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翻译之外,竟然还有填空题,在一整句之中抠去一二词汇,也不给任何选项,只让他自填,着实有些为难人了。
所幸这考卷上大多是出自一份国书,上下文对照之下尚且能答。
章遍览考卷,已是胸有成竹,旋即提笔挥就。
一时之间,室内鸦雀无声,众人都将目光投来,神色各不相同,但都藏着几分好奇。
宝玉被忽视一旁,倒也乐得自在。
他看着身前的二哥,面上云淡风轻,唇边噙笑如月,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提笔点墨,姿态潇洒从容;
再看着从皇上到黄门,从貂到翰林,都将目光汇聚于此,举止间行动无声,呼吸间似有若无,竟生怕打扰了二哥一样。
心下十分羡慕,一时恨不能以身相待,但一想起刚刚皇上笑而春至,怒而冬临,便连二哥也被吓得战战兢兢、汗如雨下。
顿时打消了这念头,心中悄悄生出些鄙夷来:
“这二哥原也是个国贼禄蠹,纵使皇上当面,这言辞也太...谄媚了罢。”
“措辞要不再谄媚些?唔,不妥不妥,这是英国国书,又是英王口吻,若太谄媚了反而失真,万一道正帝见与原版翻译对不上号,反而节外生枝。”
已做完填空题和单词翻译的章微一顿笔,思索片刻,拿定了主意,继续翻译起了整句。
拢共不过一钟茶的工夫,五尺长的考卷尽数答完。
章停墨搁笔,越案而出,躬身一揖:“回陛下,草民作答完毕。”
斜靠在大红金线龙凤引枕上,正随手翻着一本奏章的道正帝闻言垂目,心下称奇:竟有如此捷才,口中只随意道:“呈上来瞧瞧。”
魏承恩忙指挥着两个小黄门将横卷小心抬起,顺展在道正帝面前。
道正帝抬眼一扫,便露出几分笑意。
上面汉字都是馆阁体,但章的书法明显稚嫩许多,倒不像他言谈举止那般老练;
英夷之文字也都是那种花体,他虽不懂英语,却也看得出来章写出来的花体字几乎与国书之上一般无二,不似曾卿只见其形而未得其神。
如此观之,这孩子英语该是不差,只是其人师承尚且存疑,学这英语的动机也是不明。
道正帝眯了眯眼,淡淡道:“曾卿且去批改罢。”
曾翰林只瞧一眼,便知这章确有其才。
本以为夷文不过如此,信手拈来即可,直到自己一边观摩国书,一边逐字抄写,才知其中难度,一遍书就,也仅得个三分形。
而这章所书夷文形神兼具,于此道胜过自己良多,哪好妄言“批改”二字?
但皇命之下,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领回考卷,伏案翻开国书,一字一句对照起来,看那模样,不是一时之功。
道正帝合拢奏章,随手扔在案上:“照阁票批朱就是。”
魏承恩一眼扫过,奏章论的是九省统制王子腾奉旨巡边,侦知后金、蒙古异动,奏请朝廷调运粮草输边以备袭扰一事。
票拟则为:“宜准,交由兵部、户部督办,南北各省督粮道协办。”
墨笔票拟下还有一行小字:
“英夷远在东南,船不过百,兵仅数千,劳师远征,不过芥藓之疾;后金、蒙古带甲数万,近在腹心,实乃肘腋之患,又因英使入京,夷人懈怠,故宜先北而后南。”
观其字迹正是首辅潘玉庭所书。
他瞧了眼万岁爷阴晴不定的脸色,忙将奏章放在御案右侧叠好,这些都是等“照阁票批朱”之后,要送往大明宫勘合用印的。
司礼监秉笔太监辅佐皇帝批红,掌印太监更在其上,负责最后的勘合用印。
若缺了此印,内阁、诸部皆可不尊。
这本该是皇爷身边的最亲信的太监才能担任的职位,可司礼监掌印太监戴权是太上皇身边的老人,刻下虽侍奉太上皇避居大明宫修道,却仍把持此位不放。
虽说戴权少有不用印的时候,但魏承恩每次想到这节,都恨不得把他剥皮拆骨。
自个辛辛苦苦熬到主子爷成了万岁爷,头上竟然还顶着一个太监,真真叫人恶心!
但,谁让万岁爷最重孝道呢!
魏承恩又瞅了瞅自己的斗牛服,心下一叹,自个也不知何时才能穿上蟒袍啊。
等他收敛思绪,才发现万岁爷仍是面色不愉。
他自知万岁爷是在恼怒那潘玉庭专权傲慢,却因上皇信重,每逢弹劾潘玉庭之奏章皆不用印,因此赶他不走。
魏承恩见状忙在袖袋中踅摸一通,想找个玩意逗乐,却都不好在有外臣的时候拿出来,情急之下目光逡巡,落在了那白衣少年身上,心头一动:
今儿万岁爷可是瞧着他笑了好几次!
“万岁爷,您看...”
他悄声打断了道正帝的沉思,伸手指了指那静立如松的章。
“…潘玉庭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那英夷真的懈怠了吗?”
道正帝神色微沉,脑中正心念急转,却被魏承恩打断了思绪。
换做旁人少不得一顿板子,但见了他那张谄媚老脸,虽被气得一笑,却只哼了一声,便顺势将目光落在了那孩子身上,随口道:“章。”
“草民在。”
章正竖起耳朵,听着道正帝的动静,试图窥得一二机密,闻言便是一个激灵。
看起来被吓得不轻,侍奉御前竟敢分心,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
道正帝唇角勾了勾,沉声道:“朕却还未问你,国朝最重华夷之防,你的英语又从何习得?”
