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罢。”
一件带着余温的翻毛大氅被递到眼前。
晴雯张了张嘴，愣在原地。
章活动了下身子，感慨道：“这厚袄虽然小了些，倒是真暖。”
晴雯瞄了一眼，轻声道：“是宝二爷那件的茄色哆罗呢狐皮袄子，年前庄子送了皮货来，老太太从自己的分例里匀出来的。”
章故意感叹了一句：“如此说来，倒是件新衣服？宝兄弟的大丫鬟袭人做事还真挑不出错处来。”
袭人？袭人有宝二爷宠着呢！这二爷分明是故意赶走婆子给我斗篷，却没有一句贴心话，还偏要来促狭我...
晴雯趁着夜色瞪了他一眼，一把接过翻毛大氅披在身上，罩上雪帽，系紧丝带，提上灯笼，当下迈步：“走罢，二爷。”
章摇摇头，跟了上去。
行到半途，夜深人静，只有脚步声回荡。
晴雯步伐渐慢，和章并到一处。
章正自沉思，今晚小妮子该不会垂泪了才是，不过这只是治标不治本，具体的缘由还得请高明的大夫瞧过才好。
但原著里似乎连太医都瞧不太出，难道这因由并非病症，纯是因为哭多了才伤了元气？
至于眼下的西医…唔，小妮子这体格可撑不住放血疗法。
还是等自己攒够了【缘】，点满【医术】来仔细瞧瞧才能安心。
但刻下最重要的该是让小妮子多吃少哭，养得壮壮。
若是能“倒拔垂杨柳”，总该是大好了才对…
一念及此，章唇角微勾，笑意难掩，却骤然听得一句幽幽女声：
“二爷，我吃了。”
？？？
第30章 就寝
吃了？吃什么了？
章转头看了看她，那娇艳的瓜子脸庞被镀上一层明黄灯光，一时竟显得温柔婉转。
柳叶眉细弯如月，大眼睛狭长妩媚，薄唇紧咬，玉靥生嫣，却眼神定定瞧了过来。
眸中含羞带怯，似是欲语还休。
不会是我的错觉罢？这丫头到底吃了什么？
章一时不敢确认。
见他眼中满是疑惑，晴雯心头失落，偏开了目光，轻声道：“我吃了糕点。”
糕点？
章心头一动，瞄了眼那薄唇，上面浅浅一排细碎牙印，未有其他可疑痕迹。
晴雯脸色更红，急走两步，掩了口儿方回眸瞪他一眼。
凶巴巴的，又带着几分柔媚娇羞。
有道是，晴为黛影，袭为钗副，晴雯的颜色、性情还真与林妹妹相类，便连道歉也同样这般扭扭捏捏、百转千回，真真可气又可爱。
章心弦一颤，摇头失笑，紧赶几步跟了上去。
晴雯芳心悄悬，偷偷去瞧，目光正巧撞个正着。
那人眼神温和又带着几分笑意，分明是懂了自己的意思，却在嘲笑自己又吃了回头草。
晴雯心中微喜，却更生恼，一时羞愤攻心，急道：“原是我多事，给二爷添恼了，二爷只当我没问，也不必赶我，待明日忙完，我自收拾了东西回老太太房里，便是被撵了出去，也是该的。”
话没说完，早已坠泪成珠。
原以为自己是个颜色好的，女红尖的，鸳鸯、袭人都比不得自己，自然无人不爱的，婆子丫鬟们也早说老太太要让自己去宝二爷房里，可最后...先去的却是袭人。
等到这二爷入府，小丫头们就起哄，没了宝二爷，又新来个二爷...
本是不耐烦他，打定主意要回去的，只是...老太太偏爱他，给他分了房，他性情是个好的，青岚也是个心善的...
哎，早知他要取笑我，且不如回老太太屋里被那些人取笑，倒还好受些罢。
晴雯满腔的羞喜和一身的心气去了大半，只梗着脖子，定定瞧着那人，任由泪水朦了双眼，花了红妆。
怎么还哭上了？
章吓了一跳，哪里还敢促狭，头疼道：“哪个就撵你走了，何苦如此急性，且待我说个清楚你再哭不迟啊。”
晴雯眸光忽闪，瓮声瓮气道：“二爷请说。”
章转到她正面，盯着那妩媚双眼，刻下噙满泪光，却再无那缕傲气与柔媚，只剩委屈和无助。
他伸手一摸腰间，却是空空如也，只好掀起斗篷，去晴雯腰间去抽那条雪青汗巾，只是却没抽动。
“嗯？”
章低头去望，汗巾另一端被一只小手死死拽住不放，瓷白手背上细小的血管静脉都清晰可见。
他轻哼一声，伸出手去。
晴雯呆呆看着那大手越来越近，直到碰到自己的食指，如被针扎一般，猛地缩回了袖中，口中急道：“你，你...”
“你，你什么你，冬夜哭哭啼啼，只消寒风一吹，明日就得皲裂，自己擦还是我帮你？”
“...我自己来。”
章抖顺那条汗巾，翻过内面折起，递了过去。
晴雯一把抢过，胡乱擦了一把，就听得他道：
“原也是你嫌了我，我又何曾说嫌你...”
