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贱民可以上岸进船政学堂学习,却待外邦如此苛刻,毫无亲睦布德之心!”
“真是枉为执政!”
杜庆因而也指责起杨一清来。
虽然杨一清是阁臣,但他并不怕他。因为他们都属于士大夫阶层。
他相信,杨一清不会因为他个人的傲慢与批评,就要把他怎么样,而让天下人知道,士大夫彼此之间,在不涉及到礼法主张之争时,彼此也会一言不合就置对方于死地。
因而,很多地方乡宦士大夫也的确往往不畏惧官员。
因为只要这个官员还在意士林名声,怕将来自己成为乡宦后也被官员整,那在任时,就会对乡宦的冒犯尽量克制。
不过,杜庆不知道的是,随著士大夫内部矛盾加剧,在除理念之争会置对方于死地外,因权力之争置对方于死地的情况也会出现。
且说,这个时代的士大夫一向主张对外怀柔施仁的,以彰显天朝乃重礼之国的,对本国军民反而主张管教要严,稍有逆反就要严惩不贷,除恶务尽。
所以,在文官权力最大的弘治朝,才有雇工反主同谋逆的条例出现。
在兵变发生时,才有不少士大夫主张强力镇压。
乃至历史上也有曾国藩这样的所谓“半个圣人”,直接在自己笔记里宣扬,为不让太平军有藏身之处,当对太平军所过之地的民众大肆屠光的观点。
这也是阶级性质决定的。
对于地主而言,内部稳定大于一切。
对外倒是可以怀柔忍让。
虽说杨一清也是士大夫的一员,但他到底是靠积累军功升上来的,所以知道异族畏威而不怀德的道理。
再加上,他又是阁臣,对天子更加了解,知道天子的志向是要对外开拓新资源,那就注定国策要转向对外强硬为主。
所以,杨一清在杜庆这么说后,只沉下了脸。
杜庆归乡太久,不怎么了解天子,只以为天子不了解地方实情才对佛朗机充满敌意,所以就在这时继续说道:
“你让那些贱民可以上岸学习,乃至将来让其可以做官,才是违制!违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定下的户不能上岸的制度!”
“可他们户毕竟也是汉人。”
杨一清回了一句。
“听这意思,这些佛朗机人还真就比我国人还金贵些,他们买我们的人为奴,我们还要礼待他们?”
杨一清因为杜庆提到朱元璋的祖制,也不好否认且直接说朱元璋这个祖制不对,只得以华夷之别来回驳杜庆。
杜庆则对华夷之别不屑一顾,只呵呵一笑:
“当然!”
“这些佛朗机人是仰慕我天朝文化,所以远道而来,以求礼乐教化的,只是不通我天朝国制,才有所冒犯而已。”
“总不能,我国朝作为泱泱大国,连这点雅量胸襟都没有!”
“即便他们买了我们的人口,使之为奴,那也只应处置我们的人,以其甘做外夷之附庸,背弃祖宗为由,而以叛中华之罪杀之!”
“怎能反而苛责初来乍到的外邦,反宁犯祖宗成法也要开恩优待国家贱民?”
“这实在是有悖圣人之道!”
杜庆也同杨一清刚才一样,双手将衣袖一掸,就把手背在了后面。
杨一清这时进了自己的书房,然后执笔在朱厚给他的御笺上写一道票拟,然后盖了朱厚给他的关防大印,就出屋喊道:“俞大猷!”
这时。
正在一大厅内讲课的俞大猷听后立即跑了出来:“阁老!”
“你持此钧命去把原总理河道工部左侍郎杜庆全家拿了,备发边卫充军!且将其本人于城门集市枭首!”
杨一清吩咐道。
俞大猷立即领票称是。
天子御笺如同谕旨。
他自然不能不从。
只是杜庆在一旁大惊失色:“我犯何罪,你要杀我,还要流放我全家?”
“通夷!”
“太祖没有说外夷与本国子民谁贵谁贱,但《大明律》载有明文,通夷者,正犯处以极刑,全家发边卫充军!”
“你为外夷执言,刚才又与外夷相伴出现,不是通夷是什么?”
“按祖制,走泄军情者,凌迟;未走泄者,斩!”
“姑且就算你未走泄军情,故只斩首。”
杨一清回道。
杜庆忙厉声道:“他们是进京朝觐使者!”
“你什么身份,去见使者!”
“你是抚按官员,还是礼部官员,本地知县都比你有资格见他们!”
“你私下与他们相处,不是通夷卖国是什么?!”
