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华彩 第97节

  宝玉奇道:“宝姐姐怎地知道?”

  “方才园子里撞见俭四哥,说了几句话,他倒是提了一嘴。”

  “哦?快说快说,俭四哥到底送了什么物什?”湘云催促道。

  宝姐姐掩口而笑,笑得明艳动人,说道:“却不是什么稀奇的,俭四哥求了巡城御史詹崇,自詹崇那儿得了些时文集注。俭四哥说詹御使二甲头名出身,功底是极好的,宝兄弟读了其注解的集注,说不得来日也能早些下场。”

  湘云撇撇嘴,说道:“藏着掖着的不说,还道是什么稀奇的呢,俭四哥真会卖关子。”

  她话音落下,却见站着的宝玉面上逐渐冷了下来。正要过问,便见宝玉重重将酒杯砸在桌案上:“什么詹御史、惹御史的,不过是惯会钻营的国贼禄蠹,他那文定是臭的,我好生生的人,读了那恶臭文章岂不被污浊了?”

  许是声音稍大了些,正被隔着屏风的贾政听了去。听得宝玉说了这般话,贾政哪里还忍得了?

  啪

  贾政一拍桌案,骂道:“无知蠢物!整日介就知清浊挂在嘴边儿,学些精致的淘气!詹御史学富五车,所书文章便是大宗伯见了都要叫好,偏生到了你这儿就成了臭的!

  本道你求着去私学是转了性儿,总有些长进。如今看来,怕是我想差了。这般顽劣,只怕每日家只在私学耍顽,圣贤书都读进了狗肚子里!罢罢罢,既是如此,你往后也莫读书了,只留在内宅打混就是,免得丢了我贾家的脸面!”

  贾政这番话说得极重,宝玉顿时骇得讷讷不敢言。王夫人赶忙过去搂了宝玉,隔着屏风道:“老爷少说些,今儿可是宝玉的生儿。”

  “生儿就许他说这般混账话?”

  贾母坐不住了,一顿拐杖道:“好好的生儿,老婆子本道借此好好儿高乐一番,想是碍了老爷的眼了。既如此,往后这生儿也不办了,免得老爷再发官威。”

  “母亲”

  贾政顿时不知该如何言说,贾珍连忙起身劝慰道:“二叔少说两句,宝兄弟年岁还小,大了就好了。”

  贾政憋闷得浑身发抖,他早就瞧着宝玉不顺眼了,想要教训却每每都被贾母拦下。于是施施然叹息一声,颓唐落座。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这酒宴的兴致自然就败了。

  又唱过一折子戏,贾母便推说疲乏,领着人回返。贾母要走,王夫人、王熙凤等自是陪在一旁,于是这好好的酒宴便散了去。

  一众莺莺燕燕往外行,李惟俭陪着贾珍、贾政不曾动弹,二姑娘迎春经过时瞥来一眼,目光中满是纳罕,想来是好奇李惟俭为何送了时文集注;黛玉经过时也看将过来,略略蹙了眉头,有些不喜;宝钗经过时也瞧过来,二人对视一眼,宝姐姐面上平如湖水,也不知思忖着什么。

  待莺莺燕燕走过,李惟俭起身为贾政斟酒,随即自己端起酒盏道恼:“却是我的不是了,错非我送了时文,宝兄弟也不会说得此言。”

  贾政皱眉摆摆手:“这与复生何干?全是那畜生不长进!”

  言罢贾政饮了一盏酒,起身便道:“今日便这般吧。”随即一甩衣袖,憋闷着而去。

  贾政要走,李惟俭自是不好多待,连忙一并告辞,随着贾政乘车出了宁国府。

  车中,他见贾政面色苦闷,便劝慰道:“世叔莫要挂心,宝兄弟左右年岁还小,来日开了窍便会长进了。”

  贾政冷哼道:“一块顽石,谈何长进?莫要提他了,说起来实在心中不快。”

  须臾,马车自角门进得荣国府,二人下得车来,贾政沿着夹道自去赵姨娘院儿不提,李惟俭在仪门前等了一会子,待红玉、莹一齐到了,这才领着二人往里走。

  行不多远,方才要过穿堂,红玉就道:“四爷,宝二爷自老太太院儿出来了。”

  “哦?”李惟俭回头,便见宝玉快步走着,其后随着几个丫鬟。

  他进得穿堂里,借着夜色掩护,倒是不曾被宝玉瞧了去。见宝玉过了大厅,心中便思忖着,这是又去绮霰斋了啊。

  此时天色已晚,去绮霰斋做什么?那亦步亦趋的是袭人吧?

  他心中若有所思,随即踱步朝着自家小院儿行去。眼看要到小院儿门前,忽而见东角门出来一行人,却是宝钗领着丫鬟莺儿等行了出来。

  李惟俭心下一动,当即停下脚步笑着招呼道:“薛妹妹方从老太太那儿回来?”

