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跟贾家姨妈感情最好,又多年未见,我刻下只好好哄着娘去,等她们老姊妹俩个见了面,不知要有多高兴呢。
到时候我就趁便开口要讨香菱,嘿嘿,娘自然没有不允的!”
他以为得计,劲头十足,抬步就走。
宝钗忙起身唤了一句:
“哥哥,这儿已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往来豪商巨贾、官绅勋贵多如过江之鲫,不比金陵偏僻,薛家的旗号也未必合用,还是莫要节外生枝为好呢。”
薛蟠却已拿定了主意,一面往外行去,一面随口笑道:
“这有什么,管他们什么江鲫、河鲫,即便不认得我们薛家的名号,难道还不认识银子吗?
若再有差池,我只报上贾家的名字便也够了,妹妹放心就是。”
宝钗还待再言,薛蟠早噔噔冲出了门外,哒哒下了扶梯。
薛姨妈笑着安慰了一句:
“你哥哥如今也算大长进了,遇上事儿,不说色色想得清楚,那也差不离了。
且由他去罢,左右不过多费几两银子的事儿,咱们家原也不缺那些的。”
宝钗只好应了,复又坐下,心内却觉不安:
自家哥哥虽办事老道了些,但那弄性尚气、奢侈傲慢的性子却是没改多少呢。
未几,船只轻轻晃动,往前行出一截。
让丫鬟悄悄推开一线窗棂,宝钗果见得前面不少舟船欢天喜地地散了开去,让出了水道来。
薛姨妈自也见着,不由高兴道:“只这些,便能省下半个时辰的工夫了。”
宝钗抿了抿唇,只盼着莫生波折。
所幸,许是薛蟠银子使得很够,许是贾府的招牌好使,沿途商船、客船、官船多有让的,如此便有了一条水道。
不到巳时,遍悬薛家旗号的三层商船就已渐渐趋近了泊位。
飞庐之内,用过点心、漱口净手过的母女二人各自端坐镜台之前,被丫鬟们伏侍着佩戴首饰,披系斗篷。
薛姨妈一面偏头打量着镜中难得一见的盛装妇人,心中尚觉满意,一面轻声笑道:
“这般看来巳时尽也能靠岸了,之后坐轿到你姨爹家大约还得一个时辰,正赶在了午初能到,可真多亏你哥哥了。”
宝钗此时也放下心来,伸手扶了下头上彩凤,微微喜道:
“妈说得不错,哥哥如今确是不一样了,倒正印了那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呢。”
薛姨妈更觉欣喜,又照了照镜子便待起身,目光却在额前凤钗垂下的流苏珠串上一顿,抿唇沉默半晌,方才幽幽叹道:
“同喜,把珠串卸下罢。”
身后的丫鬟愣了一愣,连忙应了,轻轻取下凤钗忙活去了。
宝钗悄悄起身,伏在自家母亲肩头,亲热地蹭了蹭薛姨妈同样细腻光滑,只是更加柔软的脸蛋,望着镜中两张贴在一起、足有五六分相似的美好面容,不觉扬起明媚笑意:
“妈原也不必那流苏珠串来增辉,卸了倒还轻省呢。”
薛姨妈白皙面庞上愁容稍敛,渐有温婉笑意漾起,眼神中满是慈爱,伸出纤柔手指,轻点在宝钗雪腻鼻端,柔声笑道:
“我儿如何就能这般体贴,日后你出阁时又让妈如何舍得呢?”
宝钗心中一羞,两腮悄染蔷薇,腻声娇哼道:“妈~”
清喉娇啭,宛若莺啼。
“我的儿啊,那一天总会来的,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五年工夫了。
妈只盼着能给你找个如意郎君,若是家中离得不远,能常常让你省亲便更好了。”
薛姨妈微微一叹,揽过羞涩不语的宝钗轻轻摩挲着半晌,又抬手打发了丫鬟们出去,方才低声问道:
“我的儿,那金锁你可带好了?”
宝钗双颊若烧,羞口难言,埋首在自家娘亲香软的怀中,好一会才闷声道:
“妈,女儿自去宫中谋个前程就是,又何必...何必这样呢?”
