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一面听着外面动静,一面递过契书,低声回道:
“旺儿嫂子刚回,小蓉大爷跟旺儿说,他将奶奶的事儿很是放在了心上,吃酒的时候也都没忘。
正巧赴宴的聚丰号少东家正急筹一大笔银钱,要趁着河里开冻,紧着去南边进批土货回京来卖,他便应下了,当场就交割了银两,写定了契书。
小蓉大爷还说,这次的利钱管保叫奶奶满意的,只是因利钱过了三分,这封契书就盖不得大兴县户房的印了。”
《大吴律户律钱债》明文规定:凡私放钱债或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
而合法有效的契约需借贷双方携带“白契”到县里贴上契尾,加盖骑缝章,成为“红契”。
素日里凤姐将自己的一些梯己并着提前支出来的月钱,也只放了三分的利,故而多到县里过了明路。
但这次利钱过了三分,本就违法,自然不能再去县里盖章了,而且即便日后借债人逾期不还,出借人也不得求诸官府。
不过现在凤姐已有所恃,并不在意这节,只气没拿回银子,平白误了自己的事儿。
当下她余怒未消,纤手抽过契书一抖,眯眼打量起来,口中斥道:
“这个不知轻重缓急的下作黄子,姑奶奶眼前缺的是他那一个月几十上百两的利钱?
素日也没见他这么勤快,偏今儿就这么巴巴地借了出去,没的叫人恶心。
聚丰号?赵荣?不大听过。也不知是哪家的营生,又是哪来的胃口,竟一气把姑奶奶的三千两都借去了,平白误我的事儿。
利钱叫我满意?呵,我虽让他这次悄悄地谋个重利,但左右也不过五六分罢了,又能值当什...”
凤姐话语一滞,凤目骤亮,足足愣了一息,方才轻声唤道:“平儿掌灯罢。”
平儿忙护着灯台到了炕前,微微凑到纸前,照亮了格式严整的契书上几列歪七扭八的小字:
“今借国子监监生、世兄贾蓉白银叁仟两整,年内还讫,月息一成,月中给付,特此立据。
立契人:顺天府宛平县日忠坊鼓楼西大街聚丰号赵荣,道正五年癸丑正月二十一日。
见证人:国子监监生刘某、王某某、宋某....”
平儿虽不太识字,但看自家奶奶眼波流转,朱唇含笑,分明已是转怒为喜,刻下便也猜着几分,不由低声笑道:
“奶奶又不生气了?难不成竟是七八分的月息?可远水救不了近火,眼前这关奶奶还是得想想法子呢。”
凤姐听了,仍是兴头不减,愈发眉眼弯弯,玉容生光,只随意摆了摆手,便笑吟吟地道:
“不过七百两罢了,不值什么。明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去,且看看能押多少,不够的话再押两个就是。只是须小心些,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了。
当铺高不过三分的息去,一个月最多二十一两的利钱。
我这三千两可是白纸黑字的一成月息,一个月便是三百两银子,一年便是三千六百两,这买卖尽可做得了。”
平儿却听得一惊,不禁掩口低呼:
“奶奶,这利钱也太高了些,可莫要让人把本钱骗了去。”
凤姐抖着契书,轻笑出声:
“还用你说,我早已细细地想过了,里头没什么妨碍。
一来,那聚丰号我虽没听过,但却开在了寸土寸金的鼓楼西大街上,本金少说也得有十万两,哪里就能赖了账去。
二来,这事儿是蓉儿经办的,借钱的又是他的同窗,即便出了差错,我也只管找他去要,连本带利,一钱银子都不能少了我的!”
