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垂眸一瞥,小脚赶忙趿入睡鞋,上前半步,双手一递,瞪眼道:
“青岚当面时,你要抢着叠衣,现在为何单漏了我的?”
红玉拧眉皱鼻,回瞪一眼,冷哼道:“我是二爷的丫鬟,又不是你的丫鬟,才不给你叠!”
“你...”
晴雯一时语滞,贝齿紧咬下唇,眼神很是忿忿,旋即一瞥柜上,指着那颜色素净、半旧不新的一叠衣物,恨声道:
“青岚的你又为何叠了?”
红玉耳朵一动,明眸一转,娇声道:“我乐意给青岚妹妹叠,用你管?”
晴雯更是气急,随手把衣物扔回熏笼,单手扣住红玉手腕,就要把她往熏笼上拖。
红玉顿觉不妙,连忙挣扎,但晴雯瞧着纤巧,臂力竟然不弱,可见底子果真不差。
晴雯拉着红玉按在熏笼上,踢掉睡鞋骑了上去,就去抓她的肋肢。
红玉仰着身子,扭动不休,两脚乱蹬,笑得喘不过气来。
晴雯一边膈肢一边笑问:“叠不叠?你叠不叠?”
红玉一边笑得不住,一边不断摇头,嘴里还在喊着:“不叠,就不叠!青岚救我!”
晴雯登时恨得牙痒,手上动作更急:
“青岚?别说青岚,今儿就是二爷回来了,也救不了你!”
刷!
房门被人推开,青岚迈步进来,俏颜生光,粉唇含笑,急声道:“晴雯、红玉,二爷回来了!”
熏笼上二人动作一僵。
红玉明眸熠熠,绣鞋乱踢,趁着晴雯又开始发呆,挣着坐了起来,喜道:
“青岚妹妹,是真的吗?二爷带圣旨回来了吗?二爷穿官袍了吗?二爷带侍卫了吗?二爷...”
青岚愣了一愣,掩口笑道:
“我也不知,方才二奶奶打发了人来报信,只说二爷快进街了,让我到快些老太太屋里候着呢。”
“啊~”
红玉目光一黯,难掩失落,皱着小脸,期盼地问道:“好妹妹,我能去吗?”
鸭坐一旁,背对青岚的晴雯眸中雾气氤氲,心下又酸又涩,闻言哂笑道:
“你倒真敢想,二奶奶可没点你的名,老太太跟前更没你站的地儿!”
声音含笑带哭,语气似讽似嘲。
说的是红玉,何尝又不是自己呢。
但她心中幽烦失落,手上却已扣好了小袄,悄悄抽过角落里烘暖的绫袜,倾着身子往脚上套着。
红玉瞥她一眼,轻哼道:“你头发乱了。”
晴雯呀了一声,刚拿过足衣的纤白小手径直就往头上抹去,看得红玉噗嗤直笑。
晴雯这才知觉,脸颊腾地红透,耳垂嫣然欲滴,忙将小手凑到鼻端细细嗅了,所幸有香囊熏蒸,倒也并无异味,只是心里到底有些妨碍。
狭长的眸子不觉眯起,小手一伸就撩向红玉黑的发梢:“你头发也乱了,我替你拢一拢罢。”
“啊~不要!”
两人又闹作一团,只是动作小心,不敢真个弄散了头发。
青岚看着两人模样,自知她们都是想去的,只是二奶奶确是没提,也不知好不好去得。
她不由蹙眉思索,贝齿轻轻咬着下唇,先想起二奶奶今儿的和颜悦色,比对平儿姐姐也不差了,该是看着二爷的面子罢;
又想起刚刚在屋外听到的话儿,心下打定了主意:
便再借二爷的面子使使,也好降服了晴雯,她虽是不坏,到底还不服自己呢;
还有红玉,面上哄着自己,心里却不一定的。
小丫头心里明镜似的,再者她也不是个畏缩的性子,当下猛一拍手,果断道:
“去,都去!若是二奶奶问起,自有我去说话,最多再回来就是。”
“青岚妹妹真好!”
