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汝霖等人看着走入堂中的桂监国,此时脸上却是神色愕然,对面的桂监国竟是未穿冕袍,反而是身着一身黑金色的山纹甲,再看桂监国身后,除了文臣以外,焦琏马宝等一众武将,竟也各身着黑铁扎甲
此时七八名身着铁甲的武臣站在堂中,面无表情看着对面的鲁监国等人,场中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大堂左首,朱朗却是好像恍如未觉,走到左首上方,随手便解下头上的凤翅盔,黑铁金边的铁盔碰撞在桌案之上,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对面的鲁监国熊汝霖等人听得这声轻响,心中皆是微微一抽
熊汝霖站在鲁监国下方,看着对面身着黑金盔甲的高大青年,心中顿时一沉,这桂监国一方果然是来者不善
此时钱肃乐张煌言等鲁藩众臣,皆是被突然闯入的桂监国一方慑住,大堂之中一片寂静,熊汝霖心知决不能再如此下去,他眼中一转,便开口说道
“桂鲁两藩皆为大明皇裔,此时宗王相见,殿下却身着戎装而来,恐怕不合礼制吧”
场中鲁监国一方众人听得熊汝霖声音,这才回过神来,皆是微微点头,而后看向对面的桂监国
此时鲁藩众人目光皆是汇聚在对面的青年身上,但朱朗脸上却是神色平静,看了一眼对面的熊汝霖,便轻声开口说道
“礼制?”
“孤来闽省是来打仗的,不是来游山玩水探亲的,大军争杀,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孤领军亲征,不穿甲那要穿什么”
朱朗说完以后,目光又是扫过对面的众人,冷声说道
“反倒是你们,一个个宽袍大袖,披裘着锦,怎么,你们这是准备马放南山了”
对面熊汝霖等人闻言脸色皆是微微一变,此时正是寒冬时节,哪怕是南方也依旧是冰冷刺骨
鲁监国一方身处海岛之上,就更是寒冷难耐,此时鲁监国一方的朝中许多人皆是披着狐裘御寒,本来这也并没有什么,但此时在身着甲胄的桂藩众人面前,却是立时显得不合时宜起来
右侧的鲁藩众臣见得对面神色冰冷的桂监国,心中亦是立时一紧,好像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一般,下意识便要将身上的狐裘拖去
但众人刚拖到一半,又是发觉不对,自己可是鲁监国朝中之臣,对面那桂监国说什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凭什么要听那桂监国所言
鲁监国众臣想到此处,手中动作也是一停,众人一时间拖也不是不拖也不是,脸上神色纠结
朱以海见得对面桂监国投来目光,心中亦是微微一慌,也是下意识就想去解身上的狐裘
但手掌刚刚抬起,便看到熊汝霖投来的的目光,而后朱以海也是立时醒悟过来,又是面无表情的站在右首之上,好像根本不为所动一般
熊汝霖见得鲁监国未有露怯,心中亦是暗松了一口气,他目光转向对面的桂监国,轻声开口说道
“桂王殿下此言差矣,若是与清虏相争,自该是身着戎装,拼杀御敌,但此时乃是宗亲相见,我等自当宽袍大袖,以示亲亲之谊”
鲁监国与钱肃乐等人闻言皆是暗暗点头,而朱朗看着对面神色平静的老者,心中亦是暗赞一声,轻声开口说道
“熊先生果然机敏,只是战场之上,清虏只会以刀剑弓弩争杀,却不会给你等说话的机会,熊先生就是再能言擅辨,上了战场恐怕也难保性命”
