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还怎么平叛,还怎么打仗?”
“只会变成,我这巡抚的军令还没出衙门,就被流贼们知道了,我的军队在已经到流贼巢穴的时候,结果粮草却迟迟未到。”
“所以不克扣军饷来补亏空都不行!”
“但按祖训,我该被剥皮的。”
王阳明这么说后就不由得又捂嘴咳嗽起来,且笑道:“见谅,因贬谪贵州多年,又在南边剿匪多年,所以身子大不如以前。”
“无妨!”
“公还是喝茶吧。”
桂萼说著就让人进来给王阳明换了茶。
张孚敬这里则一直沉默著。
露出一脸认真思考的样子。
地方复杂的情况,超出他的意料。
他也没想到有些时候掌权主官克扣军饷竟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更好的平叛,更好的保境安民,所以只能选择苦一苦兵民。
只是这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这是他要思考的地方。
“问题就出在钱法弊端太多!”
“没有大量的钱流通,就只能一直以实物为税。”
“于是,管税与运税的就更加方便私吞。”
“就以粮食为例。”
“管粮和运粮的可随意以捏造税粮霉变、鼠咬虫蛀为由,把税粮私卖,换为白银吞没,进而造成亏空。”
“除此之外。”
“因没有流通的官定钱币,真要用钱交易,也只能以天然就适合做钱币的金银铜和布匹为钱,尤其是白银。”
“可这些,大都控制在大户手里,他们也就更加乐于见到天下缺钱严重,如此他们手里的白银自然也就更值钱,就能从百姓手里换取大量粮食。”
“这样他们交的税也相对少了许多,乃至走私的成本也降低了许多。”
“所以,天下大户们是不乐意改制,解决钱荒问题的。”
“但天下大弊不革,就算新天子是爱民仁君,哪怕下一任天子也是爱民仁君,也只能眼睁睁看著自己补贴的军饷和赈灾的款被吞没的越来越严重,进而眼睁睁看著国库越来越空虚,同时,军民还越来越困窘,然后就眼睁睁看著国势一天天衰颓。”
桂萼这时说了起来。
他任过地方官,是清楚胥吏和大户是怎么盘剥生民,怎么侵吞税粮的,也就能有此感悟。
桂萼这么说后,王阳明颔首笑道:“这就是陛下为何要先重塑钱法的原因了。”
“也难怪陛下为何只先在顺天府这样做。”
“按照子实所言,重塑钱法,最不愿意支持的就是大户,而也就只有先在顺天府重塑钱法,朝廷才有足够实力去应对大户们的反击,毕竟顺天府是天子脚下。”
张孚敬这时言道。
王阳明则跟著点头:“这就是陛下谨慎的地方了。”
而接著。
王阳明又道:“重塑钱法,最紧要的还是要看,朝廷能不能提供足够的米棉盐等物资来平抑物价。”
“因为一旦新钱面市,大户们必然炒高这些衣食必须之物的价格,进而达到吸纳走大量新钱的目的。”
“当不是问题。”
“虽然,两淮抄得的粮食赈了灾,京师十五仓的仓储要供养满朝文武和宫里开销,但眼下还有抄没孔家所得的大量粮食进京,两淮的私盐如今也抄没了不少,运进京应对此事也不是问题,何况,还有漕粮。”
张孚敬言道。
王阳明则微微一笑:“倒也是,陛下是早有准备的。”
三人在聊天时。
由张孚敬负责运送到京师的最后一批流民也被御史江汝璧带到了京畿道夏言这里。
“这是最后一批了。”
“除了孩子外,基本就是未婚或丧偶女眷。”
江汝璧让夏言签了单,就道。
夏言点了点头,在接下来,就暂时将这些灾民安置在了预先搭设的新窝棚里。
次日。
除夕这一天。
夏言还将这些人编了号,然后就把京畿道未婚的男丁招来,让他们拈号抓阄。
“缘分天定,谁抓到谁就领谁回去做夫妻,种田过日子,到时候同编为一户。”
夏言手底下的官员还对这些男丁吩咐起来。
韦长贵也在这些男丁中间,排著队,且也跟著其他男丁一起既羞涩又好奇地抓了阄,且还朝站在一起的女人堆里瞅了一眼。
这些女子都面黄肌瘦,头发枯黄,倒也看不出谁美谁丑,甚至不仔细看,年龄都看不出差别来。
吕小丫就在这些人堆里。
她不知道,她被官军运送到这里来,是要跟这里的人做夫妻。
十四岁的她对做夫妻是什么意思,还是有些明白的。
但已经家人皆没的她,对此已经无所谓。
对她而言,只要不再死在乱匪手里,不再饿死,就是万幸了。
当然。
吕小丫不知道的是,这的确是她的万幸。
因为按照她这种情况,大多数即便不死,也会成为大户奴婢或者沦落风尘,成为他人的玩物。
这时。
比吕小丫年岁大点、阅历见识更多点的女子都已经因此开心不已地笑了起来。
因为她们本以为她们被押进京,就只会被发卖为奴的。
吕小丫没多久就注意到有人朝自己走了过来。
她抬起了头。
然后,她就看见韦长贵朝她走了来。
这让她一下子就不由得脸红了。
韦长贵只是一脸怜悯地说:“我拈著了你的号,跟我回家吧。”
吕小丫不知所措。
一来自两淮的运民官军推了她一把:“去吧!磨蹭什么?这小伙子长得挺英气,以后跟他,是你的福气!”