  “是呢。”宝钗叹息道:“方才在房里与宝兄弟说了些劝慰的话儿,不知怎么他就恼了,不管不顾的领着丫鬟就走。”

  李惟俭就道:“我方才瞧着宝兄弟好似去绮霰斋了。”

  宝钗道:“他这会子恼了我,待来日他撒了气儿我再去寻他吧。”

  李惟俭颔首,意味深长道:“许是宝兄弟不曾生薛妹妹的气呢……”

  宝钗抬眼打量,说道:“不曾生气又怎会大晚上的躲去绮霰斋?”

  “宝兄弟啊……毕竟长大了啊。”丢下一句话,李惟俭拱拱手:“妹妹慢行,我先回去歇息了。”

  “啊?哦,俭四哥慢走。”

  李惟俭领着红玉、莹进了小院儿,宝钗伫立当场半晌没动弹。李惟俭那句话在其脑海里反复思量,宝钗早慧,这会子早知了人事儿,哪里不知李惟俭意有所指?

  这些时日宝钗与薛姨妈私下里没少说话儿,那小选只是虚无缥缈的,暂且指望不上;薛姨妈明里暗里的意思,宝钗自是明了。

  于宝钗而言,宝玉如何拈花弄柳的,她并不在意,她只想着做了宝玉夫人,再催着宝玉上进,也给她挣个诰命来,如此方才好回护薛家。

  奈何贾母房里还有个黛玉,那是早几年就来了的,与宝玉一处长起来的,情谊不是旁人可比。

  她思忖一番,忽而转身又进了东角门。

  莺儿便道:“姑娘,这是往哪儿去?”

  宝钗道:“回老太太房,我方才恼了宝兄弟,不若寻林妹妹帮着说项。不然啊,这事儿早晚都是个疙瘩。”

  那莺儿也不笨,脑中略略转圜便知宝钗打的什么主意,因是笑道:“姑娘好主意。”

  当下主仆急忙忙朝着贾母院儿行去,这会子贾母早已困乏,正在里间小憩。宝钗与鸳鸯言语一声儿,随即进了房中,须臾进得碧纱橱,便见黛玉捧着书卷正在研读。

  听得脚步声,黛玉放下书卷纳罕道:“宝姐姐怎地又回来了?”

  宝钗凑过来笑道:“我这心中不熨帖,想着方才恼了宝兄弟,自己又不好道恼,生怕越说越错。这不就来寻林妹妹,想着林妹妹做个和事佬,帮着说和说和,也免得来日大家见了面再生分了。”

  黛玉吃惊道:“宝姐姐竟寻我来做和事佬?”

  宝钗笑道:“林妹妹与宝兄弟自小一块儿长起来的,你的话最是管用,不寻你还能寻谁?”

第108章 林妹妹病了

  黛玉心下有些犹疑,前一回便是在绮霰斋撞破了宝玉的好事儿,回来黛玉气闷之下便病了。

  从此黛玉再也不去绮霰斋,过得这些时日心头也想的分明,哪有不偷腥的猫儿?世风如此,那早前的念头终究只是奢望,想着你懂我、我懂你的,这便是极好了。

  她有心婉拒,宝钗却搀了她的胳膊,拖拽起来道:“快走吧,宝兄弟这会子不知如何气恼呢。”

  黛玉无奈道:“他什么性儿你又不是不知?发了性子谁能劝得了?先说好,我只劝两句,听不听的我可不管。”

  “林妹妹去了,我就记的好儿呢。”

  黛玉便想着,此时天色方才擦黑,宝玉总不能再做那些没起子的事儿吧?再说还有宝钗随行,待会子丫鬟瞧见了,总能告知宝玉一声儿。

  因是她便被宝钗拖着出了房,一路出得垂花门,沿着一侧夹道朝着绮霰斋行去。

  前头两名丫鬟挑了灯火,黛玉、宝钗并肩而行。前头引路的雪雁‘咦’的诧异一声,紫鹃便问:“怎地了?”

  雪雁狐疑着摇摇头:“分明瞧见个人影,一晃神又不见了,许是瞧错了吧。”

  紫鹃叱道:“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大晚上的再吓到了姑娘。”

  雪雁唯唯应下,一行人随即行了过去。那夹道旁的一棵树后,须臾转出个身形来,却是宝玉身边儿的袭人。

  她攥着帕子瞧着一行人去到了绮霰斋,轻哼一声,随即快步朝着贾母房里行去。行走之间,袭人愈发畅快。

  今儿宝玉生儿,在会芳园耍顽一遭,因着想着那一遭梦中云雨,宝玉便一直盯着秦可卿瞧。这会子秦可卿痊愈,气色好了许多,瞧着瞧着,宝玉心中便生出别样心思来。

  其后被贾政训斥自是不提,回得贾母房中宝玉借题发挥,恼了规劝的宝钗,只点了几个丫鬟便去了绮霰斋。

  他今儿饮了酒,便打发丫鬟打水沐浴。袭人指挥着粗使丫鬟前脚儿打了水,后脚儿那碧痕便抢先伺候着宝玉宽了衣。

  许是瞧着碧痕眉眼间与秦可卿有三分相类,宝玉便留了碧痕,打发了袭人回房去取干净衣裳。

  袭人心中气闷,暗骂碧痕不知羞,出得门来行了一阵,正好儿便撞见了寻来的宝钗与黛玉。袭人心思电转,紧忙藏在了树后,堪堪避过了这一行人。心中畅快地想着,若宝钗、黛玉撞破了宝玉与碧痕的好事,只怕有的闹呢!

