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过门,她上无姑婆相欺,中有丈夫怜爱,下有儿女绕膝,当真幸福美满。
纵使丈夫早逝,宗族叔伯变脸,买卖承局拐骗,家业渐渐败落,但外有兄姐相帮,内存百万家财,仍毫不耽误她与一双儿女安享富贵,受用尊荣。
而现在,一个小小锦衣卫竟敢要自己亲去赔礼,这...这是何等的羞辱!
薛姨妈缓缓回过神来,白皙的脸蛋上已是殷红欲滴,两弯远山翠眉几乎倒竖,一双水润杏眸宛若喷火,忽得转身,紧盯着厚重舱门,咬着牙道:
“给他二千两!让他即刻放回蟠儿!不然等贾家来人,管叫他知道厉害!”
宝钗也是羞愤不已,桃腮彤彤如火,心中却仍存清明,闻言不由目露忧色,低声劝道:
“那赵贵瞧着竟像个无赖,正如妈之前所言,这般大方恐让他贪欲更炽,再不好摆脱的。
妈不如打发人悄悄上岸去寻姨妈罢,快马来回大半个时辰尽也够了,如此才好真正了结此案。”
“我的儿,到底你想得到,我一时竟气糊涂了。”
薛姨妈怒色稍滞,登时恍然,待要依言行之,却又踟蹰道:
“但你哥哥尚在他手中,可不好不管不顾的。那人纵不敢伤他性命,但只打他几拳,你哥哥也遭不住啊。”
宝钗杏眸忽闪,拉着薛姨妈的手儿,柔声安慰道:
“哥哥那性子,无法无天惯了,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这还没进城便已这样了,所幸招惹得还是个锦衣卫小官,尚惧怕着贾、王两家,不敢真如何的。
这遭若是吃个亏,他倒罢了,往后自然也收敛了。
不然等进了城,那些公子王孙、阁老尚书家的少爷还不知有多少,妈又哪里操心得过来呢?
妈若怕他遭罪,便再请忠伯走上一趟,与那人讨价还价一番,能拖一时是一时罢。”
薛姨妈听了也觉有理,又想起自己这番羞辱都是憨儿子引来的,一时狠下心来,全依宝钗所言行事,末了还是念叨了一句:
“你哥哥原也是一片孝心,只是今儿运气不好,遇上了对面那个无赖,须也怪不得他的。”
“妈说得有理呢。”
宝钗抿唇一笑,拉着神色明显舒缓许多的薛姨妈,轻启一线窗棂,偷偷瞧了起来。
赵记船上,货物已卸了小半,空旷的甲板上几人或坐或立,或躺。
大圆凳上,赵贵搓着肥润下巴上几缕宝贝短须,皱起眉头注视着薛家商船驶入了西边不远处的一个泊位,方才收回了目光。
他看了眼地上嘴塞白布、唔唔不停,像个毛毛虫一般扭来扭去的嘴臭小胖子,又瞥过一眼旁边点头哈腰、笑意谄媚的蓝袄老者,不耐烦道:
“老东西,这都一刻钟了,老子的银子呢?你家太太呢?莫非是瞧不起我这锦衣卫小旗?
老子告诉你们,这小子既无官身,还敢骂我,已是犯了骂詈(lì)罪(注:明清都有,骂人犯罪),只要老子告到大兴县衙门,他少说也得被笞五十!”
装腔作势的死胖子,你倒是快去告啊!在大兴县衙门告荣国府的外侄儿,锦衣卫也得吃瘪!
薛忠心中不屑,面上笑意愈浓,腰也愈发弯了:
“是是是,赵大人有大量,我家太太自是感激,只是这九百两银子还是太多了些,还请大人再通融通融。”
赵贵冷下脸盯着他瞧了半晌,才一字一句道:
“那就八百两,让你家太太亲自奉来,才能消我心头之气!”
等薛忠躬身退下,甲板上三三两两晃荡着的番役才围拢了过来,其中有人忧心问道:
“头儿,这小胖子当真是国公府老爷的外侄儿?”