薛姨妈两腮微微晕红,却仍语重心长地道:
“宝儿啊,妈已寻你贾家姨妈,还有家中那些故交诰命细细问过了,那宫中女官着实不好选的,而且不单是银子的事儿,连你元春大姐姐都要寻门路才成。
娘也试着开口求过你姨妈,你姨妈却只说她作不得主,你姨妈她最疼我了,一定不会骗我。
妈自然知道宝儿天资聪颖、通今博古,寻常男儿都比你不过,可也不敢说我儿定能选上的。
若是选上了,少少也得满了五年才能出来,你姨妈信里说了不止一次,她现在都很是后悔了,妈又哪里舍得呢。
再者,等你那时候出来,也是个大姑娘了,那称心如意的人儿就更难寻了啊,纵有,也难比你宝玉弟弟更合适的。
他的家世自不必说,相貌也是好的,性情也还体贴,而且你姨妈定会待你好的。
到时候丈夫体贴、婆婆和善,我儿便能两头随意住着,岂不是跟在家里一样吗?如此娘才好放心啊。”
宝钗埋头不起,静静听着,见素来不大管事,最喜安享尊荣的自家娘亲竟替自己考虑得如此细致,羞涩之余又是百般感动。
但她心中仍是志气不减,自信闺阁女儿中能胜过自己的不过寥寥。
只需花些银子疏通了礼部的征采官,等到得宫中公主、郡主亲选那一节,她自然有一番道理。
只是...一旦入宫,便是五年难见,自己尚能忍受,但娘亲素来柔弱,哥哥又不能体贴母怀,这又该如何是好呢?
宝钗仰头望见自家娘亲与自己一般的水润杏眸中已是晶莹点点,当下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紧抿樱唇,盈盈起身,默然数息,还是唤过莺儿,开箱取出了那枚恼人的金锁,又解开了胸前排扣,从内袄上取出璎珞项圈,再将金锁扣上戴回。
薛姨妈见状,方才眉眼轻舒,微吐兰息,忙忙起身帮自家女儿扣好了褙子,脸上笑容欣慰,却也不敢多言,生怕羞得自家女儿改了主意。
略过这节,母女俩便又坐在一处,亲热说笑一阵,却听得外间潭面突然嘈杂一片。
两人正好奇之时,庐外有家人急急来回:
“太太,不好了!蟠大爷被人打了!”
第102章 聚丰赵记 薛蟠赵贵 (加到了4200)
两人忙透过窗棂往外看去,果见得对面一条正在入泊的平底二层商船甲板上人影幢幢,闹闹哄哄中隐约有薛蟠的声音传来。
薛姨妈听见,忙忙起身往外走,一时蛾眉愁蹙,杏眼含焦,口中不住念叨着:
“蟠儿这是如何弄的,怎么就挨打了呢?谁人这么狠的心肠,竟来打我的蟠儿,这天子脚下也没王法的吗?”
宝钗心中虽急,却仍十分清明,仔细看过对面船头悬着的号旗,又忙拉住自家母亲,细语安慰道:
“妈且莫急,这光天化日的,对面再有倚仗,也不敢乱来的。
而且哥哥再是弄性,也不会无端惹人,这其中定有缘故,须得先问清楚才好。”
另外,母亲和自己都不好轻易抛头露面的,免得再生出些波折。
宝钗微微抿唇,略过此节未言,又见薛姨妈心神稍定,便朝外面脆声问道:
“忠伯回来了吗?”
外头一时没人则声,过了几息楼梯嘎吱作响,一阵急促的喘息渐行渐近,而后便有一个老者沧桑浑厚、中气尚足的声音激动地响起:
“呼~太太,姑娘,奴才着实该死啊,没能护哥儿,哥儿竟让他们给扣下了...”
薛姨妈话未听完,“暧呦”一声,急道:
“薛忠你原也是家里的老人了,先夫最是倚仗的,怎好就让蟠儿出了事呢?
如何还把蟠儿一个人给留下了?他素来胆小,这遭定是要被吓坏的!”
