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赵王能够坐镇关中,这位孙秀也是出了大力的。据说他掏空赵王府库,给贾后献金一万,同时又极尽谄媚之能事,颇得贾谧欢心。
这些消息都是刘琨告知祖逖的,可信度很高。因为赵王司马伦在河北时,与中山刘氏有联姻。也就是说,赵王世子司马,是刘琨的姐夫。刘琨对赵王府的人脉,还是颇为熟稔的。
刘琨甚至给刘羡送了一封举荐信,说要紧之时,可以私下里联系赵王世子司马,他和孙秀颇为不睦,实在撑不住了,走司马的关系,应该能够明哲保身。
而通过这些消息,刘羡认识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孙秀,一个极度危险的孙秀。
旁人眼中的孙秀,是能变着花样的坏,同时也无能,因为他没有做成什么事迹。
但在刘羡眼中,孙秀却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他一个小吏,能通过文采得到司马伦的赏识,说明他才识过人远超同侪。能逢迎赵王更进一步,说明他知人识人。抛弃祖籍举家搬迁,说明他敢下决心,无所顾忌。而和司马关系不好,却还能稳坐长史之位,说明他善于调度妥协。
这样一个人,才能不逊色于任何一位灼然二品,只是心思没有放在正道上,不然他就是另一个贾诩。而如今孙秀一心追逐名利,恐怕就是另一个贾充了。
今日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夏阳,就正是这种才能的体现,刘羡召开芝川文会养望的计划,仅仅因为他的出现,就全盘破坏掉了。
在场的名士们听到孙秀的名字,无不当场色变。
本来大家谈得颇为尽兴,可此时孙秀一来,如卜、郭琦等隐士,仅仅只是哼了一声,对刘羡一拱手,就拂袖而去。显然,对于他们而言,和孙秀共处一地都嫌污了名声。
而如邓攸、郭璞等年轻人,他们没有隐居,又有出仕打算,此时就有些尴尬了,他们只能站在原地,想走又怕得罪孙秀,留下又觉得有失人望。
当然,其中最感到不适的,肯定还是冯翊太守欧阳建。他两个月前刚和雍州刺史解系上过弹劾孙秀的奏表,两人可以说是政敌。如今孙秀这样大剌剌地闯进来,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羞辱。
剩下的如薛兴、诸葛预等人,此刻就只剩下茫然了,他们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场景,只能默然旁观。
孙秀对于自己的不受欢迎可以说是安之若素,看着名士们与自己擦肩而过,他嬉皮笑脸地说道:
“哎呀哎呀,是遇到了什么急事吗?若是有事,不妨找孙某谈谈嘛!”
“孙某虽不才,但也略懂一点道术,诸位遇到灾厄,孙某可以上报三官,赐福解厄啊!”
这些话语当然无法劝住任何人,反而在剩下的人耳中分外刺耳。
如果世上真有天道与天神,那他们应该去保护好人,惩罚坏人。如果天神的信徒都是孙秀这样五毒俱全的人,那又有什么信奉的必要呢?
但这样的话,在场的人都不可能明说出来,只有刘羡淡淡道:“孙长史驾到,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来得如此突兀,卑职有失远迎。”
这是很生硬的客套话,是出于礼节不得不说的。但孙秀却似乎听不出里面的敌意来,自若笑道:
“哈哈,何必这么客气呢?我有自知之明,我不过是赵王殿下的一条狗,除了替赵王殿下做事外,我什么也不是。”
“诸位都是闻名天下的名士,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今在关中,有这样一件能助殿下扬名的盛事,我怎么能视若无睹呢?”
“,诸位不要露出这样的眼神嘛!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能够站在诸位之间,也是我人生的一种梦想哩!”
孙秀的笑容很猥琐,但他的言语更让人感到难以忍受,他似乎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尊严似的,说话全然没有人格,以致于连旁听的人都觉得被沾染了污泥一样,可他还怡然自得,继续说:
“怎么不继续刚才的话题了呢?说实话,我也是一个修道之人,多少也知道一些修行的道理呢!”
在场的人多不敢说话,只有欧阳建嘲讽道:“哦?孙长史修行,修的是如何睡属下的夫人吗?”
此言一出,在场的大部分人都不禁吓了一跳,毕竟这个问题过于尖锐,一下就将不堪入目的现实给挑了出来,有违官员间的体面。不过话说回来,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对着孙秀讲体面。
但孙秀闻言,瞪大了眼睛,似乎很委屈地回答道:“坚石怎么平白污人清白?我不过是在靖室之内,为一些渴望救赎的教徒祷罪罢了。什么时候睡过别人的夫人?莫非坚石亲眼看见过不成?”
