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141节

  另一位同僚答道:“真的。我听户部的同科说,户部尚书高公亲自发话,所有在户部有欠账的,从这月开始扣钱。不过不扣禄米,只扣俸钱。”

  袁咸安心里稍微舒了一口气,按照成祖时传下的祖制,“一二品四分支米,六分支钞;三四品米钞各半;五六品米六钞四;七八品米八钞二。”

  自己鸿胪寺主簿七品官,每月俸禄七石五斗。

  俸禄八成米,钱给二成,自己在户部有欠账,就算两月的俸银全扣了,还有十二石米,就算户部的人心黑一点,给三分之二陈米。

  拿去米店换,还能换回七、八石的新米。加上户部发的新米,足够一家六口吃两个多月了。

  袁咸安在心里暗暗地算了一下,觉得日子还能凑合着过,不由地踏实了一点。

  这时,一位其它值房的同僚跑过来说的一番话,又让他的心悬起来。

  “诸位,我听户部的同年说,这月又开始折色了!”

  “什么!”袁咸安等人忍不住围了过来。

  当年成祖皇帝为了修建北京城,下令百官、勋贵、宗室俸禄,三成支米,剩下七成“春夏折钞,秋冬折苏木、胡椒”。

  后来宣德年后,废除了一段时间,可是一旦朝廷国库紧张,就会延用此祖制。嘉靖朝四十六年里,有过七八年这样的折色。

  现在大明宝钞比擦屁股纸还不如,肯定折的是苏木和胡椒。

  苏木是重要的染色物料,胡椒是香料和药材,这两样东西平时还能卖得起价,关键是百官都折色苏木或胡椒,京城到处都是折卖这两样货品,肯定卖不起价了。

  又一位同僚窜过来,悄声说道:“没错了,这月折的是胡椒,户部、吏部领俸禄的人出来说了,四品以下支两成米,其余八成折成胡椒。”

  “四品以上呢?”

  “四品以上全部支四成米,其余六成折成胡椒。”

  “操!四品以上的官老爷,也不缺那点银子,全折成胡椒也不影响他们吃香喝辣的。我们不行啊,我们没有夏冰冬炭的孝敬,全指着俸禄过日子啊!”

  袁咸安在心里一盘算,凉了半截,完蛋,下月全家要吃土了。

  到了下午,轮到鸿胪寺的官员去领俸禄,袁咸安随着同僚们一起来到户部陕西清吏司。

  按照律制,百官、勋贵、宗室的俸禄由为陕西清吏司核算和发放。

  只见陕西清吏司外面一堆的绿袍青袍官员,人头涌动,熙熙攘攘,各个嘴里都没有好话。

  “码得,又折物!折它娘的物!原本到手的俸银就没多少,一家买布做衣、油盐酱醋、人情往来、看病抓药,全在那点俸银里抠。

  现在好了,本来没多少,还要被折物,我拿着这堆胡椒干什么?能当饭吃啊,还是能当钱花啊!”

  “听说统筹局、督办处那边,一水的金花银子。”

  “码得,没天理,大家都是读圣贤书,都是科试出身的,凭什么他们俸禄给的那么高,还直接给银子。”

  “岂止给银子,听说他们每月有福利,直接给购物券。”

  “购物券?什么玩意?”

  “就是几大商号发行的,上面有写金额,直接去那几家商号里买东西,不用掏钱,用那当钱用。”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码得,说得我都想去那边了。”

  “想去?谁不想去,关键得那边要你。”

  听着纷纷扰扰的议论,袁咸安跟同僚们终于听到一声招呼声。

  “鸿胪寺的老爷们,到这里排队领俸禄,请把腰牌准备好,我们是只认腰牌不认人。”有户部杂役在那里大声喊道。

  袁咸安跟同僚们呼啦啦跑到那里排队,很快走进陕西清吏司的院子里,里面也多是绿袍青袍的官员,少见绯袍官服的官员。

  还有不少身穿便服的随从仆人,他们都是四品以上官员派来领俸禄的。

  袁咸安看到同科魏云来,失魂落魄从里面出来,右手里拎着一个布袋,里面瘪瘪的装了半口袋东西。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院门走去。

  “霏启兄,霏启兄!”

  袁咸安的招呼声,魏云来根本没听到。

  旁边有认识他的人问道:“,老魏这是干什么?”

  有人摇头说道:“他日子难过。”

  “怎么了?”

  “当初为了留在京里,他借了一笔银子给吏部的那群貔貅。后来实在顶不住,找户部的前辈批了张条子,找户部借了笔银子,才把窟窿赌上。

  看样子是清查欠账,把俸禄扣得七七八八。他家里人口多,十来口人全指着他的俸禄吃饭,看他手里拿着那点东西,估计就半口袋胡椒,能干什么?全家围在一起喝西北风?”

  袁咸安跟魏云来同在嘉靖四十一年中进士,又一起在顺天府观政半年,然后同在京城里为官,往来得非常密切。

  他知道魏云来家境贫寒,老家也没有什么人,所以没有什么带产投献门下的好事,全靠吃每月那点俸禄过日子。

  又放不下面子,去卖文挣润笔费。堂堂国子学从六品助教,过得穷困潦倒。

  自己有心想资助一回,却有心无力。

  这月自家都要吃土喝风,哪里还有能力去帮魏云来啊。

  慢慢排队,终于到了袁咸安。

  他上前去,户部清吏司的主簿验过他的腰牌,在花名册上找到他的名字,点点头。

  旁边的户部书办啪啦啪啦打了一下算盘,“鸿胪寺主簿袁咸安,官俸七石五斗。两月十五石。支米二成,给米三石。其余折物胡椒。

  袁咸安尚欠户部库银七十五两,本月扣七两八钱。扣除欠债,再给胡椒六升。”

  另一位书办递给袁咸安一本账簿,要他在上面签字画押。

  完事后再递给他两张纸条,一张上写太仓库官米三石,另一张写有太仓库胡椒六升,均盖有官印。

  袁咸安长叹一口气,收下这两张纸条。

  出了户部,叫了家里仆人,又雇了一辆牛车,去南城太仓库里,用那两张纸条,把七、八月份的俸禄,一石新米,两石发黄的陈米,还有六升胡椒领回家。

  家里的妻子一看,当即破口大骂。

  “你寒窗苦读十几年,好容易中了进士,做了官,结果这日子过得,比乡下地主还不如!这日子怎么过啊!”