俗话说知子莫若母,薛蟠的外强中干薛姨妈自然十分清楚,当下更是忧心,再按捺不住心中焦急,就要往外头赶去。
“妈且听忠伯说完,我们才好计较呢。”
宝钗一面忙忙拦下薛姨妈来,一面向外问道:
“忠伯,哥哥伤得怎样了,其中怎么个缘由,对面扣人又有何求呢?”
庐外,薛忠听得一愣,赶忙恭声回道:
“太太、姑娘还请宽心,哥儿已报了国公府的名号,不过挨了一拳,刻下并无大碍。
我本要亲自守着哥儿,但又怕小子们说不清楚,累太太、姑娘受惊,便留了三五个小子,自己忙忙赶了回来,这才晚了一会。”
薛姨妈听他先报了平安,又解释了先前怠慢,脸色好上不少,被宝钗扶着坐下,才缓声道:“忠大哥且接着说罢。”
薛忠连忙细细道来。
原是薛蟠今儿的撒银大法竟很是好用,花上少则二三十,多则五六十的银子,一干大船小船,凡是不急于一时的,尽也愿让了。
便是几艘进京出京的小官儿的船,见他并不倨傲,又兼豪爽,更打着贾府的旗号,也就收了银子,让开了去路。
如此一路畅通近到一处空置泊位,薛蟠更觉得意,又见前头一艘商船正要入港,便要照旧施为,乘一只小舟登船,给上一个笑脸,再提一封银子,又能省下几刻钟来。
那商船乃是京中一家商号所属,船上管事原也不急这一时半刻,尽可另寻泊位,兼之南来北往,竟认得金陵薛家旗号,自然更好说话。
他本已收下五十两银子,又分润几两堵了伙计、船工的嘴,一面净赚了大半年的工钱,一面命着让路,待要再赚薛家一份人情。
只未承想,码头对面大通桥上远远行来一队骑士,里头正有这商号的东家人,见商船有位不泊,当即喝止,这下子交易自然做不成了。
那管事只好小意赔笑,奉还了银两,常人见了也该作罢,另寻泊位去了。
偏偏薛蟠傲慢尚气,只觉被愚弄取笑,失了颜面,当即勃然大怒,扔了银两,高声喝道:
“既收了本大爷的钱,今儿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把他们的货都扔进潭里,五十两不够就五百两,五千两!
这次官司打到部里,大爷也尽占着理在!”
薛家奴仆素来豪横惯的,兼之薛蟠身边常跟着的几个见前番殴死人命也无后患,当下便推搡叫嚷开来,还有的揭开雨布,真就抬起一箱箱货物往潭里倒去。
一时火腿、腌醋、鱼鲞,干果、蜜饯、藕粉等各色南货纷纷洒洒,或沉或飘,油浮数丈,香溢四方。
对面商号伙计自然也不会坐视,如此便打到了一处,薛蟠就是在兵荒马乱中挨了一拳。
对方人多势众,薛家自然不敌,不过那管事好歹存着顾忌,虽扣下了薛蟠一干人等,却并未殴打辱骂,只让拿银子去赎。
薛姨妈听得自家儿子未吃大亏,才稍稍放心,因又急道:
“银子?多少银子?给他们就是!忠大哥你快去办了,紧着些也还能赶上时辰的。”
薛忠忙回道:
“那管事粗粗算了,通共被倒了三五箱货,大约值得一百六十两,不过我看也都只是些寻常南货,素日家中铺里也有买卖的,货本该只在五六十两...”
“罢了,不理论这些,且给他们三百两,快快把蟠儿领回来治伤要紧。同喜,去取银票来。”
薛姨妈一面吩咐着,一面解下一把小巧铜钥,递给了身后丫鬟。
等丫鬟急步去开箱笼,薛姨妈又拉着宝钗谆谆道:
“我的儿,这些商人不比咱家承办皇差、书香继世,最是重利轻信的,若见我们十分大方,只怕还得纠缠不休,不然为了你哥哥,五六百银子妈也能给得。”
宝钗也是赞同,颔首笑道:
“还是妈想得周到,三百两不多不少,该是能了结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