他的语气是如此理直气壮,若不是这种事已经广为人知,恐怕很多人都要信了。
可这个话术也是无懈可击,欧阳建确实没有亲眼目击过,哪怕目击了也不能说,不然说出具体的人名来,别人还怎么做人?
欧阳建只能愤怒的哑然,孙秀则得意洋洋地笑了。
若是在以往,刘羡会对这种人感到格外的愤怒。但在眼下面对面交流的时刻,刘羡明白,愤怒百无一用。
不管孙秀是个什么样的人,孙秀已经做到了言行无我的地步,寻常的话语根本不可能激怒他,与其无畏地进行讽刺,不如用言语旁敲侧击,弄清楚他的用意,也看清楚他的为人。
刘羡便问道:“这么说,孙长史确实懂一些修行咯?”
这一次,刘羡的问话不再生硬了,至少听起来,确实有一些请教的意思。孙秀回过头瞟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吃惊,但随即又露出一个做作的笑容,笑道:
“怎么?刘君有兴趣?”
“确实有兴趣,我真想知道,连庄子都不在笔下谈修行之道,当世之人,是如何得到逍遥解脱的。”
听闻这句话,孙秀高兴起来,他哈哈笑着,很流畅地回答说:“刘君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人各有命,命不同,得到的逍遥解脱的方法自然也不同。”
“哦?这是做如何解?”
“有的人能够生前得逍遥自在,有的人能够死后得逍遥自在,有的人到死都没有逍遥自在。”
“那怎么修行呢?”
“当然是勤诵经,广救民,攒功德,传善道,顺时气。”
孙秀说着这话的时候,神情极为严肃,语气极为庄重,猥琐的表情看上去也有几分神性了。
但刘羡听起来却难免觉得好笑,他忍不住问道:“那孙长史如此肆无忌惮地加税,也能称得上攒功德吗?”
孙秀则回答说:“孙某当然在攒功德。”
“看来孙长史的功德和在下的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孙某听得出来,刘君的功德是一般的功德,百姓的功德,但是孙某的功德是上苍的功德。”
“上苍的功德?”
“所谓顺天应人,天在人之上,而天子也在百姓臣民之上。孙某的功德,就是顺从天子的旨意,也就是顺时气。”
“我们天师道有一句说法,国不可一日无君,无君,则国家不治。同理,不同的君主在位时,国家的功德也就不同。”
“上圣之君,师道至行以教化。自身近乎大道,只要有他存在,天下如治,太平符瑞,可谓是太平真君。”
“中贤之君,能任贤良,臣弼之以道。这时候,国家盛衰无常,有贤臣在,国家就兴盛,没有贤臣,国家就衰落。”
“无道昏君,则人不慈孝,六亲不和,此乃灾祸浩劫将至也。”
“孙某身为臣子,若遇上圣之君,只需修身养性即可;若遇中贤之君,则要为国举贤;可遇到无道昏君,便不能逆天而行,而要顺应时势,明哲保身啊!”
这是一段极端露骨的话,字里行间满是对当今朝堂的讽刺。恐怕任谁也想不到,这段话居然是从无恶不作的赵王长史孙秀口中说出来的。而且这段话也确实有道理,如今皇帝都不圣明,朝堂内到处都是贪官污吏,他能干些什么呢?答案是只能同流合污,将来才能有大的作为。
从这个角度来看,孙秀确实进行了一次完美的辩护,他甚至可以说,自己确实有几分功德了。
但刘羡仍然觉得滑稽,他问道:“那孙长史方才说,自己要广救民,又是怎么个救法呢?”
孙秀一本正经地绷着脸,好像要透露一个了不得的大秘密似的,对众人道:“大家应该听过一句话吧,‘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毕竟这句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就是当年大贤良师张角造反的口号吗?孙秀如今重新提起,是何用意?
孙秀仍旧自顾自地说道:“天官有德,曾降喻说过,昏君当道,便有浩劫将至!浩劫以甲子年为期,当年张角想要逆天改命,普渡万民,可惜,世道不可救,白白搭进去这么多种民。”
“大贤良师以数十万种民为代价,为世道又续了两个甲子,但是在下一个甲子,末日浩劫仍将来临!到那时,除非有太平真君降世,否则便是大祸临头,所谓生民百遗一的惨相,又将重现世间,除去种民外,世人多不可逃!”
“而最近这些年,阴阳不调,水旱不适,灾变屡见,就是浩劫将要到来的征兆啊!”
孙秀的言语不可谓不危言耸听,他几乎就是在指着鼻子说,在下个甲子年前(公元304年),晋室就会重步汉室的后尘,要遭遇亡国之祸了!
