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说实话,外人,便是我儿子家里的人,我也不放心叫她管家。唯独我妹子回来了,我什么也不怕。”贾政道,“她是你林家妇人,也是我荣府大小姐。要她来管家里,哪一个多嘴,休出去。”
想想又说道:“你莫看大哥,那也不是个太糊涂的,他们家那两个,你只看凤哥儿赫赫扬扬,却不看琏哥儿抓着人手?这家里,多年来王家来的人,上面哄着母亲,下面挑唆着我与大哥,他对我是有气的。可若是妹子回来管家,大哥怕是要恶习也改了。”
林如海不好再劝,打定主意晚上要与夫人商议。
贾政却不给他机会。
这些年来,贾政也憋了一肚子气。
他公然道:“你当母亲手里,只是给宝玉攒的点钱么?妹子当年拿走的嫁妆,换了银子拿回来放在母亲身边,王家的也要!”
林如海心里惊骇,贾敏一直说这件事贾政不知,却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说着,两人到了荣禧堂。
林如海进门一看,不见王夫人在。
但贾政的侍妾赵姨娘周姨娘却在,不过赵姨娘好像刚才被骂了,强撑着笑脸偷偷抹眼泪。
那周姨娘也不劝她,脸上堆着笑陪着贾母与女儿外孙女说闲话。
见两人回来,贾母问道:“怎样?”
众人无不屏气凝神,纵然是林妹妹也依着外祖母竖起耳朵。
伴君如伴虎,谁能知道这半天发生了什么。
贾政笑道:“母亲担忧了,没大事。儿子兼任通政司左通政使,妹丈升了两级,也很好。”
而后吩咐贾琏:“不要站着,快去让后头筹备伙食,郡王令御林军及宫里人在家里吃饭,你要看好的做,分三班叫人家吃。”
贾赦急忙又叮嘱:“不敢叫来府里,叫丫头子们走角门送过去。”
瞧,大老爷哪里是那么纯粹糊涂的人?
贾琏领了命,急忙出门叫了周瑞,叫了王善保,批了条子叫人去吴新登手里先取了银子,又喝令大小厨房一起动手。
荣禧堂得了三分心安,贾母喜忧参半说道:“今日太上皇明摆着说话,那是果然对荣宁二府起了杀心。从此以后,外头的事情就不要管了,二哥儿,看好家。”
贾政知道说的是王夫人,左右一找没找到人。
“我看她吃了些害怕,路上便昏昏沉沉才让他回去歇息了。”贾母道。
贾政这才说道:“荣宁二府以军功起家,如今经历了四代,加上自己不成器,也该收心了。以前的门生故吏也就不要来往了,有好的倒好,然而如今连家里的奴婢们,在北都时候修园子的修园子,当老爷太君的当老爷太君去了。这些人,都是惹祸根。”
他自然不舍。
只有有了那些,荣宁二府才有较大的影响力。
贾赦也不舍,但他比贾政怕死。
“舍了吧!”贾赦咬咬牙,“上次为那块地修道观,我与珍哥儿吃了亏,落了埋怨。这些天多少人在跟前吹风说,不过是一个郡王,在金陵城没跟脚的人,何必与他客气。我看这些人不是要府上好,那还与他们往来干什么?”
贾母看着邢夫人。
那是个贫寒家境嫁入府上的,她哪里敢说什么,只说是“那么大的王府,随便赏赐点什么便是好日子,何必要让人胆战心惊的,和皇上对着干”。
这话倒也有理,保证好王府不出问题,那便是二府的一番功劳。
但说到这,贾赦贾政沉默,林如海也半晌不说话。
贾母见状震惊。
贾敏察言观色,试探道:“莫非是天家无嗣?”
贾母骤然睁开浑浊双眼。
儿女们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既欣慰又更加担忧。
遂让贾赦贾政几个姨娘先回去,又让丫头奶妈们护着黛玉和小弟去荣庆堂玩耍。
周围无外人在了,贾母才透露:“保龄侯府前些日子来人,说起过这个事情。你们哪里知道,太上皇与皇帝早就开始考虑了。”
根据保龄侯府的情报,太上皇将义忠鲁王府的世子提前放在北都,以北都留守司副留守职位,暂担任大宗正府右宗正。
皇帝又暗中提拔忠顺福王三个庶子之子,在北都以小小的功劳,便赐爵奉国将军甚至镇国将军。
还有太祖高皇帝封爵桂王,如今也是奉国将军的宗室,那也是个少年,如今在桂林凭军功任宣抚司从四品宣抚使。
故此,她一早就判断李征这个敦煌郡王如此受恩宠,大概是掩人耳目。
于是贾母与儿女们低声透露道:“肃藩不是太祖一脉,更不是太宗一脉,那是绝对不能有觊觎神器机会的。保龄侯府之意也是以此给那些选定的宗藩子嗣当遮掩。”
贾赦道:“但这位敦煌郡王城府极深,眼光只怕也不差,他若是得知……”
第七十章 腰杆硬了谁还愿意装傻?