杨一清也厉声诘问起来。
杜庆顿时哑住。
随后,他无奈地跪了下来:“阁老饶命!鄙人一时不慎,还请高抬贵手!”
第288章 改革需铁腕,天子即民意!
“晚了!”
杨一清大喝一声。
“你要跟老夫讲祖制,老夫现在就跟你讲祖制!”
“别给老夫说开恩的话,要开恩就去找太祖给你开恩!”
说著。
杨一清就呵呵冷笑起来。
杜庆则闭眼叩首,咬牙说道:“阁老,大家都是士大夫,何必如此,再说,您老将来也会归乡,难道也想等将来掌权者对您锱铢必较吗?”
“老夫不会落到被有司锱铢必较的地步!”
“不然,老夫也不可能入阁为执政。”
杨一清冷声回道。
杜庆听后,直到被俞大猷带人拖出去,也没有再说话。
但这一幕,倒是给了才二十来岁的俞大猷极大震撼。
他是真没想到这京里来的杨阁老会使如此霹雳手段,暗想到底是京里来的大学士,又是在边镇立过军功的边臣,果然有铁腕!
杜庆被拖出去时,正好被候在外面的福建巡抚樊继祖、提督海防汪等福建要员给撞见。
樊继祖还忙拦住俞大猷,问了一下情况。
俞大猷拿出杨一清给他的天子御笺票拟,说明了情况。
樊继祖和汪等听后忙来了杨一清这里。
毕竟杜庆是致仕文臣,与他们同属于士大夫阶层,又是地方大乡宦,平时也会一起唱和往来,他们自然是要为之求求情的。
“阁老,杜公说了什么话,让公以通夷罪杀之?”
樊继祖在见到杨一清后就先问了一句。
杨一清则眯著眼,反问起樊继祖来:“中丞觉得,是杀他重要,还是让船政学堂创建起来,更重要?”
“下僚明白了。”
樊继祖回了一句,就没再多言。
杨一清则站起身来,拍了拍外凸的大腹:“很多时候,做事就得死人,不死人做不了事!诸公是朝廷派来这里的官,所以要明白,诸公的乌纱帽是谁给的。”
“可作为父母官,民意也不能不听吧?”
左布政使张这时回了一句。
“说的好!”
杨一清笑了笑,然后冷眼看向了张。
张见此,打了个寒噤,垂下了首,忙行了一礼:“下僚冒昧!”
“只是,他杜庆代表不了民意。”
“另外,一个县有一个县的民意,一个府有一个府的民意,一个布政司也有一个布政司的民意。”
“而整个朝廷,也有著整个天下的民意。”
“老夫是代天子来这里督办船政诸事的,自然只能听一听天下的民意。”
“所以,老夫不能拿一个地方的民意,去代替整个天下的民意;也不能用一个地方的小帐去算朝廷的大帐。”
“们要在乎,情有可原,但要记住,在两者不能兼得时,当从天下而屈地方,不然你们的官就做不长远!”
杨一清摆了摆手,随后就说了一句。
然后,杨一清就往走了去。
众官僚看著这一幕,久久未语。
汪这时先跟了过来,追上杨一清,说道:
“阁老刚才的话,令下僚醍醐灌顶,以下僚愚见,按照阁老这话的意思,是不是天子即天下民意,而当今天子不再守内虚外,也是因为天下民意有变?”
杨一清驻足听汪这么说后,颔首一笑。
“多谢阁老解惑!”
“眼下闽粤大员缙绅,的确对佛朗机人的态度颇为不惕!但下僚认为,西夷既然能万里而来,若非为利而来,当无此恒心!”
“所以,下僚一直有意识了解他们的船舶、火器,还有地理风俗,乃至备兵防御;且也认为,加强我国水师力量可谓迫在眉睫,也非如此不足以使其恭顺和合,不然,这些佛朗机人就会露出獠牙,欺我汉人!”
汪说后,杨一清便看向了他:“佥宪能这么想,就说明公的造化当不止于此。”
汪拱手:“阁老谬赞,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下官作为天子之臣,自当著眼长远,而不能同于本地乡宦,只为眼前之利所惑。”
“为此……”
“下官有一事想请教阁老。”
汪说后就拱手朝杨一清一拜。
杨一清扶住了他:“但请直言。”
“下官想上疏招抚沿海本国海寇入伍为水师力量,促使水师尽快壮大。”
“一则,眼下海疆,防夷当重于防本国之寇,故当对本国之寇以招抚为主,对夷以清剿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