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量着,东厢房门口晴雯探出头来,一眼将她望见,不禁蹙眉嗔道:
“香菱,你在那儿发呆作什么?快过来帮我一齐看着这起小蹄子,不然她们可得上房揭瓦了。”
“啊?哦!我来了!”
香菱吓了一跳,心中却陡然欢喜起来,忙忙提着裙摆赶了过去,面上不觉已是眉眼弯弯。
看着帘栊的小丫鬟早将果子藏起,身子坐得笔直,等晴雯拉着那个好看却呆憨的丫鬟进去了,才敢摸出一枚来偷偷吃着,心里有些纳罕:
“晴雯姐姐找一个外人作甚?”
------
“香菱也来了?可方才在宝姐姐身边并未瞧着啊。”
正房内,章耳朵一动,不由望向了右边上首的宝姐姐,却正遇上那双盈盈抬起的水润杏眸,两人先是微微一愣,又都笑着颔首,不由愣得更厉害了些。
宝钗望着那双黑白分明却难掩错愕的凤目,心头笑意点点,不觉杏眼微澜,抿了抿唇儿,偏开头去和迎春说起话来。
该说不愧是宝姐姐吗?和一向温柔沉默的二姐姐也能聊得投缘,听着像是在说道经?
章正自思量,左边“叮~”的一声,杯盖轻轻合上,却带着悠悠长音。
他心中一紧,面上不动声色,只自然而然地从那如玉侧颜上收回了目光,一时正襟危坐,也不去看左侧的小妮子,先端起茶碗轻饮一口,而后看向了探春道:
“方才三妹妹说,想延请一位业师?”
探春正伸手到一旁的惜春怀里,轻轻揉捏着黑炭的小爪子,闻言收回手来叠于身前,看向了上座的白衣少年,认真地点了点头:
“哥哥,珠大嫂嫂教了我们开蒙,如《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之类,我都已读得熟了,尽也能识得些字了,便想着能不能再多学些正经学问。
可爹爹...威严素著,我便有些不敢开口,所以才来央哥哥帮忙。”
三妹妹好没意思,原是请这种业师,这却让我如何跟老祖宗开口?
至于老爷处,我躲着且来不及呢,哪里还敢送上门去。
左手次座上宝玉怏怏地闭了口,心中有些闷闷,待要拿脚就走,可姊妹们都在此处,他一时竟无处可去,不免就埋怨起章来:
这个二哥自己成日钻营,入了那国贼禄鬼之流,这便也罢了,不想如今竟将这琼闺绣阁之中也染得浊烟俗气,真真可恶!
他也懒得听这些旧套陈言,只偏头去和黛玉说话,心中笃定:
家中姊妹到底不如林妹妹与宝姐姐人品风流,这二人必然也是厌弃这等腐论的,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拂袖而去罢了。
“香菱?这又是何人?他和宝姐姐一听见便是这般模样,想来该与姨太太口中所说‘援手’之事有关了。
这倒也罢了,只是宝姐姐已转了过去,偏他还望得呆呆的,若...若让宝姐姐瞧见了可不好呢...
唔,就是如此!”
黛玉双颊微鼓,星眸一转,便为自己方才的举动寻到了由头,当下悄悄舒了口气,又听见探春的话儿,便也笑着道:
“哥哥若能给我们寻到一个进士师傅,我也能自己交束呢,姐姐妹妹们也是一般的,就不必让府上再添花费了。”
说着她向探春眨了眨眼,两人都是掩口而笑,分明已有了默契。
“林妹妹,上次说起...”
宝玉望着面前神仙似的妹妹,口中的话语戛然而止,神色怔怔,难以置信。
黛玉好奇偏头,浅笑盈盈道:“宝哥哥,你方才想问什么来着?”
“...无事。”
宝玉心中更加不乐,径直拉下脸来,昏昏默默不再言语。
宝玉身后的袭人见这形景,不由咬唇暗急:
二爷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可这人多眼杂的,你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可不好只管批驳诮谤,没的传到老爷耳中,逃不过一顿教训的。
“这宝哥哥果然是个混世魔王,无故便甩人脸子,真真好没意思。”
黛玉愣了一愣,芳心微怒,也敛了笑容撇过头去,却瞧见章正悄悄挠头,又不禁漾出笑意来:
想来进士师傅并不好请,也是,毕竟爹爹可是侍讲学士呢,哥哥眼下自然不好比的。
那便依三妹妹的主意,央他去求二舅舅罢,毕竟家中兄弟姊妹只他不怕二舅舅的,如此也只好让他能者多劳了...
章左右望望,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
除黛玉、探春之外,宝玉不去提他,迎春面有难色,惜春神情懵懂,湘云跃跃欲试,宝钗欲言又止。
他不由挠了挠头,思索着开口:
“两榜进士倒不难找,只是有时间坐馆的,要么是归乡待选的,要么是告老还乡的,要么是因罪免官的。
我初入仕途,尚未能识得这些人等,许是还要请二舅舅开口才好。
不过两位妹妹只管放心,晚间我便去和二舅舅陈说。”
“多谢哥哥~”*2
探春和黛玉笑着道谢,而后对视一眼,均是难掩欣喜。
只是探春欣喜之余又不免生出忧虑来,但其中复杂幽微又实在不好说出口来,越性抿唇不语,只在心中暗暗思忖:
太太虽是温柔宽和,满心疼我,却也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若知道这事是我撺掇的,许是会有些生气呢,往后省候得更勤着些才是...
