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鸟儿自天边飞来,熟门熟路地钻回檐下巢穴,互相用喙梳理着羽毛,依偎在一处交颈呢喃。
许是在聊着今日的见闻,又或是在痛骂无良的房东?
唔,明儿还是莫要惊扰人家夫妻了。
影壁之侧,章收回目光,心生淡淡欢喜,又望向那扶门而立、向外张望的袅袅少女,不由轻笑出声:
“宝姐姐该已到梨香院了,哪还能望着?
刻下风侵夜寒,且回屋里坐罢,跟晴雯她们一齐顽会,人定之前我送你回去。”
少女微微一怔,迟疑着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如画俏颜。
月眉星眼,樱唇皓齿,云鬟垂落两耳,额前刘海弯弯,眉心正中一点胭脂巧缀,烂烂灯光之下,容颜皎皎动人。
不是香菱更是何人?
她上身穿着一件靛蓝色五瓣印花交领袄子,下衬一条螺青色长裙,腰间轻束了条砖红色汗巾,更衬得腰细惊风,鬟低敛雾,正应着粉颈香肩,形夸骨佳。
细看之下,与小妮子的眉眼竟颇为神似,只是气韵稍欠,略显失色,不过比起小妮子的含苞未放,她已算得是小荷初露,因此各有婉约动人之处,并不差上什么的。
虽还比不得秦可卿花开艳冶的风娇水媚,但只看这般品格形容,两人却又当真有着五六分的相像,那周瑞家的倒也说的不错...
只是她刻下螓首微垂,低眉敛目,两只手儿偷偷绕弄绣帕,面上樱口微微,含辞欲语,独属于她自己的那一股子娇娇怯怯、呆呆憨憨的韵味便悄然酝漾而出,再不与旁人相类。
章见她欲言又止,虽看得着急却只含笑望着,并不催她。
香菱悄悄抬眉,正与那双笑意温和的湛然凤目相对。
因从自家姑娘和晴雯那儿打听了一些这二爷的故事,更兼今儿也偷偷瞧见了他的行事为人,当下倒也不再忧惧,反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比起那非要强买自己,还让人打死了冯公子的蟠大爷,这二爷情性也好,长得...也要更好呢。
他...他该就是拐子爹爹请来的那个王妈妈口中的好主子了,只是他从太太手里讨了我去,肯定还是...想做妈妈教的那事呢。
妈妈说在主子面前定要乖乖听话,安份守己,不吵不闹,不争不抢,那我自然该应下才是。
但妈妈又说,那事原是很痛的,一定不能哭、不能喊的,可...可我又最怕痛了...
章虽知道香菱身世坎坷,却也不知她被拐子荼毒至此,看着面前少女一会脸蛋红红,似喜似羞,一会眸光颤颤,忽忧忽惧,一时摸不着头脑。
思来想去,他也只以为是香菱从小安全感缺失,以至于对陌生人还是满心戒备,不由更生怜惜,登阶上前并肩,心中随意寻了个由头,当下温声笑道:
“你若怕黑,我就先送你过去,明儿白天你再来顽罢。”
香菱回归神来,忙忙摇头,软软回道:
“二...二爷,我不怕黑呢,我...我只怕痛的,你能不要弄痛我吗?”
弄痛?我干嘛要弄痛你?说话没头没脑的,该说不愧是个呆香菱吗?
咦,不对...难道她说的是那个意思?
章思绪顿止,蓦然怔在原地,但低头看着面前少女那明眸莹莹、薄唇紧抿的认真神情,一时又不敢确定。
正此时,晴雯娇脆的声音从院中传来:“什么黑呀,痛呀,二爷,香菱,你们在这风口做什么呢?”