赵贵想起那一眼难忘的贵妇人,心火越灼越旺,只觉浑身燥热,随手拉开了衣领扇着,咕噜道:
“应该不差,不然赵财那老东西也不会这般上赶着献媚,丢尽了赵家的脸面!”
番役面面相觑,静了好一会,才有人试探着劝道:
“头儿,八百两银子是不是太多了?小的们一年的俸禄也才十两...”
话未说完,番役中有个有些见识的便哂笑着道:
“这等人家哪里会缺银子,咱们得干八十年,他们也就几顿饭钱罢了,倒是让他家太太出面...
头儿,这等人家最重脸面,咱们往后还得在京城里过活呢,可不敢得罪狠了啊。”
赵贵烦躁地一挥手:
“聒噪!要你们来说?老子早想得清楚了!
只要给佥事孝敬上六七百两,国公府还能为这八百两银子找大人讨要不成?传出来岂不是丢人现眼?
至于他家太太,本就是个寡妇,还有什么金贵的?养了儿子却不教养,不该出来赔礼?
再说了,老子只是看上一眼罢了,她又不少一块肉,国公府岂会在意这些?
除非她家死鬼爬出来赔礼,不然老子今天看定了!
你们也别急,等钱到手,一人赏二两银子!”
番役们顿时附和如潮,马屁不绝,至于甲板上满脸涨红、蠕动如蛆的薛蟠自然是没人关心的。
众人正自笑着,正在舷边哨探的番役突然一指岸边柳堤,惊道:
“头儿,快看,是总旗!”
“总旗?总旗知道我们溜号了?!”
“辖内那许多胡同在修路,好些沟渠要疏通,他怎么就知道我们都没去监工,竟直接就追来了码头?”
......
众人受了一惊,忙忙赶到船边,往西头瞧去。
正见到岸边码头上熙攘人群倏忽分开,露出一行几道人影来。
三人在前,二人稍后,另有两人牵马负弓再后,最后还有一群挑夫,正挑着一堆黄幔箱笼。
众人目光逡巡,却未见到街道房直属总旗的熟悉身形,倒见着了两个金发碧眼、肤白似鬼的怪人,怪不得人群避之如蝎。
有人反应过来,低声惊呼道:“洋夷!昨儿在鸿胪寺外头见到的那两个洋夷!”
“原是小章总旗啊,好囚攮的东西,你小子咋咋呼呼得也不说个清楚!”
“昨日见着倒还惧他三分,今儿...呵,他禁军再清贵,须也管不得我们了。”
一直老神在在坐在圆凳上的赵贵再呆不住了,起身紧赶两步,挤开众人扒到船沿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昨儿奉命跟了半天的那人。
下午虽说被赶了回来,但二叔还是黑着脸叮嘱,要敬而远之的那个禁军总旗章!
他怎么也来这儿了?还带着那两个洋夷?
赵贵正自纳罕,便看到那双凤目抬起,正沿着码头上停靠的船舶依次打望过来。
许是因为那少年身负圣眷,让自家二叔都无可奈何,他心下早存了胆怯,不禁身子一抖,就要闪避,却突然想起自己与对方素无仇怨,连口角都无,没道理心虚才是。
他心中一横,越性立在原地,挤出来一副笑脸,迎上了那灼灼目光。
章刚掠过那悬着“薛”字旗的三层商船,正在暗忖是不是金陵薛家,就不由微微一愣。
他凤眼微眯,迎着阳光,看向了那人影幢幢的二层甲板,其中一道有些熟悉的胖大轮廓被勾勒得分外鲜明。
“好像是昨儿那街道房的小旗赵贵,我原以为街道房是专管街头线人、密探之类,就如八爪蛛一般盘踞在都中大街小巷,如此才能与监管五城兵马司的西司房、监察百官的东司房并列。
等后来问了于正、赵勇才知道,那街道房竟然是专管京城道路修理、沟渠疏通的,着实让人大跌眼镜。
不过里面活计清闲,油水又足,“学历”要求也只是武举人即可,因此向来是堂官子侄的自留地...这赵贵便该是那赵全的子侄了。
只是他怎么也在这?莫非那赵全胆子大到连道正帝的暗示都置若罔闻?