魏承恩眼尖,瞧得分明,心下得意:“论起伺候皇爷,谁能比咱家贴心?”
来了!
章心中悚然,自入此世以来,他就在寻思为自己的英语找个能过明面的出处,但受限于自身年纪,碍于此世华夷之防,一直未能找到一个尽善尽美的方案。
刻下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陛下容禀,同安县外不远处有一天主教堂,其内有一西夷传教士挂单,草民听闻该教堂是朝廷准许建立的,才跟他学了英语。”
道正帝不置可否,漫不经心道:“学了多久啊。”
章一五一十地道:“回陛下,三月稍欠,大约有两月二十多天。”
这些都是实话,他确实去了那教堂连续打卡了两个多月,虽说两月稍短,但一来没人知道学习英语的难度,二来还不准自己是个语言天才吗?
道正帝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又看似随意地问道:
“那英人何名,可还在那?”
“回陛下,那西夷传教士并非英人,其名法兰克,乃法兰西人,月前回国去了。”
章本是打算直接说成英国人的,但见过了两个舅舅对锦衣卫的忌惮,他便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撒谎了。
道正帝听了,似乎有些好奇:“哦?既非英人,如何能教你英语?既呆得好好的,又为何回国啊?”
“回陛下,法兰西与英吉利隔海相望,两国往来频繁,这弗兰克父亲是法兰西人,母亲却是英吉利人,故而他也谙熟英语。”
章面上一本正经,实是信口胡言,但心中倒还安稳:
县里也许有人知道法兰克是法兰西人,但不会有人去问他父母情况,这种行为失礼至极,或许只有自己才会做了。
顿了顿,他又道:“月前南边有些消息传来,听闻夷人入寇,乡人义愤填膺,常往教堂聚集,法兰克不堪其扰,于是回家探亲去了。”
虽说有些情状未载明于锦衣卫所呈的传教士底档之上,但,凡有所载,皆无出入。
唯有如此,才可称“诚”。
道正帝心头满意,却是目光幽幽:“英人在国朝之内不过百数,尔学此语又是为何?”
第45章 国书 天坑(求追读!很关键!)
道正帝果然多疑!
自得了周贵提醒,章又完善了一遍说辞,但刻下却不好对答如流,以免露了痕迹。
他默然片刻,酝酿感情。
魏承恩余光瞅见道正帝蹙眉,忙道:“咳,皇爷有问,章你还不快快答来!”
章这才缓缓伏地,声泪俱下:
“陛下容禀,草民阖家仰赖圣上隆恩,虽非兴旺发达,却也幸福安康,但...鸦片流毒东南,先父不幸沾染,非止家财散尽,更耗干元气,早早亡故,先母忧思成疾,尚亡在父先,草民自此...孤苦伶仃,于世无依。
英夷走私鸦片,灭绝人性,丧尽天良,实乃章家不共戴天之仇!
先母生前有言,英夷恶毒贪婪,更胜禽兽,必觊觎国朝富足,寻衅寇边,因嘱咐我早学英夷之语,察英夷之情,寻机为国效力,再报...阖家之仇!
草民不敢隐瞒,伏唯陛下明鉴!”
一语毕,只无声垂泪,伏地不起。
那股哀情恨意绵绵不绝,听者无不感怀。
道正帝神色莫名,久久未言。
众人屏气敛声,殿内立时沉寂。
章前额贴地,满面泪流,心中情绪起伏,或真或假、半真半假,一时自己也分不清楚。
他自觉感情到位,理由也无懈可击。
既有家恨,又有国仇,还藏着些许功名利禄之心,皆是真实不虚。
唯一的虚假的部分,是娘亲并未说过这话,但就连老太太和二舅都认为是娘亲令自己学的英语,说明娘亲真有这般见识,至少...比此时的自己说出来更能取信于人。
可是,道正帝这反应...莫非还是不信?竟多疑至此吗?!
正在忐忑之际,便听得一声悠悠长叹:
“英夷害朕子民,其罪罄竹难书!尔之先母,奇女子也,衮衮诸公多不及啊。”
章心中一定,面上悲喜交加,又是一拜:“草民代先母领受陛下赞誉。”
道正帝看着案前少年,心中一笑:“现在看来,教导这少年的便该是他娘了,想不到荣国公的女儿竟有如此见识,实属难得了。”
旋即挥了挥手:“起来罢。曾卿?”
章谢恩起身,曾翰林起身回话:“回陛下,臣已...阅卷毕。”
“说说罢。”
“是,臣逐句对照,逐词检索,漏句补缺二十四题、词语翻译十二题均与原书无二。
整句翻译十二条中,汉语译英语者,无差;英语译汉语者,大意相同,但遣词较原书...更为庄重。”
若是求全责备,此处说错也可,但一来负了章先前善意,二来平白得罪其人,非智者所为。
曾翰林稍加思索,故用了庄重二字。
“庄重?”
道正帝抬眉打量了一眼奉到面前的考卷,上面考题留空处,现在已将原句原译都抄录在上,对错一目了然。
正如曾卿所言,九成以上全对,只有些许出入,足见其能为了。
如此忠而有能,方可担负两国文书往来、交流磋商之事。
道正帝微微颔首,看向了那不同之处,顿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