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承明 第479节

  “殿下,正如高师傅所言,之前每逢戎事,就会大穷民财,乃至国运也难以善终,非是戎事不可为,而是礼未正。”

  “道貌岸然之伪君子曲解了大礼,才让整个天下名礼实法,所以暗地里不但竭力愚民弱民,还会穷民。”

  “比如,据臣所知,在陛下大收遗孤之前,本朝许多缙绅对小民溺婴杀婴的事是直接无视的,但自从陛下循正礼而守仁道所以大收遗孤之后,许多缙绅大户也主动收养婴幼了。”

  “原因无他,按照缙绅们自己给出的理由是,天下被弃婴幼真要因为其父母不想养而全成了皇家养大的人,那就会让更多孤幼长大后只知有皇族不知有士族。”

  “所以,天下缙绅大户如今多是宁肯不接济成年饥民,也要接济被弃孤幼。”

  “可见,只要殿下同陛下一样,守礼且正礼,视民为赤子,非将其视为草芥,则所行之戎事自当合王道,而可使四海更加升平也。”

  赵贞吉这么说后,朱载郑重地点了点头:

  “两位师傅说的是,父皇是真正的仁君圣主,我若践行其志,自不会差太远。”

  这时,徐阶也讪笑着说:“殿下的确不必太焦虑,正如两位讲官所言,所谓正礼,是要把百姓当人看,只要殿下把百姓当人看,就不会太糟糕。将来黄金洲这些地方的开拓以及全球礼道秩序的巩固,恐真的需要殿下才能完成,陛下纵是千古罕见之圣君,但终归也是需要后继者为其延续大政的。”

  朱载再次点头,而叹息道:“徐阁老说的是啊!”

  徐阶在见了朱载一干人后,就在回家后又见了户部尚书孙承恩,向孙承恩说起了要花钱普查天下人口的事与太子对朱厚相应言论的反应。

  而孙承恩在听了这些话后,不由得皱眉叹道:

  “陛下要视百姓为赤子,而正把礼道当正途也就罢了,偏偏高拱和赵贞吉这两人也把太子殿下这样引导,这样的话,这中土之地是真没法待了。”

  “话虽这么说,你我这样的清流,哪里好意思真的承认自己不愿意在这样的国度待?”

  “还是那句话,君不肯这样做,我们也不能跟着这样做。”

  徐阶无奈地笑着说道。

  孙承恩则在这时突然主动问着徐阶:“阁老,有没有办法让太子殿下不必这么听从高拱、赵贞吉之言,让他能有个癖好,诸如美色、玄修、曲乐什么的,这样或许即便有高、赵这样的人在一旁循循善诱,也挡不住殿下自己要耽于安乐。”

  “这个很难。”

  “殿下身边伺候的人,都是陛下当年所收孤幼,外面想安插人都没法安插。”

  “这种事还是得等殿下自己将来登基后才好操作一些。”

  徐阶摇了摇头,就站起身来,苦笑着回了一句,随后就说起原由来。

  “真是令人感叹啊!我们常在天子面前念叨礼治,结果陛下真的践行起来,也让我们士大夫中本只想清和守成的,皆倍加难堪起来。”

  孙承恩说着就抿起了嘴,也捏紧了手里的茶杯。

  徐阶跟着颔首,且突然很郑重地说:“只想安逸,不怕亡国亡身,就怕不安逸,本没有错,如同阳明先生所言,心即理,致良知,这本才为天理!”

  “只是,张永嘉、严分宜等辈一味窥伺上意而逢迎谄媚,才让礼一直未被纠正,反而把普救天下所有人而不分华夷的事当成礼治正途,这才让陛下一直以为自己是正确的。”

  “这话有理。”

  “阳明先生才是真正的圣贤!”

  孙承恩说到这里,就起身向徐阶作揖一拜:

  “阁老才是真正悟到阳明心学真谛者!”

  徐阶微微一笑,接着就说道:“只是可惜的是,现在殿下还没有对心学产生多大兴趣,甚至也还没有致良知,而主张天下以安。”

  “那可能是非得道之君,不当得此天下!”

  孙承恩突然低声道。

  啪!

  徐阶突然把桌案一拍,冷目看向孙承恩:“慎言!”