这话让吕小丫更加害羞,脸若火在烧一般。
“我有一个妹妹,她叫秀莲。”
“我叫韦长贵,是羽林卫的军户,在巡检队任伍长,我们队长是张斌,我们常叫他张大哥,他杀过鞑子,能拉三石的弓,他跟我住一个院。”
韦长贵有的没的说著。
没一会儿。
他就带著吕小丫到了自己家。
“哥!”
秀莲正在家里贴对联,一听见韦长贵的声音,就立即跑出了院子,结果在看见韦长贵身后跟了一个女子以后,就立即收住了笑容,手里的一碗浆糊摔在了地上,整个人的脑袋里也一下子仿佛塞满了浆糊。
“她是你嫂子!”
韦长贵笑著说了一句,就捡起了地上的一碗浆糊。
秀莲明白过来后,就拉著吕小丫进了院子,随后进了屋,接著又让她坐炕上。
吕小丫坐了上去,两手在有补丁的膝盖处摩挲著。
不时就瞅瞅这里,瞅瞅那里。
随后,她就又主动把没有整理的床被整理起来,然后还因见到一凳子上的男裤有洞,就摸出了自己之前捡来的碎布,用秀莲平时练习用的针线,穿起了线,然后就将这男裤铺在自己打有补丁的膝盖上,补起这男裤来。
“你叫什么?”
“你是哪里人?”
“你怎么来这里的,也是跟皇上来的吗?”
吕小丫或许是听不懂外乡话,或许是补得太专注,似乎真的把自己当成了自己家,也就没有说话。
秀莲见此直接从炕上跳到炕下,然后窜了出去:
“哥,这嫂子她是个哑巴,她不说话,只知道干活!”
“只知道干活好啊!”
张斌的话,这时从院外传了来。
他已经借了兴明银行的贷款,在京畿道盖了新房。
韦长贵租住的就是张斌的房子,也就既是他的邻居,也是他的租客。
而且。
张斌还早就在贷款建好房后娶了妻,如今他的妻子已经怀孕。
因此,开始对做父亲充满无限憧憬的他总是喜欢逗弄秀莲,觉得以后他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应该跟秀莲一样可爱。
韦长贵这里只是笑笑,而继续劈起柴来。
但同时,他也还是不由得往屋内看了看,在看见吕小丫那认真缝补的样子时,他突然觉得心里特别踏实,并不由得再次笑了笑,眸色也温柔了许多,与昔日杀翰林官时的眼神大不相同。
“长贵,晚上,你们在我家来,一起吃年夜饭,热闹热闹,叫上你那新婆娘。”
张斌进了院子,手里提著一块肉,一捆烟花。
韦长贵没有拒绝。
他知道张斌的脾气,拒绝不得,且今天日子特殊,他也想更加热闹一番。
秀莲则好奇地看向了张斌手里的烟花。
因是除夕。
京畿道各亲军卫,家家都大红灯笼高高挂,贴著对联,在白茫茫的大地上,绽放出一片红翳。
“此皆陛下之德啊!”
特地于这一天来京畿道巡视的夏言很有成就感地看著这一幕幕安乐祥和的除夕日,而不由得对同他一起来的樊继祖感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