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走进便坐,坐榻上的张汤立即正襟危坐,就连商丘成也收起曲意逢迎的心思。
赵禹看向急忙整理衣襟的商丘成,漫不经心的问道:“长安丞认为应该如何决断。”
长安尉是窦婴的宾客,多半会把今天的决断告知窦婴。
商丘成伸长脖子看一眼门外,没有瞧见长安尉的身影,照样不敢得罪窦婴,只能说些车轱辘话:“长安无小事,你我管辖今上居住的京地,充斥着大量外戚、公侯、宗室等等权贵,说句不好听的话,扔个煮饭的釜砸中三个人,至少一人是权贵,京官不易啊。”
他说了一堆诉苦的话,没有一句有用,也没有任何的决断。
两边都不得罪。
赵禹似有不满,冷哼一声,登时吓得商丘成直冒冷汗,讪笑两声,缩着身体不再说话。
“你有何看法?”
赵禹和张汤一起共事的时间不短,颇为相熟,知道他是个有才能的人,故意把问题抛给一个不相干的茂陵尉:“长安尉不在官寺,不必等他过来,如若你是长安尉将会怎么处置郭解杀虎。”
怎么处置郭解。
不在于郭解是否触犯律法。
在于主官赵禹想要怎么判决此案。
上吏说郭解无罪,那便无罪。
上吏说郭解有罪,无罪,也得有罪。
张汤不是长安令赵禹肚子里的蛔虫,猜测不到这名酷吏的想法,却不想让一名为民除害的义士死在外戚奸佞的手里。
他自诩不是一个好人,手掌沾染不少鲜血,但做事向来力求公允。
绝不会掺杂私心。
何况,豪侠郭解重信义的名声,从关东的河内郡传到关内的长安城。
想来郭解定是一个真正的义士。
张汤郑重长揖,沉声道:“下吏认为,此案涉及到长安尉下属的一名都亭长,不容任何的徇私枉法,应该依照汉律,明正典刑!”
“哈哈!”
赵禹突然大笑一声,意味深长的看一眼郑重长揖的张汤,说出最后的决断。
“然。”
第9章 张汤审鼠
左塾内,郭解、张骞、卫广三人关押在房间里,跪坐在一种低矮的小坐具枰上,没有坐在官吏常常用来更换官服皂衣的坐榻,时不时探头看向窗外。
房间里比较素朴,只是摆放几张跪坐的枰、榻,以及用来挂衣服的木桁(hang),没有别的用具,不过,比起暗无天日的长安狱舒适很多。
坐枰很像矮脚桌,枰的四脚很低,枰面距离地面只有一指的空隙,枰面也只能容纳一个人跪坐。
张骞出身寒微,平时坐惯了芦席,或是直接席地而坐,第一次见到官吏使用的寻常用具,颇为稀奇,跪坐在坐枰上时不时晃动两下,检查坐枰是否稳固。
“你还有心情摇晃。”
卫广的神情忐忑不安,来回踱步:“听闻长安尉是窦婴的宾客,若是让他审理此案,你我三人谁也跑不掉,少不了一个鬼薪,甚至有可能弃市。”
《汉书刑法志》:“罪人狱已决,完为城旦舂,满三岁为鬼薪白粲。鬼薪白粲一岁,为隶臣妾。隶臣妾一岁,免为庶人。”
一名刑徒判为城旦舂,服城旦舂三年,男改为鬼薪,女改为白粲。
再一年后,男、女刑徒改为隶臣妾,即是奴隶。
男隶臣、女隶妾服刑一年后,才能改为庶民。
鬼薪最开始是指给宗庙采薪,后来,鬼薪从事官寺繁重的杂役,筑长城、修直道、疏河淤等劳作,时常有人累死,撑过一年改为隶臣妾的刑徒十不存一。
弃市是直接斩首示众。
无论哪种刑罚,三人逃脱不了一个死字。
张骞也不禁面带忧愁,想到死于鬼薪,心中顿感憋屈。
不是一个大丈夫该有的死法。
郭解笑道:“二三子无需担心官寺的官官相护,审理这件案子的人可是张汤。”
当他听到张汤的名字,知道今天的事稳了,张汤虽说是历史上最有名的酷吏之一,但比起来俊臣那种小人好多了。
张汤做事一切按照汉律,是个坚定的法家门徒,绝对不会干出官官相护的脏事。
只要郭解没有触犯律法,只会秉公处理,魏其侯窦婴亲自出面,甚至天子亲自求情都没用,坚决按照汉律进行判决。
何况,张汤和窦婴不对付,恨不得把朝廷里的外戚全部磔了。
“倒不是我贪生怕死。”
卫广恼火的说道:“只是死于鬼薪或是弃市,过于丢脸,若是旁人提起我的死法,满脸轻视的说上一句刑徒罢了提他作甚。”
每每想到死后被人瞧不起,卫广心里说不出的郁结难受,还不如死在猛虎的嘴里。
落一个搏虎而死的名声。
好歹算是搏虎义士。
“郭君。”
一名皂衣小吏走进来,好奇的打量几眼手搏猛虎的轵县豪侠,颇为敬重的说道:“赵公说此案交给茂陵尉代为审理,请郭君前往听事,郭君杀虎、原菟抢虎两案并做一案一起审理。”
寺门、罘、听事.
