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竟这般郑重待我,足见他对我没有半分轻视,眼里也无嫡庶之分、男女之别,甚至连长幼之差也不在意。
其实宝哥哥情性也是仿佛,只一遇到读书,便会这般作态,往后可如何是好呢?
探春虽是垂眉敛目,但也瞧得分明,不由更生亲近,一时又想起自家宝哥哥来,自己心中委屈还罢,家族日后的前途却更让人忧心,只是这些都不好说得...
她越性拂去这些无谓忧思,便要起身劝和了二位哥哥,总不好因自己之事让二人生了嫌隙,可不料双腿软麻无力,身子陡然失衡摔向了高几,那急速截近的硬木桌角吓得她惊呼出声:
“待书~”
待书正侍立在圈椅之后,虽说仅相距几尺,又哪里赶得过来,只来得及颤声叫道:
“姑娘小...呀!姑娘!”
她声音陡然一变,慌忙绕过桌椅,便要将自家小姐从那白衣少年怀中扶起,口中不住谢道:
“多谢二爷救了我家姑娘,让我来扶姑娘罢。”
怀中少女轻轻柔柔,刻下韶容半偏,腮红悄晕,檀口微微,纤睫颤颤,显是惊魂未定,却已暗生羞赧,更有淡淡的纯净清香幽幽浮动,沁人心脾。
章不好流连,右臂轻轻用力将少女扶正,才缓缓松开那瘦瘦软软、柔弱无骨的肩头,望着眼前垂首抿唇的少女温声笑道:
“事急从权,还望三妹妹勿怪,也莫要再谢了,没的生分许多。
久蹲起身,血行不畅,一时难免僵麻,三妹妹慢慢活动一会便该无碍了。”
哥哥手臂好长呀,力气也好大,一下子便稳稳接住了我...
探春暗暗舒了口气,慌忙心头拂去那一缕怅然若失,一面扶着待书悄悄活动腿脚,一面缓缓抬眸,眸光盈盈,笑意浅浅,柔声应下:“哥哥,我知道了。”
【缘+73缕】
说着便让侍书扶她回座,当真不再提谢字了。
章微微一愣,不由抚掌轻笑。
一众姊妹忙都围了过去,细细关问,又揉揉捏捏,轻笑不绝。
只是小妮子越他而过时那回眸一瞥,含嗔带笑,转盼流光...该是没生气罢?
章收回目光,转身看向了坐立不定、神色踌躇的宝玉,只是还未说话,宝玉便拂袖背身,坐了回去。
旁边穿着绯红绸面花纹背心,粉棉袄,白绫裙的丫鬟忙上前一步,急声道:
“二爷,我家二爷...”
章瞧着眼前五官俏丽,身段窈窕,插银戴金,不妖不(qiáo)的大丫鬟,目光扫过她腕上那条金灿灿的手镯,笑着打断道:
“是袭人姐姐罢?姐姐只管放心,今日屋中之事断不会从我之口入二舅之耳。”
这二爷当真心细如发...
袭人看着面前笑吟吟的少年,不禁微微一愣,心中骤然一松,却忙掩口笑道:
“二爷说的哪里话,我只是担心二爷误会了我家二爷。
二爷他素日与兄弟姊妹最是和睦,从未红过脸的,今儿...他刚刚散学,想来是在学堂里受了闲气,才一时失态了。”
“袭...”
宝玉张了张口,待要喝止,但心中悔意翻腾,只好一拍膝盖,也不再言。
倒难为她能这般解释了,分明是拿捏准了宝玉的性子,才敢越俎代庖的。
只是这丫头似乎话里有话啊...
嘿,宝玉往日从不红脸,却偏在自己屋里上演了这出...
对这种稚嫩的少女心机,章只随意笑笑,便不甚在意,反指着那金镯笑问:
“姐姐这镯子是自己攒下的,还是宝兄弟送的?抑或者是老太太、太太赐下的?”
袭人抬眉看了眼那双湛然凤目,还有少年唇角噙着的那抹温和笑意,一时竟觉被看了个通透。
稍稍定神之后,她悄悄缩了缩手,低头笑道:
“我现在还攒不起这个呢,这原是老太太让我到二爷房里时,二爷说腕上光着不大好看,方才赐下的。”
“宝兄弟确是个体贴的,姐姐也是个有福的。
我这有几句话要和宝兄弟说说,还请姐姐一旁稍待。”
章点头一笑,径直越过袭人,在宝玉对面坐下。
椅褥上余温尚存,让他微微一滞,待要起身又恐露了痕迹,索性佯作不觉。
探春身旁,黛玉一面和姊妹顽闹,一面偷眼瞧得分明,登时双颊作烧,忙忙收回目光,心头又羞又恼:
他...他该是是无心的罢?可他偏又这样细心...暧呀,可真真恼人!
宝玉本要转过身去不理人,但见了章竟坐了林妹妹的座儿,当即皱眉不悦道:
“二哥你坐了...”
章连忙开口打断:“宝兄弟,我且问你一句,到底何为禄蠹?”
宝玉被岔得一愣,旋即斩钉截铁道:
“凡读书钻营,追名逐利之徒,皆是禄蠹!”