  孙承恩拱手称是。

  徐阶接着就也站起了身,且用一脸严肃地对孙承恩说:“今日的话就到此为止!普查人口的事,还是要认真做,在陛下这样的君王面前,任何阴谋都没用,因为不用我们先为恶,陛下就已经将自己的臣子往最坏的方向考虑了。”

  “我明白。”

  “我们这一代人只能做陛下的鱼肉了。”

  孙承恩点了点头,随后就长叹了一声。

  而孙承恩在接下来也的确认认真真地拟定了关于发新债券普查天下人口、鼓励生育、救济单亲之孩的题本。

  但当孙承恩把让人草拟好的题本在户部内部传阅公示以征询部内意见时,观政进士海瑞表达了不同意见。

  “大司徒,卑职反对普查人口,更反对以这种给补贴廪食与旌表的普查形式。”

  海瑞在对孙承恩如此说后,孙承恩非常惊讶,而因此肃然问道:“你为何这么认为?”

  海瑞答道:“因为天下官僚多为好逸恶劳或贪婪自私之辈,让他们普查人口,他们只会揣摩上意是想看见更多人口,而随意增填,何况现在又摊丁入亩了,那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增填了,只要能让上面满意就行;”

  “如此一来,里为让县令满意,如果加一百,而县为让府满意,就要加一千,府要让道台满意就会加一万,而道台要让抚按满意就会加十万,抚按为让朝廷满意就会加一百万!”

  “这样查到的人口,又有什么意义呢?”

  “更重要的是,朝廷如今还要出国帑给多孩家庭和单亲家庭补贴,给生育多者奖掖,那底下就不会故意多造这些人,同时还像底下人的索贿吗?”

  “再说,多加人口,本就会让地方官员可以借此多要想推行平民教育的钱粮而好中饱私囊。”

  说到这里。

  海瑞就道:“卑职认为,不当普查天下人口,朝廷有这财力,还不如多建几道堤坝、多造几处海塘,至少这些花了钱粮能切实的看见东西,也能让百姓都沾到一点福祉,陛下固然是仁德图治之君,但也不能因此就滥用把陛下的仁德。”

  “你初入官场,本堂不予你计较。”

  “但是你也别忘了,你只是一个观政进士,朝廷大政还轮不到你来指摘。”

  “另外,天下官僚也轮不到你来如此诋毁,他们都是天子门生,纵有个别或贪或懒,那也不能意味着大都不堪信任!”

  “如果是及第多年的官员如此说,那本堂现在就可以说他是心怀不轨,说你意图借百官无能无耻而言天子无德,乃至有意限制主上尊权!”

  “你自己好好想想。”

  孙承恩厉声说后就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而海瑞却在这时沉着脸辩驳起来。

  “大司徒此言差矣!”

  “第一、卑职是户部观政,按大明会典,有权就户部之事参言,自然是该指摘就能指摘!”

  “第二、卑职不是诋毁天下官僚,而是官僚本身因其优劣皆由上司定,故无论官僚本人有德无德,天下官僚这个整体都会难免唯上而不顾下!不是说君明就一定会臣贤,就不需要想到天下官僚自身难以避免的缺陷!吏治就算因为天子严明而清,也不可能根绝弄虚作假之弊,毕竟即便刚严如太祖,也照样屡兴大狱也不能阻止官僚不欺民!”

  “第三、卑职也不是要限制主上尊权,只是直言心中所想而已,以诚事君而已。”

  海瑞这么说后,孙承恩深呼吸了一口气:

  “好,那你上疏就是,但本堂不会因此就不上这道题本。”

  朱厚在这不久还真的就收到了海瑞的奏疏。

  “对此,你们怎么看?”

  朱厚还问向了严嵩和徐阶。

  严嵩笑道:“他说的,臣也想到过,但之所以没有提,是因为臣相信陛下和臣都不至于因为不信任天下文官就要因噎废食、就不做事!事有主次之虑,臣觉得眼下朝廷既然以增加天下汉人数额为重,还要兴教育,那就至于这钱有多少用在实处倒是在其次,重要的是得先开这个口子,这样就算底下只有一个官在认真普查人口认真鼓励人口增长,那也是有益的。”

  “臣赞同元辅之言,海瑞属于没有理解朝廷的深意,所以才说了这样的话,但也算是实诚敢言之人。”

  徐阶笑着附和起来。

  朱厚也点了点头:“朕觉得他倒是没有说错!”