郭解对于西汉的官衙格局很好奇,跟在皂衣小吏的后面,打量新奇的长安官寺,走进长安令坐堂的听事。
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审理的结果。
听事正堂是一间大堂,中间有一道拉起来的帷幕,有事时可以把听事隔为两间。
两侧石灰粉刷的白墙上,挂有前任长安令的一些事迹,还有天子的诏令法条,以及长安令赵禹的治绩和德政。
以昭示来者,告诫百姓,庶几可收教化之效。
郭解忍不住发笑,历史上著名的酷吏赵禹能有德治?死在他手里的人不知多少,更是罗织罪名判处族诛,杀光权贵豪强的全族老幼,来俊臣就是个唐代版的赵禹。
汉承秦制,西汉只是废除一部分秦代酷刑,保留一部分,赵禹借助秦代遗留的一些酷刑,手段比起来俊臣更加残酷。
不过嘛,倒是有件好事。
赵禹不会逢迎魏其侯窦婴。
“君子何故发笑?”
卫广一脸困惑:“难道不担心死的很丢脸?你可是轵县的豪侠,长安城不少游侠儿都知晓你重信义的名声,死于鬼薪或是弃市,未免有损‘豪侠郭解’四字。”
张骞赞叹道:“临危不惧,临死发笑,不愧是轵县的豪侠郭解,我和卫广远不如你。”
长安能够做到像郭解那般坦然面对死亡。
实属罕见。
张骞、卫广两人登时心生一股敬意。
郭解讶然失笑,看着一脸敬佩的张骞、卫广,想要解释说不是因为坦然面对死亡,自己其实也不想死,只是因为看到酷吏的德政
又无从解释。
郭解只能默默收下张骞、卫广两人的敬意。
听事后面还有一个后堂,便于县吏在其中商议,赵禹一直在观察郭解的反应,想要知道他是否像传闻里一样,是个轻生重死的义士。
当赵禹看到郭解坦然发笑,忍不住轻轻颔首,心里有了一个想法:“豪侠郭解确是一把不错的短剑,茂陵尉尽快结案,免得长安尉赶回来,又生出别的事端。”
张汤走出后堂,来到听事,一双锐利的眼睛来回审视三人。
看的卫广浑身不自在,嚷嚷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能等我们三人死后,不许抹去因为搏虎而死的名声。”
郭解的心情紧张起来,虽然知道张汤做事公允,执法严苛,但他还不是后来三王谋反案里的张汤,没有拔擢为御史大夫。
当前只是一个茂陵尉的张汤,能否顶住魏其侯窦婴的压力,实在不好说。
好在原菟只是众多宾客之一。
窦婴的贵邸里宾客三千,有着战国四公子孟尝君昔日的风采,应该不会立即注意到藁街亭长的死,毕竟,四名啬夫也被带到长安官寺关押。
张汤的视线最终落在郭解弁虎的手掌,满是老茧,想来十多岁便好击剑,只是不知郭解是否达到公车令东方朔那般的‘勇若孟贲,捷若庆忌’。
“二三子。”
张汤嘱咐道:“会狱(会审),这是长安官寺的系牒,你等前往官寺外的更衣所,把仓啬夫等四人拘系过来,进行告劾。”
决狱审讯的第一步是告劾,即起诉,分为自诉和公诉。
告是自诉,由原菟的亲属直接向官寺告发郭解。
劾是公诉,多数用于官吏,官寺审讯贪官污吏的第一步是劾。
决狱审讯的第二步是拘系,对于可能触犯律法的庶民进行拘押,官寺不能随意拘捕庶民,需要有系牒或者诏狱书。
张汤说了一句拘系仓啬夫四人。
郭解神色一喜,听出这句话里的意思。
告劾是原告向司法机关提起诉讼,张汤叫来仓啬夫等人进行告劾,实际是法院对某个违法机构进行审讯。
属于官告官,例如房子烂尾,法院把银行告了赔偿郭解个人的损失。
在汉朝的法院看来,赔了首付,拿不到房子还要背着房贷的个人才是真正的弱势群体。
还是汉朝的法律好啊。
正式开始审案,郭解有种亲眼看到史书里的事迹,发生在眼前的新奇感。
张汤审鼠是《史记》里很经典的一篇记载,张汤儿时被老鼠偷走粮食,审讯老鼠,一个孩童独自完成立案、侦查、逮捕、审讯等等一系列完整流程。
最后撰写判文交给父亲,担任多年老刑名的父亲,大为惊叹。
第10章 汉代的司法流程
阳翟原氏是豪侠氏族,县里的官吏庶民皆是把原菟当做上宾,后来凭借出彩的搏耍剑成为魏其侯窦婴的宾客,担任长安都亭的一名都亭长,素来骄横,无人不给面子。
谁料,原菟竟是死在郭解的偷袭下,还被污蔑成盗抢猛虎的群盗。
仓啬夫三人走进听事,瞧见站在一旁的郭解,全都露出怨恨的目光,脑子里充满报复的念头。
厨啬夫鼻青脸肿,麻布襦也有些破烂,似乎遭受仓啬夫三人的殴打。
“你”
张骞愤然,自从来到长安以后赊欠不少钱帛,厨啬夫从没主动索要过,他心存感激,瞧见厨啬夫遭殴打,胸中涌现出一股子火气。
“慎言。”
郭解扯了扯张骞的袖子,低声道:“小心笞(chi)刑。”
决狱审讯的第二步是,鞫(ju)狱。
鞫狱即是审讯。
谁敢在鞫狱的时候大声喧哗,当笞,用鞭子或者竹板拷打脊背和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