暑气,偏又不好用冰盆,一旁的小丫鬟摇着蒲扇,凤姐儿手中团扇也挥舞不停,便是如此面上也沁了汗珠。
凤姐儿闻言便道:“也不用林妹妹挂心,家中打发的人手都是办老了差事的,最是妥帖不过。那官船也定了仓位,信笺早早就送去了递铺,约莫着过几日老爷便收到了。”
茜雪便回话道:“那过会子我送些路菜、糕饼来,也是我们太太一番心意。”
凤姐儿笑着应下,茜雪这才起身告退。
待平儿回返怡红院,凤姐儿便感叹道:“茜雪自不用说,早先跟着老太太时我瞧着就是个周全的。林妹妹才这般年岁,如今瞧着也是个周全的,实属不易。”
平儿颔首笑道:“奶奶说的是,我瞧着伯府太太如今做得有模有样的,下头人也不曾出挑争宠。”
凤姐儿哼声道:“那是俭兄弟回护有加,这下头的姬妾、管事儿才不敢拿乔。外头人家里宠妾灭妻、废嫡立庶的,这根子都出在爷们儿身上。爷们儿心思不正,家里头的风气也就坏了。”
平儿已知贾琏在外头娶了个外室,心想自贾赦、贾珍、贾琏看来,一个赛一个的混账,这荣国府可不就坏了风气?想想宝玉所作所为,可不就是上行下效?比较起来宝玉虽偶尔发癫,却是比那几个还要强一些呢。
凤姐儿不曾见到平儿脸色,隐隐嗅到食盒里的香气,咽着口水吩咐道:“打开瞧瞧是什么吃食。”
平儿赶忙铺展开,内中一样酿皮,一样凉面,一样肠粉,那浇汁都单独放在小碗里,闻着就可人。
王熙凤顿时食欲大开,笑道:“这会子上了能吃的劲儿,闻着就受不了,快拌开了尝尝,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少放些辣子!”
平儿先将浇汁倒进肠粉里,凤姐儿挑了一筷子,顿时吃得心满意足。其后又尝了尝凉面与酿皮,只觉胃口大开。尤为怪异的是,她早先不能吃辣,如今却极为想着这一口,吃着吃着自己还加了一勺辣子。
凤姐儿自己个儿纳罕不已,道:“古怪,以前不爱这一口的。”
平儿便道:“说不得是小主子想吃这一口呢。”
凤姐儿一琢磨也是,探手轻轻抚了下肚皮,嗔道:“你也是个挑嘴的,往后只怕不好糊弄。”
秋爽斋。
探春方才忙过,汗渍渍回返内中,方才擦洗过,转头儿惜春便寻了过来。如今大观园中人口愈少,两姊妹便相处的愈发亲近。
两个食盒铺展开了,丫鬟伺候着调制了,探春、惜春相对而坐尝了尝,顿觉爽口不已。
惜春便笑道:“要我说咱们家的例菜也该变一变了,十几年下来一成不变,再是山珍海味也吃腻了。”
探春便道:“这事儿须得问过凤姐姐,你却与我说不着。”
惜春点点头,又道:“下晌好似邢姐姐又过去了,说不得这便是邢姐姐的手艺。”
探春念及邢岫烟的不已,蹙眉道:“她也是不容易,听闻昨儿大太太又来催逼了一番。说不得她来日就要出阁了,只盼着能嫁个好去处。”
说罢探春沉默起来,她年岁只比黛玉小不到一岁,算算也没几年便要出阁了。偏此时探春极为茫然,家中名声坏了,声势大不如前,还不知能嫁个什么人家呢。
惜春却是个想得开的,只道:“我却不想那么多,只待姐姐一嫁人,我便求了老太太,自己个儿做姑子去。”
“又胡吣!这些话可不好乱说。”
探春嗔怪一阵,惜春却不以为然。前日她亲眼瞧着琏二哥进了尤氏的小院儿,可把小姑娘恶心的不行。盗嫂、白昼宣淫,果然外头说的没错,宁国府除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上上下下就没有干净的。