  严嵩和徐阶当场原地呆住。

  “但你们也没有说错。”

  “朝廷总是要做事的,不能总想着觉得解决一个问题,就能解决全部的问题,也不能觉得就不会出现所有的问题,更不能不去解决问题。”

  “如果只着眼于本土的长治久安,让国帑民力用到实处,海瑞所提的建议自然更实际一些;但朕着眼的不只是本土,也就不能采纳他的建言!”

  “所以,朕这个天子也不得不和光同尘,选择相信自己的臣工。”

第506章 海瑞称颂嘉靖,历练太子!

  朱厚这么说后,就对黄锦吩咐说:“将海瑞所上的这道奏疏只批‘知道了’三个字,原户部题本照旧执行。”

  海瑞在收到御批后,倒也没有多言,只是捏着朱本站在左顺门外好一会儿。

  接着,他就回了户部的公舍。

  自从吏制改革后,各部衙就陆续建造了集体住宅形式的公舍。

  海瑞也因为在户部观政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小院落,而省去了大量房租开支,也就因此把寡母妻女接来了京师。

  时下正值十月,天已越发的冷。

  在海瑞回来的时候,天就已经飘起了雪。

  为此,他特地买了床棉絮与一些煤炭回来。

  眼下这些过冬之物的价格都很亲民,其便宜之程度,尤令四十岁的海瑞感触颇深。

  因为他记事以来,对这些御寒之物的价格的确如跳水一样在下降,而到如今,不只是他这样的小官可以随意买这些物件,即便是庶民也能随意买这些御寒之物。

  尽管他是后世海南人,可由于小冰河气候影响,这个时代的广东海南冬季也是会下雪的,这一带的百姓也是需要严肃对待过冬之事的。

  如据《广东通志》记载,明正德元年(1506年)冬,广东琼州府(海南)万州雨雪,正德四年(1509年)冬,广州潮州陨雪,厚尺许。

  又有海南临高县的《临高县志》记载:明崇祯九年(1637年)十二月望日(十五日),临高县“雨雪三日夜,树木尽枯”。

  所以,朱厚提高棉业生产力和煤炭开采量,让两者价格大跌后,会让多少庶民不冻毙于冬季,是难以估量的。

  毕竟这个时期的南北方都在承受着严寒的折磨。

  可能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回来了?”

  海母在海瑞回来时,也从纺车上站起身来,先笑着问了一句。

  海妻也从厨房内探出了一个头来。

  海瑞女儿也在这时从屋里跑了出来。

  “是的,母亲!”

  抱着棉絮、提着一篓煤炭的海瑞笑着答应了一声,就把煤炭放在了地上,然后向海母鞠躬行了一礼,接着才把棉絮拿进了屋。

  海母则坐下来继续纺纱。

  尽管眼下土布受大规模机器纺纱织布的影响,已经卖不上价,很多需要挣钱的家庭妇女已经转型做刺绣、印染,不需要急着挣钱的妇女已经只能全职带娃,但海母还是会自己纺纱织布,以争取继续维持在穿衣上的自给自足,而不用额外增加开支。

  “我听说,皇上要下旨给单亲家庭与多子家庭给补贴,还要给多生孩子的父母赐冠带旌表,生产的妇孺还赐牌坊廪食?”

  在海瑞走来帮自己母亲捻线时,海母也问起海瑞眼下的新闻来。

  海瑞微微一笑,眼下报业盛行,又加上在天子脚下,所以他对自己母亲知道朝中的事也不足为奇,只笑着回答说:“是有这么回事。”

  “这可是想也想不到的好事。”

  “你说当今这皇上怎么就这么会治国?我也是活了几朝的人,还没见过哪个天子如此为妇幼舍得出钱的。”

  海母不由得笑着说了起来。

  海瑞凝重地点了点头:“当今陛下治国务实有方,虽操权严苛,但愿意让利于民,乃至为富天下百姓殚精竭虑,不满足于现状,故才有今日家家无冻饿之患,亦能有余财赈妇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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