未几,瓜子脸,狐狸眼,削肩膀,水蛇腰的娇娜少女提着明瓦灯笼,微步纤纤地转过影壁,等见着二人正并身而立、间不盈尺,一双狭长妩媚的眸子不觉轻轻眯起,目光狐疑地在二人手上转了两转。
这又是黑,又是痛的,该不会是自家二爷趁黑握了香菱的手罢?
自己才来的第一日都没拉手呢,这香菱虽是标致,到底还比自己差些才是...
香菱听见晴雯问话,便老实答道:
“晴雯姐姐,我在跟二爷说,我不怕黑呢,只是怕痛,所以在求二爷...”
这呆香菱见着晴雯倒比见了我更要乖柔些...
章心内微酸,忙轻咳了一声,打断道:
“咳,这儿确是有些凉了,我们走罢,且回屋再说。”
说着上前拉起晴雯左手,抬步就往里去。
晴雯感受着手背的柔和力道和温暖触感,不由微微欢喜,又偏头看了眼香菱,见她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自己和二爷握在一起的手,脸上殊无异色,心中反自暗愧,便扬了扬右手灯笼笑道:
“香菱你快来啊,我这有灯笼呢。”
“哦。”
香菱忙乖乖跟上,路上悄悄打量着院中各处挂起的灯笼,不由纳闷道:
“晴雯姐姐,这里已有好多灯笼了,你为什么还要再提一盏灯笼呢?”
晴雯脚步微滞,面色如常,正待寻个由头搪塞,便又听香菱拍手笑道:
“我想到了!晴雯你是怕黑吗?嘻嘻,我可不怕黑呢!”
晴雯瞧着不比我大,却偏要当我姐姐,没想到她竟怕黑的,唔,那我该比她大些才对呢。
香菱抿着唇儿,偷偷暗乐。
连姐姐也不叫了,哼,我才不信你不怕黑呢~
晴雯乜了眼香菱,咬着唇儿,鼓腮不语,却听得左边“噗嗤”一声轻笑,待要转头去看,便觉左手微微一紧,已被带着连赶几步到了堂前。
章松开那只柔弱无骨的白腻小手,嘴角弧度难掩,笑着朝晴雯,并着挑帘迎出来的青岚、红玉道:
“香菱今儿初来,你们也歇歇罢,且先带她逛逛,陪她玩玩,趁便帮她也量了尺寸。”
三人笑着拉过香菱,都是点头应了。
章又看向了正笑嘻嘻地和三女厮见的香菱,温声笑道:
“我知你舍不得宝姐姐和姨妈,自也不会紧着让你搬过来。
不过你眼下虽不必一定住下,可到底是咱们院里的人了,也先选间屋子罢,便是放些东西也是好的。
往后等你愿住这边了,梨香院离这通共不过百来步的路,一月里你爱回去和宝姐姐住几日,也尽由得你。
只有一条,那薛蟠若有冒犯,你只管跟我和姨妈说,切不可藏着掖着。”
二爷果然是个好人呀,感觉比姑娘待我还要好呢~
香菱虽不知二爷这般善待自己的因由,却也不寻根问底,只觉十分欢喜,但又担心惹了晴雯几人不悦。
等偷眼一一瞧过,见她们都是笑吟吟的,该是没有生气,她才放下了心来,忙忙朝章点头:
“二爷你真好呢,我都记下啦。
太太让我跟着姑娘住在后院,就在最南边,蟠大爷住在前院,靠着最北边。
我成日只跟着姑娘一齐,原也难见到的,若是蟠大爷来了,或是姑娘要去见大爷,我就过来了这边,好不好呢?”
这丫头果然是个内秀的...
章原也不过试探居多,只怕香菱自觉被薛蟠救出了火坑而存了些别的心思,现在听她这般表态,可见是无半分情愫的,心内便再无担心,点了点头就要走开,却又见香菱红着脸道:
“二爷,我...我虽还不住这边,但姑娘说,往后只让我做这边的活了,我一定不会偷懒的。
只是我才学针线,会的花样子还不多呢...”
