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临近渭河,水陆交通便利,南方的象牙、黄金、珠玉通过江陵北运到长安,中原的丝绸、漆器、铁器也能运来贩卖。
日入中(18时)天色已黑,闾门关闭,实行宵禁,垣墙外面不允许任何人上街,柳市墙内却依旧是一片灯火通明。
商贾众多,行人遍街。
时不时有几名鲜衣怒马的五陵少年骑马疾驰过去。
郭解放慢脚步,不急着前往好友籍少公的宅子,左顾右盼,对于周遭的一切颇为稀奇,游览只存在史书里的西汉九市之一柳市。
市里的情况,与他印象中充斥着各种叫卖声完全不同,已经关闭闾门的柳市很热闹,大多是结伴同行的男女发出嬉笑声。
以及五陵少年当街纵马惊起的一片鸡飞狗跳。
柳市没有摆摊的商贾,凡是做买卖的商贾都有一间市肆,排列在街道的两旁,时不时有客人进进出出。
这年头能够做的起买卖的商贾,大多是豪强的族人,平帻庶民混个温饱已经不错,哪里还有闲钱贩货经商做买卖。
“君子来碗汤?”
一名客馆的舍主站在门口,热情的招呼道:“瞧你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刚来长安没多久,夜晚寒冷,喝口汤暖一暖身子,不收君子的三铢钱,若是没有歇息的客馆可以在此处歇息,价格公允。”
客馆是客栈,舍主是客栈的掌柜。
郭解听出来拉客的意思,上前几步,瞧见雾气腾腾的釜里煮着热水,便是舍主所说不要钱的汤。
汤不是添加各种食材煮出来的东西,煮开的热水就是汤,不添加任何东西,一路走过来不少市肆都在卖热水。
舍主见他走过来,越发热络:“君子如果不喜食汤,客馆里还有浆,全是用上好米汁做的酸浆,这条街没谁比我家的浆美味,只要君子今晚住在客馆,每天的两餐都可以送给君子一碗浆。”
他看出郭解来到长安的时间不久,料定郭解忍不住每餐赠送一碗浆的诱惑。
浆是用米汁做的一种酸浆。
市价不高,却也不是经常能够喝到。
人嘛,喜欢逐利。
舍主利用赠送浆的手段,招揽不少郡县来的人住在客馆。
郭解不为所动:“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叫籍少公的人?是否住在附近,你若能说出籍少公住在哪里,这枚算了,到时让籍少公给你几枚三铢钱。”
他刚想说给你几枚半两钱,谨慎起见,手里的半两钱不再使用,回头交给籍少公熔成铜锭换钱。
半两钱已经遭到废除。
往后,一律使用新铸的三铢钱。
“籍少公!”
舍主浑身一哆嗦,似是吓到了,很快又变成一脸的谄媚:“君子原来是少吏的友人,这边请,小人带着君子去找少吏。”
他弓着腰,一副谄媚样,走在前面引路。
舍主走过去的方向,却是郭解已经走过的后面,一直来到闾门附近,两人的出现立即引起里吏的警觉。
长安有宵禁,闾门一旦关闭,任何人不能出去。
郭解心里颇为紧张,他算是跑到京城投靠朋友,一个乡下人跑到城里投靠亲友,往往都会受到白眼。
何况,还是一个乡下人投靠京城人。
“郭君?!”
籍少公的神色惊喜,竟是用趋出来迎接郭解。
趋是快步走动。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是一名臣子最大的恩赐。
籍少公趋步过来,一把握住郭解的手掌,朝着烧着马蹄地灶的室内走去:“诸位快些过来拜见郭君,他便是我常常给你们提起的豪侠郭解。”
室内的坐枰上跪坐着几名斗食小吏,穿着皂衣的小吏听闻郭解两个字,一个个激动起身,纷纷朝着郭解长长作揖。
“见过郭君。”
“君子快快入座,喝口酒水暖身。”
“哈哈,里吏整日说郭君如何的重情义,今日得见,小吏三生有幸啊。”
舍主看到里吏籍少公‘趋’步迎接,暗自庆幸,好在没有对郭解做出不敬的举动,小心关上房门,回去继续忙活客馆的买卖。
至于赏钱,打死也不敢要了。
“里吏?”