“绝不可能,非太祖子孙,岂能入继大宗!太宗一脉尚且有,”贾母故此担忧,“倘若敦煌郡王有自知之明,那自然是三代皇帝之臂膀,将来倘若皇室果真无嗣,无论哪一脉入继大宗,手握十数万河西大军的郡王也必定是国之长城。可若他也起了夺嫡之心,荣宁二府如何是好?”
一家子人思来想去,只好暂时定下了“多跑动,多来往,不结党”之策。
可毕竟一层阴云已挂在心底。
结交了就是结交了没有否定的余地,未来皇储倘若要以此为理由清算,以后得荣宁二府恐怕更没有能力抗争。
不过,这倒也是一个天赐良机。
贾珍嘴快便直言:“今日敦煌郡王朝野侧目,但若将来有了皇储,我们府上未必不能用郡王府势力,换一个更大的前程。”
这话不厚道,可四王八公满朝公卿哪一个是厚道的人?
厚道人,在朝堂里站不稳。
说定了此事,贾母回荣庆堂歇息,贾敏带着儿女也要跟着,贾赦贾政急让邢夫人带人去收拾东院北书院,那是贾赦半月前住的地方。
正要各自去忙,外头脚步声急,只听有人笑道:“贵客来了,我们没能出迎,老太太怕是要生气了。”
不及贾敏起身看,贾母笑道:“有个混世魔王回来了。”
语音未落地,王熙凤和尤氏快步进门。
贾敏没见过王熙凤,她出嫁后就在苏州待着,銮驾南巡之后,林如海赶赴扬州,她也是从苏州直去扬州,娘家小字辈也就认识李纨。
贾母道:“这是给你说过你大哥家二哥儿的媳妇,府里一个混世魔王,他们都叫她凤辣子。那一个是珍哥儿的续房,你也没以前见过。”
王熙凤尤氏急忙拜见了,只看贾敏神色不佳,但那比王夫人邢夫人不知贵气到哪里去的荣府大小姐的模样架子,不由让两人不敢放肆。
王熙凤细看黛玉,复又看贾敏,心里叹道:“到底是一门二国公的血脉,瞧我这样的王家女儿,瞧人家荣府大小姐,哪里比得了?”
贾母笑道:“今个又跑了谁家?仔细人家说你两个仗势欺人。”
王熙凤哂然:“老太太,那些王孙贵族府上,哪一个没长七八个心眼?我们可不敢欺负他们,只不过赚了些银子。咱们家里将来不论是做什么功劳,只要手里有银子,丢的门路也还是咱们家的,难不成王家能抢走?”
贾母和贾敏飞快一对视,也都笑起来了。
再听说御林军要在府上吃饭,王熙凤哪里敢放心,忙叮嘱尤氏在宁国府好歹“不管酒水果子,囫囵备一下,免得让人笑话不体面”,又自己赶紧去看着后院西院。
她如今有了银子,做事也小心,不敢再雁过拔毛,当时取了一千两银子,叫贾母身边的人,唤作金文翔的,叫他“妥当发到个人手里,办不好事却要收回来”。
金文翔领了银子,却不急着去办事。
他有个身份,是鸳鸯的哥哥。
金文翔与鸳鸯的父亲叫金彩,原是荣府家生奴仆,故此很被信任。
鸳鸯本是贾母身边一等丫头,荣宁二府没有不知道她的。
金彩早年是在金陵给荣府看门的,如今依旧在荣国府门子里当老的,指挥着十三五个小子来回往二门里大门外抬轿子、传递消息。
金文翔在贾母房里当了买办,在北都如此到了金陵依旧还是买办。
但如今,鸳鸯得了泼天的富贵,原本是被送到别院,金家都认为是去吃苦的,哪想竟然撞了运,不但脱了荣府奴婢的身份,在王府如今也当了个女官。
这几天,荣府不少人求到金彩和金文翔,以及管着荣庆堂浆洗丫头的金文翔家的,都想求鸳鸯帮着在王府找个前程。
金文翔收了人家钱,方才还有人来催,他只好找王熙凤求个主意。
实则还是想卖人情。
王熙凤见他踟蹰不已,稍微一想便知道了意图,冷笑道:“你什么人,有什么好朋友?不过是一起玩耍的狐朋狗友罢了,也想去王府当人上人?”