朱朗说完以后,也不再紧追不舍,对着对面的鲁监国伸手示意了一下,而后便直接在左首上方坐下
鲁监国见得对面的朱朗坐下,对着朱朗略微点头回应,而后也是坐在了右侧首座之上
两方监国落座,堂中众人也是各自坐下,到此时场中也终于有了几分会谈的样子
桂监国一边,朱朗坐于上方,下方依次是吕大器,苏观生,张肯堂等三位阁臣,张肯堂往下则是焦琏,郑鸿逵,马宝,施琅等身据爵位的公候武臣,再下方则又是张同敞,郑成功等普通文武,总体上依旧是大体保持着文尊武卑的座次
而右边的鲁监国一方却是有些古怪,右首自然是鲁监国朱以海,下方一个是鲁监国朝中首辅熊汝霖,这也没问题
但诡异的是熊汝霖之后坐着的竟是郑彩杨耿二人,郑彩二人之后却才是钱肃乐,沈宸荃等两名鲁监国阁臣,沈宸荃之后才是沈廷扬,张煌言,张名振等文武之臣
朱朗看着对面的鲁监国众人,眼中却是若有所思,朱朗不说话,吕大器等桂藩群臣自然也不会说话
而鲁监国一方被朱朗等人先声夺人,此时见得对面沉默不语,却也不想先行开口,落入下风,场中两边各自默不作声,堂中一时间竟然一片寂静
朱朗思索着鲁监国朝中的形势,而吕大器等人很快也是发现了鲁监国一方座次的诡异,吕大器,苏观生,张肯堂几人相视一眼,而后亦是眼含探究的看着对面的鲁藩众臣
鲁监国一方的座次明显是不正常的,桂监国朝廷中,哪怕朱朗一意提升武臣地位,此时依旧是阁臣为尊,武臣次之的格局
但对面鲁监国一方,郑彩等人虽是在首辅熊汝霖以下,但却已然在钱肃乐,沈宸荃这两名阁臣之上
吕大器等人久历宦海,此时单是看着对面这几个座次,便已经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他们亦是经历过隆武一朝的旧臣,哪还能猜不到此时鲁监国朝中的情形
吕大器等人窥得鲁监国朝中不稳,心中顿时大定,于是也是愈发气定神闲,而对面的熊汝霖等人也是发现了对面频频探究而来的目光,神色亦是微变
熊汝霖眼看己方一边开始气氛愈发压抑,心中也是一沉,终究还是最先忍耐不住
熊汝霖对着上方的鲁监国微微点头,而鲁监国见得熊汝霖暗示,也是清咳一声,忽然开口
随着鲁监国开口,堂中众人的目光也顿时落在鲁监国身上
“孤与桂王虽俱为宗室,但却久疏音信,天下动荡,乱世之中,我等宗亲故旧今日能得相见,亦是一喜”
“孤近年转战南北,飘离不定,身边却是无有珍物,惟有这一方玉佩乃是府中旧物,跟随孤多年,今日便以此玉赠与桂王,亦愿我两家今后能如此玉,化干戈为玉帛”
鲁王说完,便将腰间一方白色玉佩摘下,而侍者很快也是捧着玉佩,送至对面的桂监国身前
“既是宗亲所赠,那孤便收下了,多谢鲁王赠玉之谊”
朱朗看着托盘上的玉佩,眉头也是一挑,但也没有多说,将玉佩交给身后的李国用,便拱手致谢,而对面的鲁监国见得朱朗收下玉佩,心中亦是一松
这番赠玉亦是熊汝霖等人的安排,赠玉目的不在这方玉佩之上,而在最后的那句化干戈为玉帛,此时桂王能收下玉佩,起码也算有了个好的开局
朱朗看着托盘上的白玉龙凤祥云玉佩,眼中一转,却也是开口说道
“鲁王赠孤美玉,孤此行也带了一物,此时却也正好赠与鲁王”
朱朗对着身后的李国用示意了一下,李国用也是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玉盒,送至对面鲁监国侍者手中
红木托盘之上,白玉盒子被紧紧盖住,却是看不出里面装的到底是何物
鲁监国看着托盘上紧盖的玉盒,脸上神色有些迟疑,待见得下方的熊汝霖微微点头,这才伸手接过玉盒,放在桌上
“粤省海贸兴盛,诸洋珍宝汇聚,桂王所赠定是难得的珍物,孤便谢过桂王美意了”