章虽未瞧见探春的细微表情,但也知此事二舅舅未必不愿,王夫人却未必乐见,再有府上一干小人见黛玉客居于此、探春只是庶女,却想求学上进,免不了背后说嘴,当下便摆手笑道:
“可当不得二位妹妹之谢,正巧陛下也令我近日好生读书,我也是为了更好地遵行圣谕,才去央求二舅舅寻访名师,一应束也自当由我来出。”
不待黛玉、探春二人推辞,他又接着道:
“不过二位妹妹的意思,我就暂且不与二舅舅说了。
等我央烦二舅舅寻到有意的人选,先悄悄探过了口风,选定一位并无偏见的师傅坐馆,到时候府上兄弟姊妹们若有愿意的,只管一齐入学,那也是自然而然之理。
如此也能免去些微杂议,以免扰了诸位姊妹清静。
两位妹妹,你们说可好呢?”
黛玉因在家中时对进士业师习以为常,而且爹娘也从未告诉过她“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本想着府上只是因二舅舅公务繁冗,才忽视了姊妹们的学业。
但刻下听章如此细腻婉转却又郑重其事地说来,她心中便知不对,虽一时未能想明杂议何来,但自信哥哥不会害了自己,不由眉眼弯弯,糯声应了。
探春的际遇却与黛玉大相径庭,她虽父母双全,还多出一个嫡母疼爱,但自小王夫人只教她女子无才便有德,因为日后相夫教子不需要文章、道理的;
赵姨娘只让她一意贴补、照顾幼弟,甚至每每因此生事,便因为贾环才是母女俩日后的倚仗。
故而她自幼便深知嫡庶之分、男女之别,也知道令宝哥哥厌烦不耐的业师却是自己难以肖想的,更别提林姐姐还特特要请个进士师傅。
想来哪怕是爹爹也会觉得繁琐罢?不然宝哥哥去年的业师也不会只是个举人了。
可林姐姐的提议唤醒了她心中莫名的期盼,哥哥的存在让她看到了入学的希望,如此才做出了该是她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举动:
去争取一件本不是她这个庶女该得的事物,纵有一二忧虑须也顾不得了。
但刻下耳边那字字温言,却一一碰在了她心坎之上,将她心头的顾虑一一消解,只余下暖热酥麻一片。
这新来的哥哥如何就能为她考虑至此?
竟比从小一起长大、同样细心体贴的宝哥哥也分毫不差了。
探春心中一颤,旋即起身离席,就要郑重屈膝一福,口中还认真唤道:
“多谢哥哥体贴...”
章早已离席而避,伸手虚扶,连道不敢:
“此不过兄长应分之理,实当不得妹妹如此。”
探春心中更是感动,不由清眸流盼,盈盈抬眉,寻上了那双澄澈凤目,定定瞧着面前白衣少年,语气少见地带上了撒娇意味:
“哥哥~”
这个三妹妹素来明快爽朗,不想竟也有这般娇萌之态...
章摇头失笑,只好顿在原地,就要受此一礼。
那边的宝玉听着瞧着,心里越发不合,见此形景更觉不耐,“嘭”地拍案而起,横眉竖目,痛声斥道:
“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如何也学得钓名沽誉,成了禄蠹之辈?
除《四书》之外,那些正经学问尽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
不想我生不幸,三妹妹竟也染了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
话未说完,他自己倒先抹起了泪来。
袭人哀叹一声,忙忙上前,抽出绢帕为宝玉擦脸,又低声宽慰不绝。
众人被吓了一跳,不由面面相觑,一时默然无语。
迎春攥着丝帕,满心只盼着别再吵起来。
惜春缩着身子,把黑炭搂在怀里安抚着。
湘云从黑炭身上收回目光,苦恼地左望望、右望望,也没言语。
这宝哥哥看着在说三妹妹,何尝不是在说我?可我在家本就学得这些,又与他有什么相干?
爹爹还是前科探花呢,岂不也成了他口中的“禄蠹”了?真真可恼!
黛玉蛾眉悄蹙,银牙暗咬,待要反唇相讥,却见他倒先哭了起来,心中登时好没意思,越性偏过身去不再看他。
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红都是其次,识字读书更在最后,原可以会,可以不会的,三妹妹又何必孜孜以求呢?
不过男子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却是份类之事,又怎可不学文章经济之道呢?宝兄弟这般批驳诮谤也实是不妥。
宝钗冷眼观之,心中思虑分明,可周全如她刻下也只能缄口不言,总不好一来贾府就将二姨妈的一双儿女都得罪了罢?
解铃还需系铃人,大约还得兄弟来解围了。
章瞥了眼背身抹泪、作小儿女态的宝玉,心中很是无语,又心疼地望着身子半屈、眸光颤颤、抿唇不语的探春,轻声安慰道:
“无论男女老少,凡读书明理、求学上进,从无不准、不该之理,三妹妹本无错处,何苦如此自哀?
反是宝兄弟偏颇无理,大失兄长气度。”
宝玉听了气急:
“二哥!分明是你自己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而不知,偏还要来带坏这琼闺绣阁之风,真真可恨!”
章冷眼回眸,振袖斥道:
“闭嘴!此国乃陛下之国,此禄乃陛下之禄!
张口国贼,闭口禄蠹,宝兄弟你何来的胆量敢代陛下裁度?!”
宝玉脸色涨红,声颤难言:“你...你...”
第117章 搂探春 训宝玉
章以一记封建主义大核弹把宝玉禁言,之后便不作理会,只看着明眸熠熠的探春,温声笑道:
“久蹲很是伤膝,三妹妹快起来罢。”
探春看了眼满脸涨红、讷讷无言的的宝哥哥,又看着眼前满目关怀、笑容温和的哥哥,不禁双腮微微晕红,却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强撑着有些酸麻的身子认真福下。
章瞧着她的坚定神色,便也不再虚言推辞,连忙整衣肃容,方才受此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