  袁咸安连忙劝道:“休得呱噪!再等两三年,大哥儿长大一些,就能以读书的名义送回原籍,把家门撑起来,到时候就有人带田地家产投献门下,到那时候,你能安安心心做太太了。

  且忍耐两年。要不是奔着官绅可免赋税,老爷我寒窗苦读这么些年干什么!”

  袁妻这才慢慢忍下这口气来。

  袁咸安住的地方,住的都是六七品官,左邻右舍,都是一片骂声。

  他长叹一口气,“等明天把胡椒换了钱,好好盘算一下这月的日子。唉,这世道,越来越不好过了。”

  第二天一早,袁咸安就被坊间吵闹声惊醒了,隐约间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心头一颤,不好,出事了!

193.第193章 义愤填膺的清苦京官

  193.

  袁咸安穿好官服,匆匆出了院门,看到大家都往一个方向奔。

  “怎么了?”他拉住旁边一位街坊问道。

  “听说是国子监的一位助教,昨天领俸禄空手而回,昨晚气不过,在柴房里自缢了。”

  袁咸安大吃一惊,国子监助教?

  老天爷,千万不是魏云来魏兄。

  转了一个弯,拐到云锦胡同里,看到前面聚集着一堆人,正好在魏宅附近。

  袁咸安心里一凉,越发地不安。

  走得近,听到魏宅里哭声震天,妇孺老弱,嘶哑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

  十几位闻讯赶来的绿袍青袍官员,围在宅院门口,摇头叹息,脸上都浮着一种兔死狐悲的悲戚。

  “魏兄,魏兄你怎么了?”袁咸安踉踉跄跄奔到魏宅门口,看到院子里停着一具尸体,躺在架在两张长凳的一扇门板上,盖着一床白布单。

  魏云来的妻子带着四个女儿,围着尸体哭得死去活来。

  昏暗的客厅里,四位老人坐在门槛上,有干嚎的,有默然流泪的,有撕心裂肺哭的,还有位老太太几乎昏厥过去,一位丫鬟手忙脚乱地扶着她。

  袁咸安知道魏云来的情况,他家境贫寒,岳父就是启蒙老师。他考上进士后,家里遇了水灾,两边无兄弟族人照顾父母和岳父岳母,只好把他们四位接到京里尽孝。

  自己还能等大哥儿长大了回原籍撑家门,魏云来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根本没法回原籍撑家门。

  只能熬到致仕,以官绅身份回原籍,到那时想法子招揽些投献户,还能过上几年富家翁的好日子。

  袁咸安冲到尸体跟前,掀开白布,看到果真是魏云来,一脸的死灰色,舌头吐出,眼睛鼓出。

  他心里一骇,连忙放下白布,不由地涌起一阵悲凉。

  他跟魏云来都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只不过都是三甲进士,按例拣发地方为知县或县丞。

  当时严党当权,吏部受严氏父子控制,认银子不认人,要是不给吏部那些貔貅塞足银子,直接给你拣发到云南广西去,身体不好的,赴任路上就没了。

  自己和魏云来都凑了笔银子给到吏部,这才留在京里,在清闲衙门里当了个京官。

  没办法,云南、甘肃、陕西、广西、辽东等苦寒边远地方的知县,是恶差,不给钱就分派你去。

  东南、中原、山西、山东、湖广、两淮等腹地的知县,属于优差,尤其是江南、两浙,属于肥差,给钱了才能去。

  袁咸安和魏云来塞给吏部的那点钱,只能免除去云南等苦寒边地走一趟,想谋个优差肥差,还得加钱!

  没钱加,那就留在京里清闲衙门里慢慢熬吧。

  “魏兄,我的魏兄,怎么就想不通,这么去了呢!”

  袁咸安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了几声。

  不一会,其余几位同门或平日里往来密切的好友,陆续赶到,围着魏云来的尸体哭嚎了几声,洒下几滴眼泪。

  然后聚在院子一边,商量起事情来。

  “魏兄家里这个情况,一贫如洗啊。这治丧的钱粮,大家得帮衬一把。”一位老成的同年说道。

  他叫周秉洲,在都察院里当御史。

  “周兄说得对。魏兄一走,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全是妇孺,治丧是一笔钱,扶柩回乡又是一笔钱,这老弱妇孺回原籍还得有笔安家银子。

  国子监可能会有一笔抚恤,可是朝廷目前的情况,看样子没有多少。大家都是魏兄的同年同乡好友,不帮衬一把,说不过去啊。”

  说话的是李治彬,在礼部当主事。

  “行吧,昨天刚发了俸禄,今天一早我叫家里的仆人去把折色的胡椒换钱,这会应该回来了。我回去,拿些银两来,大家凑一凑吧。”

  “袁兄说得没错,大家凑一凑吧。”

  大家跟魏夫人告了声罪,陆续回家去拿银子。

  回到家里,袁咸安等了一会,看到去换钱的仆人悻悻地回来,背着那六升胡椒。

  袁咸安大吃一惊:“怎么了?”

  “老爷,小的跑了十来家杂货铺,他们都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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