“这匣中之物,确是天下难得的珍宝”
朱朗闻言,沉默片刻,这才轻声开口说道
对面的鲁藩众臣听得朱朗所言,此时心中亦是升起了一丝好奇,皆是看着鲁监国手中的玉盒,想看看这桂监国口中的天下珍宝到底是何物
第229章 血土
大堂之中,众人目光皆是落在桌案边那方小小的玉盒之上
鲁监国伸手将玉盒打开,盖子掀开,玉盒内不见宝光金玉,却是只盛着一捧暗红色的泥土
鲁监国等人看着玉盒中血色泥土,脸色亦是愕然,熊汝霖等人又是看了一遍,却是发现盒中确确实实就只是一蓬泥土而已
堂中鲁藩众臣皆是看向对面的桂监国殿下,朱朗脸上却是神色不变,扫了一眼对面众人,便直接开口说道
“鲁王可还记得你在浙省时所封的督师朱大典”
“自是记得,孤自至海上募兵之后,却是已经有些时日,未曾听得朱卿消息了”
朱以海看着玉盒中的血土,心中升起一丝惊惧,已然有了不好的猜想,但他脸上却依旧还是能勉强保持着镇静,轻声开口回道
朱朗却是不管鲁监国神色,又是继续开口说道
“去年你等浙省兵败,逃往海上,清虏大举南下,随即兵围金华,朱大典据城死守,誓死不降,但终究是力微难抗”
“三月金华城破,城中满城被屠,朱大典为防止城中火药为清虏所得,领全家十余口入火药库中,毅然点燃火药,身死殉国”
“孤麾下之军攻破衢州以后,曾进兵金华府,只可惜金华府清虏亦有防备,未能攻入城中,这捧血土便是从金华城下取来”
“今日孤特地将这血土带来赠与鲁王,以慰忠臣孤魂”
低沉的声音在堂中缓缓回荡,熊汝霖钱肃乐等鲁藩众臣,看着玉盒中的血土,此时却皆是神色苍白
他们与朱大典同在浙省拥立为鲁王,与朱大典亦是常有交集来往,其中熊汝霖等人更是因为是否要接受隆武招安,与朱大典争执不断
但此时熊汝霖等人看着那盒中的血土,却尽皆是神色惨然
去岁争执奔走之景还犹在眼前,但只是转眼之间,对方却已然是魂归冥土,而且竟然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殉去
焚火药,全家俱殉,这聊聊几字说来容易,但真的身处其中,那又该是何等惨烈
此时堂中众臣,无论桂鲁,所有人皆是看着那桌上那一抹血色,沉默不语,气氛极为凝重
而鲁藩一方的一些大臣,想及这些年的漂泊离散,想及那些毅然殉国而去的亲朋师友,竟是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国破家亡,对堂中这些人来说,又岂是这轻飘飘的几字能概括的
朱朗看着堂中沉默惨然的众人,又是低声说道
“此次朝廷大军攻入浙省,孤亦是知道了些浙省诸臣的消息”
“尔等所封礼部尚书王思任绝粒死,兵部尚书余煌衣冠赴水死,礼部侍郎陈函辉,大理寺卿陈潜夫,通政使吴从鲁,主事叶汝恒,高岱,故山西佥事郑之尹皆死之”
“故太常博士李山于吴中绝粒死,御史何宏仁追至关山岭投崖死,主事谢震龙被执抗言死,潭头守将刘穆不屈死”
“义乌破,大学士张国维死之,武宁侯王之仁入海,沈其妻孥,乃由松江转至南京抗言死,再到朱大典守金华不下,发火药自焚,全家俱殉”
“至于我闽中诸臣,首辅黄道周北伐兵败,不屈死,闽省沦陷,文臣如户部尚书姜一洪,礼部尚书曹学,编修徐复仪,御史王国翰,艾南英,郎中赖垓,武臣如总兵胡上琛,都督同知张国纪,百户闵时,皆死之,其他闻讯殉节之臣更是不知凡几,难以历数”
朱朗每说一句,堂中气氛便是沉默一分,到得最后,堂中连呜咽之声都是尽去,变得一片寂静,所有人皆是神色惨然的听着那一个个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名字