惜春虽洁身自好,却耐不住出身便是把柄。小姑娘思量着与其来日议亲时被人瞧不起,莫不如出家做姑子来得省心呢。
稻香村。
大丫鬟玻璃伺候着李纨与贾兰,母子两个吃着送来的吃食,贾兰吃得津津有味,李纨待其吃过便道:“到了老师家中要守礼,老师吩咐了课业,也要尽力完成。”
贾兰笑道:“母亲放心,老师最是亲和。”
何止是亲和?严家二公子简直就是没溜儿!昨儿方才拜师,今儿头晌便领着贾兰去什刹海打水漂。疯玩了一日,临了才布置了课业,让贾兰说清楚打水漂的道理。
贾兰一筹莫展,正琢磨着去寻李惟俭请教呢。
荣庆堂。
贾母到底上了年岁,这会子不耐寒,反倒耐热。次间里摆了冰盆,有丫鬟在一旁轻轻摇动芭蕉扇,便有习习凉风吹来。
因是贾母只略略尝了几口便停下,笑着与鸳鸯道:“总算没白疼玉儿一场,如今也知道孝顺了。”
鸳鸯便笑道:“老太太这话可就偏了,伯府太太何时不孝顺了?往常也是没这个机会罢了,如今可不就时时想着老太太了?”
贾母哈哈笑道:“罢罢罢,我说不过你,算我的错儿。”顿了顿,又道:“这吃食吃着爽利,只怕不利肠胃。你去后头嘱咐兰哥儿,可不好贪嘴。”
待鸳鸯应下,贾母又吩咐道:“箱笼里还有些去年得的宫花?我这般年岁也戴不上,你选几样也给玉儿送去戴。”
鸳鸯便笑道:“老太太疼外孙女儿,伯府太太又孝顺老太太,说出来真真儿让人称道呢。”
奉承一句,鸳鸯这才下去办差。
贾母瞧着食盒里的吃食,心下愈发熨帖。她生养一场,早些年得了女儿的济,如今又得了外孙女的济,偏儿孙却只知惹她生气。
此时有丫鬟进来道:“老太太,宝二爷吵着要来与老太太辞行呢。”
贾母顿时冷了脸,蹙眉道:“也不用特意辞行,你告诉宝玉,去了老爷处好生读书,往后可没人护着他,再惹祸小心遭了板子。”
丫鬟复述一遍记下,紧忙转头去传话。
贾母眉头不曾舒展,想起宝玉种种,只道先前的宠爱喂了狗。
赵姨娘院儿。
赵姨娘瞧着面前的例菜顿时没了胃口,挑着眉头骂道:“她是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长辈,怎么下头的姑娘都有,连平儿都有一份,单单就少了我的?好啊,这是攀上高枝儿,瞧不起亲戚了!”
小鹊、小吉祥儿讷讷不言。心下不禁腹诽,不过是个姨娘,哪里就是长辈了?再说人家伯府太太,从前寄居贾家时也不曾与赵姨娘有过过往,过门后又何须往来?
赵姨娘越想越气,赶脆撂下筷子,起身往外便走。
小鹊唬了一跳,忙追出来问道:“姨娘要去哪儿?”
“我去寻三丫头说道说道!”
小鹊险些翻白眼,赶忙道:“这事儿又不是三姑娘的错儿,您与三姑娘也说不着啊?不然姨娘去伯府与伯府太太说道说道?”
赵姨娘顿时泄了气,她素来欺软怕硬,哪里敢真个儿与黛玉去说道?那李惟俭是个笑面黑心的,回头儿一个刁状告过来,自己个儿准没好儿!
赵姨娘停在门前往正房瞧了眼,便见门口两个粗壮婆子看守着。内中王夫人坐在蒲团上,正缓缓敲着木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