郭解恍然:“难怪客馆的舍主听说我找籍少公,露出一副谄媚样,原来你是闾里最大的官,往后还得仰仗少吏多照顾。”
长安城一共有一百六十个里,里是行政单位,四周有高墙围起来,高墙的前后位置分别有一道出入的大门,叫做闾,城池的里又叫做闾里。
每个闾里的主管官吏叫做里吏,管辖着几名斗食小吏,以及闾门的关闭和打开。
夜晚,闾里的大门封起来,里吏就是其中的土皇帝,客馆的舍主对待郭解不得不谄媚。
“呵呵,郭君说笑了。”
籍少公轻笑两声,说道:“柳市来来往往的商人很多,消息比起住人的闾里灵通很多,郭君用弁,徒手捶死一只猛虎的消息,早就传到柳市,可谓是如雷贯耳,陵邑的五陵少年已经争着请你做宾客,哪里需要我的照顾。”
几名小吏大惊,脸色瞬间变得郑重。
“郭解打虎的那位打虎豪侠原来是郭君。”
“今夜定要不醉不归!”
“难怪少吏对于郭君念念不忘,竟是一位徒手捶死猛虎的豪侠,壮哉!”
第13章 犴
里的四周有墙、闾,设有弹室,里吏日常处理简牍公务的地方,位于闾门左右两侧的塾内。
弹,揭发、批评。
弹室通常是用来辨别逃犯,搜查进出闾里的商贾行人,验明所持传符的真假,还要观察出入者的言行举止。
凡是不在官寺所定的时间进出,衣冠不符合礼仪,形迹可疑的人都要立即向亭长禀报。
按照汉律,弹室的里吏在夜间更要谨慎,避免有人私自翻越闾里的垣墙,破坏里巷,偷开门户,一旦发现立即就要抓到交给亭长,关押在亭狱,等候长安令判处黥。
都亭的权力很大,县有县狱,都亭也有羁押权。
亭叫做犴(an)。
“你去亭犴找来那名女伎。”
籍少公吩咐道:“喝酒怎能无乐,昨日抓了一名试图翻越官市院垣的女伎,还是曾经在乐府待过的女伎,擅长雅吹击罄,叫来给郭君助兴。”
郭解听到击罄两个字,心头一跳,赶紧阻拦:“今日只想与你把酒言欢,无心听曲,另外,还有些许小事要与你细细商谈,不适合有外人在场。”
不是不想听曲。
是不敢。
罄是一种青铜乐器,片状的青铜器,像青铜编钟一样悬挂起来,乐师执槌敲击在青铜罄上,发出清越美妙的声音。
罄不仅样式类似编钟,礼制方面也是一种宫宇的宴飨乐。
放在西汉以前,罄是一种诸侯乐,平帻百姓不能私自听击罄。
郭解如果敢听女伎击罄,死罪又要加上一条,僭越朝廷的礼制比起当街杀人的罪过还重。
“也罢。”
籍少公暗暗点头,长安不比轵县,做事确是需要谨慎:“郭君这趟来到长安,所为何事?听闻你当时在非常屋扬言想做宾客,难道是想效仿先帝年间的豪侠剧孟,誉满诸侯?”