平儿仍是有些担忧,迟疑着开口道:
“按奶奶所说,这三千两银子一年就得翻个番,小蓉大爷到时候又哪里能拿出这许多银子来还奶奶,少不得要闹开了去,才好让珍大爷来还。
可放债的名声本就不好,若是再让人知道奶奶放了重利债,往后那些人还不知要怎么说嘴呢。”
纵是以平儿的善良敦厚,也只是关心凤姐的名声,并非她不知重利违法,而是官府的威慑对荣国府来说几等于无,反而远不如族人、仆役们的指指点点来得让人忧烦。
凤姐一听平儿所言,早已柳眉剔竖,凤眸圆睁,当即一卷契书,掐腰怒斥道:
“说嘴?我看她们谁敢说嘴!姑奶奶辛苦攒下这点银子,一套新鲜式样的头面都没舍得给自己添置,全都是花在了明处!
先说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二爷一月的月钱,连你们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哪个月我不得多掏一二百两出来。
再说这家里,平日里的开销且不理论,单说逢年过节的孝敬老太太、老爷太太们,一年几百上千两银子总是要的,若逢上了大生日,二千两也未必能够呢。
就这,那边太太还常常找你二爷要迁挪个一百二百的。呵,他自个在外头交通往来都要寻我接济,又哪里掏得出来这些,最后还不得我巴巴地打点齐了,再赔着笑脸亲自送了过去。”
平儿看着自家奶奶双目晶莹,面色嫣红,又听到她声调渐高,言辞愈烈,忙放了灯台,上前握了凤姐的手,柔声劝慰道:
“我又如何不知奶奶的难处呢,只是奶奶好歹为自己想想,到时候这事泄露了,受苦受气的也只是奶奶你啊。”
凤姐其实哪里不知其中厉害,否则也不会把这事交给贾蓉去办,一应借据也都是签的贾蓉姓名,方才只不过一时委屈愤懑难耐,才顺势发泄了一通。
刻下她神色稍缓,微蹙蛾眉,反握过平儿的手,伏在她肩头沉思半晌,方才幽幽一叹:
“现在借都借了,若是毁契去要,也得闹出一场风波...
且不急,明儿先唤蓉儿过来仔细问清楚了,再让来旺去鼓楼西大街打听打听那聚丰号。
若是个正经做生意的,大家相安无事,各赚各的,我也不去贪他那摊生意;
若是个骗子,纵使家中不好轻易惊动,也还有哥儿在呢,他既叫我一声凤姐姐,又有这般能为,还不得使使力气?
我自也不会亏待了他,他一个七品武官,一年俸禄不过一百来两,到时候分他二百...三百两就是了!”
耳边缕缕温热兰香轻吐,颈窝早已酥麻一片,平儿心中悄颤,微微偏过头去,看着自家奶奶难掩疼惜却故作大方的好顽模样,不由轻笑出声:
“奶奶原想得这般清楚,倒是我多嘴问了,只要奶奶不担心被二爷笑话就好。”
凤姐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嗔她一眼,正要开口,贾琏已进来。
平儿忙轻轻推开凤姐,笑着起身相迎:
“二爷今儿回来倒快,大太太竟没多问几句话?”
贾琏左右望了望,看着自家妻妾都是粉面桃腮,鲜妍明媚的可人模样,不觉心头一热,一面伸手来拉平儿,一面随口笑道:
“原也没什么事,只是问问我们这边什么时候发赏钱,她那边也一并发了,好为大姐姐贺一贺。”
平儿看着那手越来越近,似能感受到身后自家奶奶的灼灼目光,颈窝余温尚存,心中却已微凉:
自家奶奶着实待自己不薄,只是把二爷也太看得死死了...
她面上笑意不变,只将腰肢一旋,扭身躲开了贾琏大手,掩口笑道:
“你们都洗得清亮,单我一人蓬头垢面的,你可别来闹我,自找人去顽罢。”
说着,也不待贾琏回话,她便径直挑起帘栊,莲步款款地去了。
贾琏还怔在原地,回忆着那曲线玲珑,体态轻盈的美好背影,就听得凤姐一声冷哼:
“一对眼珠子都快黏上去了,既这般想要她,怎么不跟了上去?”