朱朗看了一眼堂中寂然无声的众臣,又是沉声说道
“自甲申以后,我大明一败再败,如今只剩这半壁江山,但诸位须知,纵是这半片残土,亦是无数忠义士民前赴后继,撒血所得”
“我等亦是仰赖这大江南北,无数忠臣义士捐躯奋战,今日方能端坐在这堂中,孤取来这捧血土,便是欲让诸位好生思量,我等如今,当以何事为先”
“我等今日便在这堂中,以这忠魂血土为鉴,来议今日之事”
朱朗说完便转身坐下,而堂中众人听完朱朗所言,却是久久沉默,无人说话
钱肃乐等人来前自也是准备了无数说辞,但此时听着那一个个殉节而去的名字,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要怎么说,说他们今日来此来并不是为了使家国一统,而是准备继续自立一方,裂土称尊,这话如今他们如何能说的出口
鲁监国固然是称尊在前,但如今鲁监国一边,无论从名义还是实力上都远远无法和气势正盛的桂监国一方比拟,这也是鲁监国一方一开始便放低姿态的原因
鲁藩众臣看着上方的朱以海,此时朱以海一身明黄龙袍,身披狐裘,自是雍容华贵,但众人看着对面那一身黑金甲胄的英武青年,却总觉得自家监国殿下矮了不止一头
熊汝霖自也是发现了自己一边众人皆是士气低落,桂监国那一番先声夺人,配合着先前闽省的大胜,已然压得鲁藩众臣抬不起头来,连他自己都隐隐觉得,此时若还是欲图分裂朝廷,便是大逆不道之事
但这一丝念头很快便被熊汝霖斩去,熊汝霖宦海沉浮,心智自然不是轻易便为他人动摇,
但此时他亦是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若是自己这边在沉默下去,恐怕不等开口议事,自己这边的人心就要丧尽
熊汝霖看向上方的鲁监国,正准备示意鲁监国提出盟约之事,但却是发现上方的鲁监国虽然还是勉强维持着镇静的架子,但却是已然失神
朱以海怔怔看着桌上的那捧血土,脸上神色恍惚,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记忆里那有些狡黠奸猾的老臣,最后竟会以如此壮烈的方式死去
熊汝霖看着怔怔失神的鲁监国,心中亦是一沉,此时鲁监国心神已然为桂监国抛出的消息所夺,只能由他来提出盟约之事了
熊汝霖看着对面冷冷注视着自己一边的桂藩众人,忽然沉声开口
“去岁清虏嚣狂,趁我大明无备,连攻我浙闽两省,但如今终是为我桂鲁两藩合力击败,数万清虏一朝丧尽”
“由此可见,清虏之所以能屡胜我大明,非是我大明军弱,而是我大明内部各方内争不断,各军无法齐心协力,这才让清虏趁机取胜”
“此时诚如桂监国殿下所言,我大明已至危亡之刻,无数仁人志士已捐躯赴义,当此之时我等这些残存之辈,却是不应再徒争名位,再行内斗”
“为我大明社稷所计,请桂监国殿下与鲁监国殿下订立盟约,我等两方齐心协力,共相抗敌,驱除清虏,共同恢复我大明江山社稷”
熊汝霖不愧是积年大吏反应极快,朱朗这边以一众殉身之臣的大义,逼迫鲁监国退藩归位,但熊汝霖转眼便又以这番大义为名,劝说桂监国一方要以大局为重,尽早订立盟约
此时若是桂监国一方还是坚持要鲁监国退位,那反而便成了桂监国一方在徒争名位,主动挑起内斗
而桂藩众臣闻言,亦是神色大怒,还两方联手破敌,这熊汝霖当真是无耻之尤
整个闽省之战,鲁监国一方除了派船运兵,整个闽省哪还见得到这鲁监国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