红玉欢呼一声,推开晴雯下了熏笼,取过文具匣打开镜子忙着照看。
晴雯也下了熏笼,先拿过外头的袄裙穿上系好,又拉开熏笼窗格取鞋穿了,才回身望着青岚。
只是樱唇启合数次,却怎么说不出像红玉那般“谄媚”的话儿来,最后只道:
“你们去罢,屋里还得留人呢。”
一语刚出,心下便是懊悔,垂着眸子管弄衣带。
青岚一愣,忙上前拉起她的手儿,笑道:
“一来家里且有小丫头呢,丢不了东西的;
二来...我背后偷说二爷一句坏话,二爷自小就最好显弄的。
得了什么爱物、顽物总要旁人瞧见才高兴,若不理他,他自己便也失了趣味,再爱的顽意也都弃若...破鞋了。”
说到这,青岚怎么都想不起曾学过的词了,只记得些大概的意思,便随口胡诌了句。
等她红着脸偷瞧晴雯、红玉两人,却见她们二人都是眸子晶亮,听得认真,竟未觉着不对。
当下明白了些什么,心中一定,掩口笑道:
“今儿二爷得官,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呢,见着我们都在,定会更高兴的。”
红玉仔细理好发丝,又悄悄补了些胭脂,用指腹抹得匀匀,也顾不上收拾文具匣了,上前拉起青岚的另一只手,就要往外行去:
“青岚妹妹,我好了,晴雯定是有宝贝放不下呢,别管她了,我们快走罢。”
“可不是丢东西了?还只丢了我一个人的…”
晴雯羞恼地嘀咕了一句,先瞥了眼两腮绯染、眸盈秋水,小脚直跺的红玉,心下一声嗤笑:
这小蹄子定是存着心思呢,还特特抹了胭脂,不过…比我到底还差了几分。
又抬眉与满眼温和、神态大方的青岚对视片刻,不由展颜道:
“青岚说得很是呢,不好扫了二爷兴头的,我们这就走罢。”
青岚目光在晴雯脸上转了一转,又在红玉那桃腮上顿了一息,方绽开明媚笑容:“正该如此才好呢。”
说着便拉起两人出了卧室,又唤来小丫头嘱咐过看好屋子,方才出得门去。
沿着巷道往西边紧赶几步,便见到素来冷清的东角门那儿竟是人头攒动,被挤得水泄不通。
好一堆媳妇、婆子正围在那瞧呢。
三人对视一眼,都是有些纳罕,裙下微步盈盈,靠到了近前。
这才透过人墙看清了里面动静,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也清楚起来。
原是有个这角门班房的执事婆子被管家娘子带人搜出些蜡烛、灯油等物,都是其每日点灯、巡夜克扣着攒下的。
虽不值钱,但也是脏了。
管家娘子就要按规矩发落,打发到南边的庄子上去。
那婆子自然喊冤不止,满地撒泼打滚,吵着要去见大太太、二太太,便引了好些闲人围观。
就连忙着准备申时正餐的大厨房里也有好多婆子挎着菜篮,一边择菜,一边指指点点,还不时高声主持两句“公道”:
“林家娘子,不过几根蜡烛、一点灯油的小事,哪里就值得这般兴师动众了?还要发落到庄子上?怕是要吓死个人咧!”
“我们厨房里哪天不多剩些猪油、菜油,左右都在里面,也没人拿出去吃了,有什么打紧的。”
“就是咧,这婆子攒的蜡烛、灯油也都还在班房里,哪里算得上脏哩?林家娘子,莫要冤枉了好人啊!”
......
厨房里的几个婆子一高声,周围的媳妇婆子也觉着有理,不由帮腔了两句,让地上打滚的执事婆子更加得劲了,竟开始喊着要去找老太太主持公道。
青岚皱了皱眉,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说不明白,再者与己无关,也懒得去管。
便要拉着晴雯、红玉从人缝里钻过去,口中还笑着道:
“几位妈妈,各位姐姐,劳烦让一让,让我们过去罢。”
有人瞥了一眼,见不是那几位正经主子的跟前人,便只作未闻,不动不挪继续看着热闹;
有人实在没听着,自然也没让;
不过也有些消息灵便的,只瞧过一眼,再看看东北小院,心里一个咯噔,忙小步让开了位置,脸上还挤出热切笑容。
但青岚三人好容易挤到了门口,又被拦住了去路。
那些大厨房的婆子们个个身形敦实,又兼挎着菜篮,刻下占去了大半张门,正看得认真,却又不耽误手上动作。
一颗卷心菜被那肥润的手掌、粗圆的十指一拨一盘,菜芯、菜叶、菜邦就分门别类地在菜篮里归置好了,而且几无错处,直让人叹为观止。
青岚急得跺脚,声音拔高一线:“各位妈妈,烦请让让,我们有些急事要去西边呢。”
“哥哥儿,谁不急呢,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可都等着用饭的,且等我们择了菜去,你们再过就是了。”
母皮丢(厚脸皮),搁这操龙(糊弄)人!你们要是真急,哪还有心思看热闹!
青岚险些气个倒仰,金陵方言都差点脱口而出。
好容易憋住了,再一看那答话的婆子,一时觉得有些眼熟:“这个妈妈是...”
“她就是昨儿那个送饭的妈妈!早起我去厨房里挑点心,也是她这个不给,那个要等,稍微好样式的糕点尽数没有,还说什么‘得等头层主子先挑完了,若有多余的便给你们’。
要不是红玉死死拉住,我非得掀了那蒸屉,大家赚不成!”
旁边的晴雯老远便见到了这堆婆子里的几个熟人,暗暗憋了一肚子气,只怕耽搁了见二爷才按捺住了,刻下见青岚被阻了路,更是火冒三丈,一气发作了出来。
把青岚拉到身后,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毫不顾忌地在厨房婆子里点了几点,都是早起帮腔生事的,口中斥道:
“在这遇见了也好,倒省得我再去寻了!当着这些人的面,我就想问妈妈们一句:
怎么?她们的钱是钱,我们的钱便是铁做的不成?!
一般的花钱买点心,只管先来后到就是,凭什么要我们捡别人剩下的?”
“晴雯姐姐说得没错,若不是你们耽搁了工夫,二爷早起也不会饿肚子了!”
红玉此时也拧眉瞪眼,怒视着这帮婆子,再不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一来这些人拦着自己去接二爷,真真坏透了!
二来那被围在中间、下不来台的管家娘子分明是自己娘亲!
那婆子被一个小丫鬟点了名,又当着里里外外许多人,自觉丢了脸面,菜也不择了,涨红着脸急道:
“暧呦,哥哥儿,我劝你们放尊重些哩。
那些费工夫的、模样好的点心一早上就做得那么些,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们倒别伺候头层主子了,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
其他婆子纷纷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