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还真要在马上欠身一拜。
贾政忙伸手拦住,连道不敢:“郭府尹折煞下官了,这却如何使得。”
来人正是顺天府府尹郭敏,字公茂的,当朝正三品,着绯袍,用银印,掌京府之政令。
郭敏顺势笑道:“如此你我皆免,岂不两便?”
贾政自无不允,只是心里纳闷:平素与这人不过泛泛之交,昨日也只是持帖请托了冯推官(从六),按理不该惊动此人罢?
郭敏当即大笑,挥退了自家仆役,与贾政并辔徐行,一时相谈甚欢。
所幸这直道宽有百步,倒也不碍着旁人。
贾政没滋没味地陪聊了几句,正想探问探问,却听郭敏笑问:“敢问存周兄,贵家宝玉安在?”
宝玉?宝玉小名只有家中亲眷还有几门世交知晓,如何传到了他的耳里?
贾政目光一闪,笑回:“有劳郭府尹动问,鄙家小儿辈年幼识浅,又无官身,哪好带他同行。”
小儿辈?如此亲切,定是近亲无疑!
真真是意想不到,这荣国老勋竟然剑走偏锋,早遣小儿辈学成洋夷之语,刻下又逢天时,得入圣上青眼,难道荣国又要重获圣眷不成?
如此谋局深远,却不知是史老太君,还是那王家王子腾?
而这贾存周又是何意?圣谕相召竟无动于衷,是不愿自家小儿做传奉官、担那幸进之名,非要内阁议定,吏部征召不成?
一想到素日被轻视的勋贵之家,竟也有如此城府,郭敏心中忌惮不已,面上却笑容更甚: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爱之深,则顾之其周全,存周兄舐犊情深,令人赞叹。”
贾政愣在当场,家人都说自己过于严苛,为何此人却一眼看出自己疼爱宝玉?这便是其人年不过四十就高居三品的眼力?
正待细问,两人已到了承天门之外,各自下马步行。
此地人头攒动,灯笼连映,放眼望去,满目青绯,遍地禽兽,俱是当朝五品之上。
筒子河对岸,威严城楼高耸,其上甲士林立,下面五个门洞一溜排开,但只左右侧门开启。
虽有点点灯火闪烁,门后却是黑洞洞一片,官员望而却步,越性在这边稍稍等待。
高祖皇帝时,每逢朝会,尚有灯路铺陈,一路直通皇极殿,后来癸巳年一场大火,险些烧了午门。
自此又恢复前明故制,官员“戊夜趋朝,皆暗行而入”,简称“摸黑上班”。
但王公之爵,当朝一品文武并内阁诸位大臣,皇帝特命黄门提灯引路,直入皇极门下。
因此这些朝官在此相聚不前,便是为了...蹭灯!
郭敏目光逡巡,远远看到一座四抬软顶小轿低调行来,眼神微喜,笑问:“存周兄不如一起?”
“这...”
贾政一时受宠若惊,他如何不知,那抬四人轿中所坐的正是内阁次辅卢阁老,素日难近,只是...
正此时,一台八人大轿逶迤而来,虽未鸣锣张伞,净街回避,但仍前呼后拥,文臣侧目。
一干五大三粗、绣着走兽补子的武将欲上前拜见,轿中主人并不露面,只温言笑拒。
只在到了贾政身边时,才打起轿帘,露出一个玉带金冠、形容秀美的青年,一身紫袍银蟒赐服,更显尊贵异常。
贾政忙以国礼相见:“下官拜见北静郡王!”
来人正是四王之中尚袭王爵的北静郡王水溶,其世代镇守北疆,总制沿边九省军事,慑服女真、蒙古。
上一代北静王殁于疆场,太上皇特旨加冠,恩准袭爵不降,更赏赐无数,故而此代北静王年未弱冠,便是王爵。
今上怜其幼弱失怙,留于京城荣养,不受边疆之苦。
所受隆恩远迈前代,已为四王八公之首。
水溶在轿内前身含笑答礼,口称世伯,并不妄自尊大,又邀他同行过桥,落轿一同步行。
早有太监打着灯笼等候,将二人迎过右侧门。
按制,文武大臣从左侧门出入,宗室勋贵从右侧门出入。
但水溶盛情难却,太监也不过问,贾政躲不过时也只能偶尔走上几次。
水溶一路笑意不绝,快出门洞时,才随口笑问道:“郭公今日寻世伯,不知所为何事?”
贾政忙一五一十回了,又道:“小儿因衔玉而诞,故取了宝玉小名,贱名有辱尊听,改日当携他上门拜见。”
水溶笑意一窒:“宝玉?”
另一边,郭敏低头跟在卢桢身后,将事情小声禀明了。
卢桢唔了一声,闭目沉思,过得半晌,突然问道:“公茂,以你之见,是何人之谋?”
郭敏早有腹稿,低声回道:
“恩师容禀,学生以为,王家曾掌江海关海外贸易数十载,与英夷交通往来频繁,王子腾又久经行伍,或许能窥得英夷一二军力,早有如此谋划,至于史老太君,想来不过一老虔婆罢。”
老虔婆?史家一门双侯啊!
卢桢不置可否。
郭敏目光一闪,附耳道:“以学生愚见,上皇年事已高,今上如日中天,不论何人谋划,足见勋贵摇摆不定,恩师或能替圣上拉拢一二,倒潘逐日...”
卢桢面容沉凝,不发一言,待过得左侧门,便见前方不远处,一座二抬步辇上那熟悉的高大的背影。
宫中乘辇,首辅殊荣,亲王公侯亦不能及!