  老太太、太太是个什么性儿,袭人最是清楚不过。出了这么档子事儿,错儿自然都是丫鬟的,只怕闹将起来那碧痕必会步了茜雪的后尘!如此,她晋升姨娘之路便又少了个对手。

  临到夹道尽头,袭人回眸一瞥,面上露出自得笑意来。略略顿足,这才施施然进了垂花门。

  却说宝玉的绮霰斋分作两进,几个粗使丫鬟打了水便留在了外间。贾府规矩,一二等的丫鬟才有资格进房伺候主子,三等乃至粗使丫鬟只能留在房外。

  因是宝钗、黛玉入得绮霰斋,两个丫鬟迎了上来,问安过后,宝钗就笑道:“宝兄弟呢?”

  “宝二爷这会子在书房里呢,方才打了水,也不知沐没沐浴。”

  三等丫鬟说完,另一个粗使丫鬟道:“袭人姐姐去取干净衣裳了,想来宝二爷还不曾沐浴吧。二位姑娘若要寻宝二爷,我去知会一声儿。”

  “诶?”宝钗拦下那丫鬟,笑着说道:“方才宝兄弟可是恼了我,知会了只怕又要躲着不见,我看不如我们自行去寻他就是了。”

  “这”

  不待那丫鬟应声,宝钗扯着黛玉往里就走。黛玉蹙起烟眉,说道:“万一他这会子方才脱了衣裳,这般贸贸然进去多不好?”

  宝钗就道:“咱们隔着门招呼一声就是了。”

  丫鬟留在外头,宝钗拉着黛玉入得内院,遥遥便听见男女嬉笑之声。

  只听男声道:“好姐姐,快让我尝尝胭脂。”

  女声道:“宝二爷好没道理,不尝林姑娘的,怎地偏要尝我的?我不过是个丫鬟,哪里舍得买上好的胭脂?”

  男声道:“莫提林妹妹了,还是姐姐好。诶?说来姐姐的唇生得像宝姐姐一般丰润。”

  “宝二爷快莫说了,我哪里敢跟薛姑娘比呢?嗯嗯……二爷……”

  宝钗面上一怔,连忙偷眼去观量黛玉。却见黛玉紧蹙着的烟眉舒展开来,若无其事道:“好似咱们来的不是时候儿,待他闲了再来道恼吧?”

  “宝兄弟……”

  “宝姐姐,咱们走吧?”

  “嗯。”

  二人回返外院,与丫鬟说了两嘴,只道宝玉这会子正沐浴,便相携出了绮霰斋。行在夹道上,宝钗说道:“林妹妹莫要多心,宝兄弟素来都是个爱顽闹的性子。”

  黛玉平静道:“我何曾多心了?倒是宝姐姐多心了吧?这府中的爷们儿,没成婚前身边儿总会有两个得用的丫鬟,宝姐姐的兄长不也如此。”

  “是呢。就是宝兄弟这年岁……太不爱惜自己身子骨了。”

  黛玉没再言语,宝钗扭头观量,便见那张粉白的俏脸儿这会子白煞煞的。宝钗心中暗忖,还道她不在意,原是极在意的!

  到得穿堂前,宝钗回返梨香院,黛玉进得垂花门便身形一个踉跄。紫鹃与雪雁连忙过去搀扶了,紫鹃就问道:“姑娘,你这又是怎么了?”

  黛玉心如刀绞,想着宝玉那一嘴‘莫提林妹妹了,还是姐姐好’,却原来他与旁的女子耍顽时,便会将自己忘在脑后吗?

  忽而又想起那日李惟俭的两阙词来,‘……多情应笑泪带羞。深浅弄红春风嗅,惹尽风流。怎堪骨瘦,薄命红颜断芳洲。’

  她自知身子骨弱,心思又重,若与宝玉再这般好了坏、坏了好的,没准儿真就会‘薄命红颜断芳洲’。

  舒了口气,黛玉推开紫鹃,说道:“无妨,许是下晌饮了酒,这会子上了头。”

  “那我扶着姑娘去歇息。”

  雪雁说着,与紫鹃一道将黛玉扶进碧纱橱里,其后黛玉心思重重、辗转反侧又暗自气恼的,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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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北上小院儿。

  一更天已过,暖阁虚掩了窗,窗棂上覆了上好的纱料。

  内中烛火晃动,洗漱罢了的李惟俭靠坐床头,歪头出神,心下却想着宝姐姐会如何做。

  宝钗早慧,又心思周全,料想定不会自行撞破宝玉的好事儿……说不得会来一出借刀杀人的戏码。只是可怜林妹妹,这一遭又要伤心了。

  也好,这会子伤心,总好过来日伤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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