...嘿,不管他是不是,今儿汇报里且再提他一提。”
章心中转动着“友善”念头,面上笑容也愈发真诚和煦,又朝着那赵贵微微颔首后,才转开了目光,瞧见了那艘平平无奇、悬着鸿胪寺旗牌的官船,正停在了东边最角落的泊位里。
与西边那艘悬挂皇命旗幡、布设钦差仪仗,又有“钦命提督直隶(从一)”、“定国将军(从二)”、“保龄侯”各种煊赫旗号陈列的高大战船一比,宛若云泥之别。
身后上尉约翰正与神甫罗伯特低声交谈:“中国人就这样放我们走了吗?”
罗伯特看了眼前面自觉拉开一段距离的中国贵族少年,神色有些后悔:
“我想是的,他们并不挽留,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他们或许已经猜到了。”
约翰却并不在意,只随口道:“已经晚了,印度...”
第104章 送行 鞭打
“别说了,约翰。”
罗伯特赶忙打断了他,紧赶几步追上了章,笑道:
“伍迪,感谢你为我们送行,很遗憾我们不能觐见中国大皇帝,请你转达我和约翰的诚挚谢意,感谢他赠送的丰厚礼物。”
章脚步一顿,回身打望了眼他比昨日更加苍白几分的脸色,笑道:
“不必客气罗伯特,如果你愿意行跪拜之礼,我想陛下是很乐意接见你的,我也会马上为你通传,你们不如再多留一日?”
罗伯特捂着腹部苦笑:“很抱歉伍迪,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再呆下去了,我得赶快回到船上,那里有医生能够救我。”
章关心道:
“可是即便从天津沿海南下,到广州也需要十五天以上,不如让太医为你诊治罢,他们可都是陛下的私人医生,一定能...”
不,我还不想殉职!
罗伯特想到那毒药一般黑乎乎的汤汁和锋利尖锐、又细又长的银针,登时身子一颤,连声道:
“不,不,不!非常感谢你伍迪,但我只是老毛病了,我不会死在路上的,还请不要担心。”
果然是病遁啊,只是突然这么急切,莫非是因昨日失言才要提前跑路?不过...英军发动的日子应该也快了。
章心头有数,只随口道:
“行吧,这就是你们的座船了,它会送你们到天津码头,在那里会有海船等着你们。”
说话间已到了鸿胪寺船前,船上管事、船工纷纷迎下,见礼之后便忙着搬运行李、赏赐。
一身绿袍的程春、沈海二人哭丧着脸上船主持,他们奉命要礼送英使出境,另有在路途上迁延时日之责,一路舟车劳顿却没有丝毫油水,比在都中更苦三分。
章虽不用跟着去伺候这两个英国人,只是...好端端自己怎么突然就失业了呢?
他负手而立,看着挑夫船工忙进忙出,回想着今日见闻,一时默然无语。
方到鸿胪寺当值,就遇到御前黄门赍奉旨意前来宣读。
原是昨夜英使称病,又拒不就诊,只是一味请辞。
鸿胪寺卿田政已得内阁指示,自知其中猫腻,但也只得连夜急奏“英使称病,离意甚坚,伏请圣裁”。
而道正帝许是因为虎门之事改了心意,当下也不想和谈,只手批“由他们去”四字,并着内阁公文一并送出,另有给章的一则口谕:“怜章卿年幼,免于随行。”
于是田政忙依圣意速速打发了二人离京,以免英使假病成真又或是自寻不测,牵累了自己,但又遵内阁指示,严令路上拖足一月,以供南北备战。
想来诸位阁老也不信英军会因这两人缘故就延误作战,但一招闲棋顺手也就下了。
更何况除了程春、沈海二人受苦,似乎也没别的损失。
只是...
章蓦然转身,打望着两名体舒意闲、神色松弛的两名英人,直看得两人满头雾水,才沉声问道:
“我国大皇帝对二位这般厚赏礼遇,素闻英国乃绅士之邦,想来也该如此对待我国使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