卢桢笑容洋溢,急趋几步,绕到前方行礼:“下官见过相国!”
黄门止步,首辅抬目:“哦~是益都啊。”
“正是下官,相国安好。”
“好着,好着,你那得意门生呢?”
第32章 朝会 生波(加了400字,烦请刷新再看)
方才门洞中不过三四波人,但只自己一处掌灯,前后黑乎乎的反倒不能辨认。
卢桢虽惊不乱,语气如常,笑道:“相国日理万机,怎好让小儿辈随意叨扰,已打发他去入列了。”
承天门后便是端门,两者之间,尚有偌大广场。
除他二人这里八灯连映,广场一角也有微光,彼处人影幢幢,正是文武大臣在排班入列。
潘玉庭瞧了一眼,不复多言,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黄门抬辇徐行,卢桢随侯在旁,又过两道宫门,再渡内金水河,才到皇极门前。
此处城楼巍峨,锦衣林立、羽林罗列,护卫森严远甚先前。
其上彩幔高张,灯火辉煌,宫女、中官往来不绝,其下广场也是明光如昼,一片亮堂。
如此才见,白玉为阶、琉璃作瓦,青檐朱垣、雕龙画凤,入眼处皆是流光溢彩、金碧辉煌,显出几分皇家气派。
潘玉庭到此下辇,摆摆手拒了卢桢搀扶,踱步到了东班前列。
此处已有两个绯袍老者在了,胸前都是二品锦鸡补子,但若只如此,此时也该在端门后排班才是。
这二人都在花甲之年,其中一人鬓发斑白,清瘦矍铄,面容刚正,不苟言笑,为文渊阁大学士(正五)、礼部尚书(正二)王长岭,字修原,号云岩的。
另一人身形富态、鹤发童颜,面色红润却也不怒自威,为东阁大学士(正五)、吏部尚书(正二)董煦,字松庄,号铁崖。
这两人皆以尚书兼大学士衔,受皇命“入阁办事”,号为群辅,虽排在潘卢之后,但也能直入皇极门下。
见到潘、卢同来,两人反应不一。
王长岭随意一瞥,不作理会。
董煦却笑迎三步,率先拱手道:“二位阁老安好?”
潘、卢也不敢尊大,都以天官相称,笑着攀谈几句便在前列站定。
当朝除追封之外,三公之位(正一)空悬,又因宗人府宗人令(正一)、左右宗正(正一)、左右宗人(正一)五位亲王无要事并不上朝,故潘玉庭当仁不让立在了东班首位。
至于次位,卢桢看着那岿然不动的王长岭,心情沉郁,立在其后。
又听得王长岭一声哂笑:“改字媚奸之徒,老夫耻与为伍!”
卢桢顿时黑下脸来,老匹夫何等无礼!真真枉为春官!
前头的潘玉庭更是眉深若刻,目绽寒光。
董煦眼观鼻、鼻观心,好似无见无闻,心头却是一笑:“这大宗伯,真是...大胆啊!”
许是顾忌西班的勋贵、武将,许是爱惜阁老的体面,几人终究没有闹腾起来。
四人心思各异,立不多时,便有黄门引了文武两列大臣逶迤而来,各自按班入列,一时闹闹哄哄,有如菜场。
随即便有几人出列,面北而立,胸前补子均为獬豸,不在文武十八种之类,却是都察院监察御史,负责纠察百官礼仪。
但也不过是从大声喧闹变成窃窃私语罢了。
直到卯时初刻,皇极门中门大开,锦衣翊卫,黄门开道,十六力士共抬一乘御舆缓缓行出。
上面端坐一个中年男子,头戴翼善冠,腰玉带,着皮靴,一身盘领窄袖黄袍,前后、两肩各盘一条五爪金龙,只是身形臃肿,稍减三分威严。
这便是道正帝了。
文武百官寂静无声,注视着道正帝升座受礼,方才跪拜下去,山呼万岁。
一时声震四野,响遏行云。
道正帝扫过文武两班,在东班前列稍稍停留,却并无多余反应,旋即点头示意,当即便有中官出列朗喝:“上谕:众卿免礼,平~身。”
声音清朗激越,竟毫无尖锐刺耳之感。
贾政混在东班后排,捧着笏板,垂眉敛目,和光同尘,倒也乐得自在。
手中笏板乃槐木所制,长二尺六寸,宽三寸,正面阳刻云纹,背面光秃秃的并无一字。
他一个工部员外郎,素来清闲,并无需要当朝上奏的本职事宜。
昨日奏折虽已拟就,也带在了身上,但还得交由通政司转递才可。
远比不得那些四品以上的大员,象牙笏板背面早记得满满当当。
有些甚至一块不够,腰间还垂有锦袋,内装几块笏板,故而唤作笏囊。
一时意兴阑珊,越性闭目养神,听着内阁阁老、部院堂官等升阶奏事。
道正帝或准或驳,或留中,或再议,但均不过平常之事。
莫非今日朝会还真与圣谕中的“宝玉”有关?似乎是会什么英语来着。
时间缓缓流逝,东南天幕渐渐红透,直到某一刻,金乌突然跃出,在天际舒展羽翼,洒落晨曦灼褪了夜色。
百官开始站姿散漫、队形凌乱,左顾右盼、交头接耳者不在少数。
道正帝居高临下看得分明,龙颜微怒,唤了声:“魏大伴。”
秉笔太监魏承恩立马俯身凑上前来:“皇爷,奴婢在!”
“着监察御史好生记录,放朝后在册的都罚俸半月。”
“是,奴婢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