晴雯动作一僵，只以为他还要揭自己的短，眼睛一酸，又要抹泪，却又听得：
“一来你颜色好，可谓难得，二来你的女红老太太都夸，可见出色，三来，晚间我见你瞳仁都大了，想来是用功了一下午，足见尽心，你若留下我自然是乐意的。”
听到这里，丝丝缕缕的羞喜又充塞了心房，晴雯拭干了泪，但仍心有不甘，目光灼灼望了过来：“可二爷刚刚分明在笑我。”
呃...这丫头好敏锐的感知。
章有些尴尬，支吾了两句，抬步就走，催着回去。
正巧有人巡夜过来，晴雯也不好再问，瘪了瘪嘴，跺了跺脚，还是追了上去。
两人并肩走着，灯笼摇曳相映，人影重叠晃荡，一时静谧无言。
大约一钟茶的功夫，方回到了小院，叫开了门。
青岚、红玉早迎了上来，将章围到屋中，便忙着服侍盥洗。
只因院中尚未拨付粗使婆子，两个小丫头便合力抬着一桶热水，站在矮凳上，嘿呦嘿呦往半人高的浴桶里倒去。
章刚进浴房便见这一幕，一边感慨着封建主义的腐朽，一边将两个小丫头赶去顽了，自己提桶往水房跑了几趟，又加了些温水，兑好了水温。
正准备宽衣解带，青岚笑着进来，合上房门，将探头探脑的红玉，还有倒座房里的目光尽数挡住，再拉开了屏风，将手中香囊放到了熏笼上。
须臾便有淡淡苏合香弥漫室内，伴随着水汽氤氲，似有仙境之感。
水声哗啦，人影幢幢，中间偶有软语娇嗔，轻怒薄斥。
洗了大约半个时辰，青岚把他赶出浴房，自己加了些热水，宽衣解带，也在里面洗了。
章揉着肩膀，踱步回了卧房，便瞧见晴雯、红玉早铺好了床铺，候在了外间。
他笑着点头，一眼扫过。
两人并未出门，今日也未沐浴，不过该都梳洗过了，此时已卸了残妆，换过贴身小袄，穿着印花夹裤，趿拉着小巧绣鞋，围在熏笼上坐着。
见他来了，红玉当即堆笑上前，要来伺候他更衣就寝。
晴雯眼珠一转，朝章使了个眼色，悄悄褪了绣鞋，坐到熏笼上，又放下被子盖住了白皙嫩足，半掩着修长双腿，掩帕偷笑，瞧着红玉忙活。
章摇头失笑，心疼地摸了摸红玉的小脑袋。
红玉登时一喜，将厚袄抱在怀里，抬起一张灿烂笑脸，趁着青岚不在，声音软软撒娇道：
“二爷，晚上我睡熏笼罢，我素日是最警醒的。”
章朝着熏笼努努嘴，笑道：“你们自去商量，我先睡了，记得明日将这袄子送到老太太房里交给袭人。”
“啊！晴雯你无赖！”
“你这话好没道理！从来先到先得，你颠颠儿去献殷勤，还不许我先占了不成？”
“你...好你个小蹄子，看我不撕你嘴！”
红玉回头瞧了瞧含笑而立的二爷，顿时知道他就是个偏心的，心里撇撇嘴，放好了厚袄，就扑上熏笼闹腾起来。
两人缠作一团，似顽似闹，你挠我拧，没一会就散发乱，香汗点点，唇吐幽兰，娇喘微微，颇有动人之处。
章笑看了一阵，见两个丫头未动真火才算放心。
毕竟晴雯指甲颀长，红玉那丫头的也是不短，若是划了脸、留了痕，只怕日后作仇、院中不宁。
这般想着，便抬步进了里间。
里间面积更大，东西各放了一张黄花梨月洞式架子床和一张小些的四柱鸡翅木架子床，中间以屏风相隔。
金钩挂帐，熏香暖人，正合主家和一个丫鬟安睡。
看晴雯、红玉只去争外面那张熏笼，想来是不敢去招惹青岚的。
章欣慰一笑，合起屏风，脱衣上床，本待等青岚回屋，不料困意上涌，也不知何时便沉沉睡去。
待青岚回房时，掖过被角，正待放下帐勾，却瞧见那推在一边的屏风，抿嘴轻笑，又松开了手。
再去外间哄了两人同寝，方才上了自己的小床，看着那俊朗侧颜，樱唇含笑，缓缓睡去。
如此，一日终完。
第31章 风动
元月二十日，凌晨，寅时初刻。
宫城外的大道上，盏盏灯光汇聚，马蹄哒哒作响。
贾政外罩一身青色贮丝盘领右衽袍，上绣白鹇补子，束一根银花腰带，足踏粉底朝靴，端坐在一匹驯马之上，微阖双目，神情肃穆。
前面两个小厮掌灯，一人牵马徐行。
乌纱帽翅轻摇，一派气度森严。
正此时，一声热情的呼喊在身后响起：“存周兄，幸会啊！”
贾政眼皮一颤，惊醒过来，忙伸手抚须，借着大袖遮掩，打了个哈欠，方才转身去望。
后面一绯袍官员轻夹马腹，帽翅晃荡，满脸笑意赶了上来。
来人目光逡巡一圈，前前后后都打量过了，眼底似是闪过疑惑，脸上笑意不变，伸手扶住了要行礼的贾政，朗声笑道：“我与存周兄君子之交，堂下只叙私谊，该是弟先行礼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