章略一思索,轻声笑道:
“宝兄弟如此轻功名、远利禄,当真有魏晋高风。”
不等宝玉露出欣喜得意之色,他又哂笑道:
“但宝兄弟或许不知,那些成日里谈玄论道的魏晋先贤,可无人不是世家子弟。
家中豪宅连绵,土地阡陌,唯有如此,他们方能锦衣玉食、饮酒服散,才可高谈阔论、悠游山林。
可他们家业何来?难道是土里刨食得来的?那可真真是笑话了。
还不是他们的父祖兄弟出仕朝廷,积功累爵而来?!
宝兄弟,你...又与他们有何分别呢?”
我...我与他们有何分别...
宝玉听得心惊,却仍不服:
“纵然有朝一日家财散尽,我即便沿街乞讨,遁入空门,也断不会整日抗尘走俗、蝇营狗苟,沦为那禄蠹一流!”
倒是将自己最可能的两个结局一语道尽了。
章抚掌而叹:“宝兄弟好志气!
只是暂且不说宝兄弟能否争得过街上乞儿,也不提空门不空,其中还有方丈、监寺、首座之分,我只再问一句...”
他起身环顾,而后盯着宝玉,沉声问道:
“家中亲长你待如何,诸多姊妹你又待如何?都与你一齐沦落街头,抑或者削发为尼?”
宝玉偏开目光,嗫嚅着道:“...到时姊妹们自然已经嫁人了,自有夫家为恃的。”
另一边不知何时静了下来,或坐或站围在一处,正自偷听的众女都不由飞红了脸,一齐娇声啐道:
“好没正经的宝哥哥/兄弟!”
章闻声偷瞄一眼,便被六双美目盈盈一瞪,忙讪笑着偏过头来,登时逗起了一串银铃般的清脆笑声。
惹不起,惹不起...还是来欺负宝玉好了。
他望着眼前神色怔怔、垂首不言的宝玉,轻咳一声道:
“那宝兄弟又可曾想过,一旦娘家家势败落,没了父兄依靠,姊妹们纵使觅得良人,焉知良人不会变心?更何况那些妯娌姑婆?”
众女听得脸色更红,相互对视一眼,更是暗啐不已。
章佯作未觉,只紧紧盯着额头沁汗的宝玉。
袭人急得跺脚,却也不敢上前打扰。
宝玉愣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二哥未免危言耸听了,府上好好的怎么就会衰落呢?”
六女之中,只宝钗眸光一颤,暗自神伤:
父亲威望素著,长袖善舞,他在时,家世鼎盛至极,直如烈火烹油,可他一走,等哥哥继承家业,短短数年便已倾颓至此。
而宝兄弟性子虽柔顺平和,但也跟哥哥一般,难以顶门立户的...
这兄弟所言,实是老成持重,并无半分虚言啊!
余者都是疑惑不解:府上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哥哥/兄弟怎么会作此杞人之忧呢?
“好,好,好!真话,这才是真话!”
章却乐得拊掌大笑,直笑到宝玉羞极生怒,拂袖欲走,才朗声道:
“宝兄弟早该如此才好,又何必装假骗人骗己呢?”
众女一听皆惊,忙要出言劝阻。
袭人再忍耐不住,开口嗔道:“二爷你...”
宝玉直眉瞪眼,梗着脖子道:“袭人!且让他说!我哪里装假了?!”
章神色不变,语气幽幽道:
“原来宝兄弟轻功名、远利禄的倚仗,并非自己才学傲世,而是国公府的百年家势,可这份家势却正是得自功名利禄,也依着功名利禄而存!
两代国公爷沙场建业的英雄往事不必多言,便是刻下,若无老太太这根定海神针,若无二位舅舅身上的官爵,不说保住国公府名下那许多田庄、地产,也不说豢养豪奴美婢,只说宝兄弟这一身,须是一件穿不得的,否则统统都是僭越!
宝兄弟啊,你所拥有的一切,从袭人姑娘到脚下皮靴,全都是依功名利禄而存,你又有何资格去鄙夷它呢?
你纵然舍得你的绫罗衣裳,还能舍得你的袭人姑娘吗?”
正大力撕扯着身上大红底子织金妆花缎面长袍的宝玉闻言一滞,怔在原地,无声垂泪。
袭人急急越过那白衣少年,凑到自家二爷身旁,一面温言抚慰,给他拭泪,一面目光哀求地看着那叫人又爱又恨的二爷。
这怎么行?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呢!
章迎着那颤颤眸光,微微摇头,而后一字一句道:
“宝兄弟,你厌烦的不是富贵,而是维持富贵的责任;你憎恶的也不是功名,而是取得功名的艰辛。
而依此刻之你,又如何能维持家势不败呢?又如何能让一众姊妹有所依靠呢?
不过你身为公门子弟,想在这富贵场、温柔乡中受用一生,本是应当之理,也无人能苛责于你。
但既然如此,你就不该阻止三妹妹求学上进、读书明理,你反该惋惜三妹妹不是男儿身。
不然有此兄弟,足可保你一生富贵荣华,二舅舅也就未必会再逼你读书了。”
是啊,三妹妹确是比我要强,山川日月之精华果然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末罢了!
宝玉细细思之,不觉面露惭色,默而不答。
哥哥竟如此赞我,可我却哪里敢受呢?
探春一时又喜又惊,急步过来,颤声道:“哥哥,宝哥哥,这...”
“三妹妹莫慌,我自有说法。”
章笑着安抚了少女,又转向泪痕斑斑的宝玉,温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