剧孟是天下所有游侠儿敬仰的豪侠,刘氏诸侯王见到剧孟都是再三礼遇,长安不少豪侠都想成为第二个剧孟,受到刘氏诸侯王的礼遇。
籍少公说话的同时,甩了一下麻襦的宽袖,示意弹室的几名皂衣小吏暂且出去,巡查市肆,纠察不法,两人有话不便让外人听到。
几名皂衣小吏很识趣,朝着郭解郑重作揖,弓着腰一步步向后退去,离开闾门的左塾弹室,走进右塾弹室继续饮酒。
“尝一尝马酒。”
籍少公站起来走到一堆木牍竹简的后面,搬出来一锺马酒,笑道:“听闻你欲买厨啬夫的马酒,遭到拒绝,柳市的商货齐全,便找来一名胡商买了一锺马酒,还是水草丰美的北海牛羊所制马酒,关东的轵县难能买到。”
夜色寒冷,弹室的马蹄地灶烧着河柴,室内温暖如春,地灶上方摆放着一个大釜,热汤咕嘟嘟冒着白气。
籍少公拿出一只精美的青铜锺,盘口,束颈圆腹,直壁式圈足,遮着一个青铜钮盖,放在大釜的热汤里汤酒,随后把一锺马酒全部放在面前的食案上。
他自己只喝低劣的黍酒,笑道:“君子快些饮一口,买来这锺马酒耗费了不少心思,饶是在长安的九市也不容易买到,大多被胡商送到豪强的家里,很少流于市肆。”
郭解看着食案上的马酒,散发出一阵阵扑鼻的乳酪香气,又看一眼籍少公食案上的黍酒,心绪复杂,登时如鲠在喉。
按照史料的记载,郭解遭到官寺的追杀,逃到籍少公的家里,不仅没被籍少公告发,还把郭解藏起来,为了断掉官寺追捕的线索,籍少公竟是直接自刎。
“此次来到长安,有一件关乎生死的要事。”
郭解在他面前,可以毫无顾忌的吐露心声:“你也知我这些年来犯下很多血债,今上登基以后,必然迁徙豪强前往茂陵,那些血债若是被人告发,一百个脑袋不够砍,便想着在郭解两个字出现在迁徙木牍上以前,买爵赎罪,以免遭人告发。”
郭解的名字在轵县很好用,在河内郡也有一定颜面,不会遭到游侠儿的告发。
长安的情况却大不一样,很多穷困潦倒的游侠儿渴望扬名,踩着豪侠郭解的人头扬名长安,不失为一种声名鹊起的良策。
籍少公的脸色一凛,神情比起郭解更加焦急,手指轻敲食案,思索一个尽快赎罪的法子。
只是他所知的郭解罪行,需要的金便是一笔很大数目。
陵邑制的迁徙茂陵又像一口悬在半空的环首刀,随时可能落下,取走郭解的项上人头。
急需买爵赎罪!
“此外。”
郭解脸上闪过一丝狠色:“当前还有一件燃眉之急,阳翟原氏不日便会抵达长安,比起我孤单单一个的轵县豪侠,阳翟原氏是郡县的一方豪强,人数众多,钱帛满仓,需要早做打算,一来,撑过阳翟原氏的报复,二来,彻底的斩草除根。”
“都亭长。”
籍少公沉声道:“郭君初来长安便做出手搏猛虎的壮举,借助弁虎的名声,争取担任长安的都亭长,郭君莫要小瞧了亭长一职,长安是京县,都亭长能够带来许多便利。”
他的手指沾了沾黍酒,在食案上粗略画出长安的草图,详尽介绍都亭长的权势。
长安城八街九陌,九市十六桥。
八条贯穿长安的大街,各自设有一座都亭,九市有四市在长安城内,每市设有一座都亭,一共有十二座都亭。
长安有里一百六,每座都亭管辖十余闾里。
亭有亭犴。
亭卒数十人,驰刑士二三百人。
“像你这般的闾里?”
郭解眼前一亮:“本以为亭长只是一名斗食小吏,未曾想管辖至少十余闾里,掌管丁口多达数千人,不愧是天子居住的京县。”
他心里更是咋舌不已:这么说,长安都亭长的级别更高,乡亭是派出所,长安都亭是更高级别的县公安局局长,还拥有单独的私人监狱,一些量刑较轻的案子也有审讯权,执法权、司法权、监禁权全在一人的手里,长安都亭是一个集合了县公安局、法院、看守所、武警部队等多个部门的重权部门,权力大的吓人。
“善。”
郭解拊掌道:“有了手搏猛虎的名声,倒是符合拔擢亭长,只是还需贵人的提携。”
一句贵人。
郭解、籍少公两人面露难色,只凭角抵手搏耍剑的真本事,没人比起郭解更加胜任藁街都亭空缺的都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