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刺猬!
章竟无话可答,只觉被扎了满手,但也生不出气来,又见她已止了泪,便待安心回座。
黛玉见他不理会自己,分明是觉着自己无理取闹,心头又羞又恼,细碎银牙中又吐出几个字来:“交浅言深,君子所戒!”
咦,小妮子都会指桑骂槐了?这话我记得是苏轼名言,若是再让她看过《西厢》,怕是得说出更刺人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了,真真是张不饶人的小嘴!
章顿住了脚,回身望去。
小妮子盈盈侧立,小腰秀颈,湿痕斑斑,不甚可怜。
但细瞧那蛾眉敛黛,泪目乜斜,琼鼻微皱,银牙暗咬,一双小手紧握绒球,怎么越看越手痒呢?
章敛去笑意,缓步靠近。
黛玉身子一僵,眼神游移,先瞧雪雁,雪雁不在屋中,再瞧外祖母,还在哄着宝哥哥,最后只能瞧向三位姊妹求助。
迎春本是个沉默性子,从不多管兄弟姊妹之间的事,但见了弟弟和林妹妹低声说着小话,不知为何心头怏怏不乐,又见林妹妹纤细怜人,动了动身子就要起来劝阻,弟弟应该...会听我的话罢?
探春掩嘴偷笑,眼神清亮,拉着她不让起来,迎春只好又闷闷坐下。
至于惜春,她正捏着自个袄上的小绒球,嘴唇轻抿,神色呆呆。
那人越来越近,黛玉未得援兵,只好瞪了一眼那可恼的三妹妹,又偷瞧一眼章,悄悄松开了右手,埋下头去。
章一愣,瞧着那兀自晃荡的小绒球,嘴角勾出一抹笑意,紧上几步,低声道:“林妹妹这是何意?莫非一个小小绒球,就能抵过妹妹的唇枪舌剑吗?”
“...本来就是。”
“妹妹说什么?”
“...只有这个了。”
“嘿...唔,不够。”
“......”
黛玉闻言抬头,便见他笑意难掩,哪还有半分愠怒,心虚褪去,顿生羞恼,不由嗔道:“哥哥,你再闹,我就恼了!”
明目灼闪,双颊霞蒸,音流婉转,娇脆可爱。
“便依妹妹就是。”
章不敢再逗,笑着靠了过去,便有淡淡甜香萦绕鼻端。
黛玉红着脸,小手将那绒球往外推了推。
章顺势一捏,果然毛绒绒,软乎乎,手感爆棚,只可惜那小手早藏回了袖中。
正待多捏几下,却又听得一声低语:“我最是个多心的人,你不说个明白,我只当你藏奸。”
章一愣,那绒球便脱开手去,随主人扑到探春怀里,顿时闹作一团。
“三妹妹,你果然是个黑心的,自己不救便也罢了,还要拦着二姐姐救我。”
“暧呦,林姐姐别挠了,你们分明...唔...”
这边贾母哄好了宝玉,又调停了二人,搂着黛玉偎在榻上,瞧着满堂孙辈承欢膝下,一时其乐融融。
一众兄弟姊妹又顽笑一阵,贾宝玉也敛了些痴气,并未再出状况。
不多时,有个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
鸳鸯从怀中取出表看了时辰,轻声回道:“老太太,戌正二刻了。”
贾母道了句“确实不早了”,便将黛玉安排在了最东边的碧纱橱里。
贾宝玉兴冲冲地要睡在碧纱橱外,贾母也由得他去,直把章看得搓了搓牙花。
众人都未察觉,唯有一个小妮子,眼波微转,偷偷一笑。
章准备起身告辞,瞧了瞧在座六人,目光示意三春,可要同行一截?
不料三人都是掩嘴而笑,探春乐道:“哥哥早些回罢,我们都住老祖宗房里呢。”
啊,合着就落下我一个人呗。
章目光委屈,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最后看向了贾母。
三春更是笑得花枝乱颤,黛玉早趴在贾母怀里笑得不肯起身。
满屋丫鬟婆子也哄笑一团。
贾母笑而不语,宝玉却高兴道:“老祖宗,让二哥和我睡罢,正要效仿古人抵足而眠。”
???
不过逗个乐,哄林妹妹开心一下,就要做出这般牺牲?
打扰了,告辞!
趁贾母意动之前,章忙起身行礼告辞。
宝玉顿时失望,贾母倒也无妨,乐呵呵让他慢些,又准备派上丫鬟婆子相送。
正出门时,却听得有人幽幽道:“老祖宗,哥哥这身薄袄,怕是不耐寒呢。”
除了黛玉还有何人。
章顿觉不妙,加快脚步就要钻出门去。
“哥儿,过来我瞧瞧罢。”
垂头丧气转身,挨了一顿训,又将宝玉放在这边的一件厚袄换上,方才得准回院。
章浑身紧绷,昂首挺胸道:“老祖宗,恕我不能行礼了。”
贾母笑着摆手:“去罢,你如今也算分了房,对下面的丫头们不能太苛,损了体面,他们做事也不尽心,也不能担待过了,损了威望,还使唤不动人。”
老太太心明眼亮,深谙御下之道啊!可为何又纵容起赖家这等豪奴呢?