贾琏惊醒回头,便见到凤姐正拥衾倚枕斜靠炕头,薄薄锦被难掩体态婀娜,更显身姿曼妙。
乌云绾髻,白雪凝肤,一双眼,秋水底横,两道眉,春山长画,刻下丹唇微绽,粉面透春,端的风流妩媚,慵懒迷人。
直看得贾琏醉魂酥魄,心头爱煞。
他一面往炕上蹭来,一面赔着笑道:
“有二奶奶在这,我何必去想平儿,这岂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外间帘栊一摔,脚步噔噔远去。
贾琏动作一滞,笑容讪讪:“这个小蹄子,竟敢偷听咱们说话了,定是你素日里惯出来的。”
说着就要甩脱靴子,上得炕来。
凤姐掩嘴一笑,秋波流转,轻斥一声:
“放屁!在我跟前她可不敢这样!等下,你慢着!”
她右脚一抬,就裹着衾被踩在了贾琏腰间,微微发力便将他推开了一截去。
贾琏扫了一眼被下轮廓,悄悄撇开目光,待要发力上前,竟觉寸步难移,不免心头尴尬,急道:
“你有事快说,没的让人上火。”
凤姐见他火急火燎却还要嫌弃自己的天足,心头得意又羞恼,脚下更加三分力气,口中轻哼道:
“分明是你自己话说半截,吊人胃口,我且问你,大太太跟前你怎么回的?”
贾琏随口答道:“我能怎么回?我只说回来问你。”
凤姐笑道:“若问我,那就是后日上午一齐发下。”
贾琏忙道:“都依你就是,明儿我就这般去回了,好奶奶,我们就寝罢。”
凤姐儿却似笑非笑道:“大太太就没别的话了?”
贾琏动作一滞,犹豫道:“太太说东院里公中的银两已是不够,叫我不管哪里先迁挪二百银子...”
凤姐听了,登时翻身起来,抱着衾被气道:
“东边大老爷、大太太加上七八个姨娘,月钱六十两不足,再算上一百来个下人的月钱,通共也才不到一百五十两。
怎么就张口就要二百银子?莫不是你在里头中饱私囊了?
明明是大姐姐的喜事,倒成给你庆贺的了?!”
贾琏连忙叫屈:“这份银子我哪里敢动,自是大太太说多少,我便来回多少。”
凤姐也知道自家丈夫虽贪钱却也不敢拿那边太太作筏子,原不过是趁便指桑骂槐,撒一通气罢了。
她横过贾琏一眼,心头不由暗恼:
“且不提她每月20两的例钱和每年310两的诰命俸禄,单说那东院的公银,素来都是每年一拨的。
今年通共给了三万两,大老爷独占二万五,还有五千两便由她把着。
而东院一年开销本就花不了一半,她又克啬异常,多进少出,一年到头三千两尽能省下来的。
这些年她少说也攒下了几万的家私,哪里就会没钱了!
她又哪里是要为大姐姐庆贺?不过寻到个由头就来刮一层油罢了,还趁便拿我的钱去讨好了老太太!真真气死人了!”
一念及此,她盘起双腿,偏过头去,气呼呼地道:
“今儿我也没钱了!你也别来烦我!你既然应了,自己想法子回了太太去。”
因着素日东院那边张口,凤姐都要哭穷一次,贾琏当下也不以为意,只以为她在顽笑,又喜她娇俏动情,连忙上了炕来,伸手就要去揽那苗条腰肢,口中哄道:
“如何就这般急了?你若不问,我原也不准备说的。
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有,先拿进来,你送过去,只让太太记你的好就是。”
凤姐这才转怒为喜,回眸娇嗔,腻哼道:
“算你还有些良心!...等下,你慢着!”
“啪!”
贾琏吃痛缩手,无奈地看着眸光潋滟,妩媚可人的凤姐,一面揉着手上红痕,一面按住心火,垮坐炕沿哀叹:
“好奶奶,你还有何事,一并说了罢,哪好这样促狭的。”
凤姐竖起一根纤美食指,肌肤白嫩,蔻丹明艳,面上巧笑嫣然:“只一件事。”
贾琏催道:“快说,快说。”
凤姐乜他一眼,掩口娇笑:“你既能有钱给了太太,须也借我些使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