金文翔赔笑道:“只是个门子。”
“宰相门前七品官,你们也有那福分?我还想当个官儿呢,”王熙凤斥责,“有胆子你去害了鸳鸯,府里多得是巴不得替代的,你去,我瞧你是个人物。”
金文翔不敢纠缠,只好先拿了银子打发荣府的厨子们。
他却不知道王熙凤叫他去办的用意。
金家是老太太身边的,王熙凤刚才可听平儿偷偷说了,让她“万万不可”向着王家人,她料想到荣府早发生了一些变故,王夫人怕是要被越发冷落了。
故此她拿了银子,叫老太太身边的人去打发厨子,也好叫老太太知道,她可不是她那姑妈,既不做吃里扒外的事情了,也有的是一番手段。
回过头她又让尤氏回宁国府看着,尤氏道:“我听说你拿了银子,西府的小厨房厨娘都分了些,怎么不给赵姨娘?”
“给她做什么?我倒不怕大太太吃不平,也不怕她如今责罚我,我就是瞧不上那娘儿俩,什么东西。”王熙凤骂道。
尤氏劝道:“宝玉是老太太心头肉,贾环虽不受宠,那也是老太太孙子。你瞧他们母子过的什么日子,你也不怕老太太有想法?”
王熙凤耻笑:“你有钱,你倒是去给,我可不给。”
尤氏叹着气,本不想得罪王夫人,可走到外头却正好碰到赵姨娘,她扎着手,穿着的衣服尤氏一看便知道,那恐怕是今儿想体面,拿出来了压箱底的。
毕竟今天是贾大小姐回来的日子,她可不敢不去,当年贾大小姐没出嫁那会,她是见识过荣府大小姐金尊玉贵般的威风的。
尤氏虽叫住赵姨娘,她如今也有了底气,手里有了贾珍不敢拿走的银子。
因此给悄悄塞了十两碎银,尤氏劝说道:“学些好儿,环哥儿也自在。”
赵姨娘感激,她倒是真念着别人的好,口中道:“学了好儿,那能有命么?”
尤氏一愣,这是什么话?
赵姨娘苦笑道:“我便是没有几个眉高眼低的时候,也知道什么叫个百依百顺伏低做小,但若我‘懂事’了,那王家能放过我母子么?当姨娘的,那个不怕大夫人下死手?坏一些,上不了台面,人家才让活。”
第七十一章 贾芸
尤氏不由默然。
她突然想起贾珍的妾室,那都是些赵姨娘样子的,脸蛋倒是好看,肚子里没半两笔墨纸砚的人。
现如今她正经封了诰命夫人,那些妇人们心里,岂不跟赵姨娘一样?
尤氏叹着气又给塞了十两碎银,小声道:“攒着,明儿到我那里去,几件子新做的袄子,我留你一两件。”
赵姨娘听到有人来,悄悄推了一下尤氏,藏好了碎银子,笑呵呵扎着手缩着脖子,贴着墙一溜烟走了。
尤氏只觉着心酸。
都说赵姨娘是个没脑子,谁低头看一眼这些人的脑子也是有的?
“贾环小小年纪,又还是个眼看着不成器,他们母子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尤氏暗想,“两府的太太老爷们,哪个把他们当回事看?”
这也是她以前想的事,如今这么一想,忽然就看向了西边。
二府老爷太太们不低头看一眼命贱的,如今那边却有个偏要把命贱的当人看的贵人。
若想要学好,人家舍得教。
尤氏自问,她不就是么。
“如今有了体面,就是老太太面前我也有个椅子坐,可人家毕竟是个外人,又哪里管得了荣宁二府那么多烂事。”尤氏心里感慨着,一路要匆忙回宁国府去。
不料才出了荣禧堂庭院,外头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生的人物高大,穿着半新半旧一件长袍子,手里提着两个小纸包,满脸笑不知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