章藏住疑惑,恭声应了,又瞪了一眼那正得意的小妮子。
黛玉烟眉弯如柳月,眸中秋波流转,小巧瑶鼻一皱,搂着老太太的胳膊,昂首瞪了回来。
“长本事了啊,小妮子!”
“哼,我才不怕你!”
两人交锋一阵,章败退离去,只留下小妮子跟偷到鸡的小狐狸一般不时偷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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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起来罢,姑娘?姑娘!”
“唔?啊!再洗会罢,今日赶了路的。”
伏在案上的黛玉闻声抬头,便看见面前菱花镜中清晰倒映出的那张小小脸蛋。
眉眼弯弯,梨涡浅浅,笑意难藏。
她不由愣了一愣,自从娘亲病后,便再也未见过这样的自己了,为何今日...
玲珑心思一转,心头一声轻哼。
那人分明是在逗弄自己呢!真真可恼!
虽是道恼,心中却莫名更多出几分欢喜来。
黛玉悄悄记了笔账,方才低头看去。
碧纱橱中地暖熏人,此时的她脱去外袄,只着一身水绿纱质褙子,透出淡蓝抹胸,下身一席白绫纱裙,一双玉腿掩映。
“哗啦!”
一对光洁无暇,小巧可爱,宛如嫩菱的小脚,正在温水中泡着。
脚趾如玉笋新发,幼嫩白皙,粉粉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未着丹寇,莹润生光。
她调皮地活动着粉嫩脚趾,浅浅水花溅起,却小心地避开了蹲在木盆前的鹦哥。
鹦哥伸手按住那双小脚,心中不由赞叹:姑娘真是人如其名,处处都跟玉儿一般。
她微微用力,又揉捏搓洗了一遍,方道:“姑娘,水有些凉了,起来罢。”
却又未得回音,只能抬眼去瞧,便见姑娘指间缠绕着一缕发丝,正偏着脑袋抿嘴轻笑。
鹦哥无奈摇头,又看向旁边抱着足巾,倚着墙壁,个头小小,脑袋一点一点的雪雁,轻唤了几声,雪雁方才惊醒,忙递过足巾,又取了一双皮底缎面竹纹浅口绣花鞋来。
鹦哥一边接过,抬起小脚细细擦了,趿拉进绣鞋里,一边笑道:“瞧你那可怜见的模样,先去榻上歪一会罢,姑娘这有我呢。”
雪雁两眼汪汪,偷偷瞧了瞧外间正打鼾的王嬷嬷,还是摇头道:“我不困呢,鹦哥姐姐你真好咧。”
鹦哥只是笑笑,将一对菱足安放,正待起身,就听得隔扇被轻轻敲响。
雪雁忙上去开了门,便见宝二爷身边的大丫鬟袭人钻了进来。
黛玉早被惊醒,先伸手揽在胸前,见是袭人才放了下来,略笑了笑,起身趿拉着绣鞋,将袭人让到床沿坐了。
袭人伏侍完贾宝玉上床安寝,不知听他念叨了多少次林妹妹,当下就留了心,刚刚那幕便也瞧在了眼里,此时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
黛玉只道:“今日赶路有些疲了,便多沐了会足,刻下正准备歇息呢。”
袭人便不好多待,稍叙一回便离开了。
黛玉又被鹦哥催了上床,这才瞧见雪雁困乎乎的模样,便也不好怪责她,先上了床,略翻了一会便涌起困意。
自娘亲走后,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今夜倒是...
念头未完,人已安静入眠了。
鹦哥上来掖了被子,放了床帐叠在褥下,又劝了雪雁先睡,再收拾了东西、熏上衣物,方去盥沐,在黛玉床前熏笼上睡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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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章出得后院,晴雯便上前来给他系好翻毛斗篷,双面相对,幽香萦绕,但晴雯每每避开目光,薄唇紧抿,专心替他打理。
期间免不了指肤相触,使得章眉头微皱。
一干婆子不情不愿地打起灯笼,催道:“二爷快些罢。”
又偏过头去悄声嘀咕:这等黑灯半夜送人的事,竟还派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真真是...
晴雯最听不得这些,当即直眉瞪眼,就要怼了回去。
章忙拉住她冰凉的小手,握在掌心捏了捏。
晴雯身子一僵,只觉一股惊人热意从手背流遍全身,浑身上下软软地使不上力气,悄垂螓首,面生霞赧,眉眼也柔顺下来。
心中一时羞恼,却也不好让这些婆子看了笑话,只能悄悄拽了拽左手,却不料一拽便出来了。
章纳闷地回头望了望她:“走罢。”
晴雯来不及理清心中思绪,忙打起灯笼跟了上去。
等走出一截,出了贾母院落,章笑道:“老太太慈爱,才令各位劳烦,我却不敢生受,刻下自己回去便是,大家也莫声张。”
那些婆子自然欢喜,夸了几句便各自散去了,只留下一盏明瓦灯笼。
晴雯咬牙跺脚,恨恨地瞧着这群倚老卖老的蠢物快步跑了,不由急道:
“二爷你莫被她们唬了,老太太吩咐的差事,她们再是抱怨也不敢不去的,最多赏她们几个子,堵了那张破嘴罢了。
二爷本就不是府里的正经主子,刻下她们回去卖嘴,到时候这些下人更是要轻慢二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