章抚掌笑道:“这也容易,晴雯便是府上有数的针黹高手,她又最是个热心的,往后你只央她就是。”
晴雯原来这么厉害啊!可是...莺儿打络子也很厉害,她却不愿意教人的,晴雯会愿意教我吗?
香菱明眸忽闪,满是崇拜地看着晴雯,却不敢开口求恳。
晴雯精致的下巴悄悄抬起,清艳的唇角微微上扬,哼哼道:“你且喊声姐姐来听听。”
香菱虽呆,却是不傻,再者自己和晴雯都已记不得生日,她比自己大原也指不定呢,当下便拉着晴雯乖软唤道:“晴雯姐姐~”
小呆子,你也不傻嘛~
晴雯这才满意,矜持点头应下:“赶明儿你来了,有不会只管来问我便是。”
晴雯姐姐可真好呢!
香菱喜得眉开眼笑,拉着晴雯好姐姐长、好姐姐短地叫个不停,逗得晴雯乐不可支。
青岚、红玉见香菱这般有趣,也是不觉生笑。
章见她们四人和睦,倒也乐得省心,摆了摆手便往后头去了。
面板虽能以【缘】为资粮,充分攫取食物的营养,但残渣仍是难以避免,自然也不能免去五谷轮回。
香菱正巧瞧见,又好奇地开口要问,便被青岚她们笑着拉去逛起院里房舍来。
等章趁便洗过澡,擦着头发转回正房时,才到门口便听到里面拍手跺脚,脆笑如铃,好不热闹:
“六,六,六...”
“幺,幺,幺...”
“暧呀,晴雯姐姐~”
“好罢,六,六,六...哈,是个三,到我了!那我掷个六可就赢了!
六,六,六...”
“...幺,幺,幺...”
“好你个呆香菱,你竟也学会了~
哼,没用的,乖乖准备拿钱罢!
呀,怎么也是个三?!”
“嘻嘻,到我了,到我了~”
果然博戏最能拉近距离,男子如此,女儿家也是一般...
听着里面骰子骨碌碌地转动声,还有香菱活泼调皮的笑声,章心下一笑,一面轻扣门框,挑帘进屋,一面清声笑问:
“听着好生热闹快乐,你们这是在顽什么呢?”
“二爷回来啦,我们在赶围棋呢~
呀,你怎么自己便洗了澡啊?”
炕上众女本围着炕桌而坐,膝上共搭着一条棉褥子,各自粉面含笑,几双美眸忽闪,正紧紧盯着桌上两枚滴溜溜转个不停的骰子。
四女闻声急急回头,便见章半干着头发、笑吟吟地走进屋来,登时又喜又惊,忙忙都要下了炕来。
“我瞧着屋里干净衣服都是现成的,便拎两桶热水兑了,随意洗了个澡,原也不必劳动你们。
你们刚焐暖的座儿,且都别动了,我过来就是。”
章抬手止住几人,踱步凑到炕前,便见得桌上高烛之下,正铺着一张围棋棋盘,上面几条格线描黑,四粒棋子星散,两枚骰子乱转。
桌角还各放着一叠铜钱,瞧着高低不同,想来有输有赢。
这便是原著中从贾母、宝钗、黛玉、湘云、宝玉、贾环等男女主子,到晴雯、香菱、莺儿等一众丫鬟,几乎无人不玩的赶围棋吗?
还需要用上骰子,那自然不该是围棋、五子棋的下法了,再看那几条黑线,倒像是个飞行棋的章法?
章正自好奇,青岚已挪着身子空出座儿来,把他也往炕上让去。
面前华烛烂烂,少女笑靥灿灿。
青岚轻轻掀开了一角棉褥,露出下面四双只着贴身绸裤,越发衬得线条柔美、修长细巧的匀称秀腿;
还有四对素袜轻裹,或是遇冷,或因羞涩,正不安蜷缩着的纤柔嫩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