本来在孙秀开口前,大家都觉得他将要信口开河,但在孙秀讲了这么些之后,已经没有人能够无视这些话。经历了元康元年的乱事后,或许普通百姓无甚感想,但这些士人们都有所预感,或多或少地察觉到帝国有不妙的走向。
故而有人忍不住问道:“那怎样才能得脱呢?”
孙秀已经完全掌握了谈话的节奏,他徐徐道:“当然是奉我天师,向三官请罪,以清贞慈孝忠信朴实之心,充为种民。”
“如此一来,有三官保佑,就能从这终末大劫中得脱,在劫后再造人世。”
“哪怕不幸身死,天官也会引其进入仙堂,获得逍遥自在。”
“我在征西军司的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让百姓尊奉正道,也正是如此,才能广救生民啊!”
说到这里,孙秀脸色已经尽是慈悲,在刘羡此生见过的所有道士沙门中,没有人能再进行如此动情的表演。
真是一个让人恶心到极点的败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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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必然的陷阱(4k)
孙秀确实是一个颇有表演才能的人。他这样一个在关中名声臭得堪比黄鼠狼的人物,在士人们面前传教布道。不仅毫不怯场,内容还能自圆其说,说得头头是道,可谓是让刘羡大开眼界。
但这种另眼相看只是暂时的,等他的演讲结束后,大家就又会记起他做的那些丑事来,紧接着对他嗤之以鼻。
孙秀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说白了,不就是找教徒骗钱吗?
现在无非是利用征西军司的权力,在关中强行发展教徒,从骗钱变成抢劫了。
欧阳建甚至很讽刺地说:“有孙长史这样的仁慈主君,真是我们雍州之福啊!”
但孙秀安然自若,仍然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好似他人的看法全然不值得在乎。
而有他存在,大家的兴致也可以说是败了个精光,大家勉强交谈了些闲话,可明显都心不在焉。一直熬到晚膳时间,这场文会便算是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等到众人将要散去的时候,孙秀又笑嘻嘻地靠过来,拿出一副浑然不拿刘羡当外人的神情,说道:“上次我好友辛德余过来,连一顿晚膳都没有混上,这一次,刘县君不至于赶人吧?”
于情于理,刘羡确实都应该接待孙秀,但能够说得如此的理所应当,坦荡光明,在场众人也确实对孙秀升起了一丝钦佩。
他的出现完全毁掉了刘羡举办文会的初衷,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安乐公世子心情不好,可孙秀仍然敢火上浇油。论起脸皮厚度,这位赵王长史应该是天下第一了吧。
刘羡也确实给孙秀气笑了,他甚至满怀嘲讽地想:鼠贼就是这样,眼里除了米,还能剩下什么呢?
这么想着,刘羡的情绪还是稳定下来了,挥挥手说:“那确实是我的过错,为了弥补上次的失礼,我就单独请孙长史用膳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然后两个人就直接走向了刘羡的私宅。
请孙秀到私宅用膳,刘羡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来文会后还有一场晚宴,但现在看来,若让孙秀参与,怕不是客人们都要食不下咽,刘羡只能让李盛代自己主持。
二来孙秀此次前来,显然不只是为了破坏文会而来的,他应该是带着条件来的,要和自己进行一次谈判。
正好,刘羡也一直想和孙秀进行一次谈判。
只是在这之前,又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两人进入屋内坐定的时候,绿珠前来询问刘羡,晚膳要吃些什么。
刘羡有心要刁难孙秀,就说:“就按平常做就是。”
“不会有失礼节吗?”
“我以诚心待孙长史,有何之失呢?”
结果,孙秀完全没听到刘羡的话,一双眼睛就像长在了绿珠身上一般,恶意得让人爬满疙瘩。
等到绿珠离开,他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来,又上下打量着刘羡的房屋,装作无事发生。这表情简直想让刘羡抠了他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绿珠如往常般端来麦饭和酱芜菁,孙秀这时候终于露出点为难的神情了,有点难以下筷。
于是孙秀放下筷子,佯作感慨道:“刘县君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能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
“孙长史不是说笑?这是县府的宅院,有什么简陋可言?”
“可刘君是公爵之子,还当过太子左卫率,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待在这样的小地方,难道不会怀念京都吗?”
说出这句话后,孙秀的眼睛紧紧盯住刘羡,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
刘羡的心中也是一跳,他非常明白孙秀的意思。
孙秀是在暗示说,他有办法能让自己返回洛阳。这确实是刘羡一直在思考的事情,但能够相信孙秀吗?
本能的回答是不能,这个到目前为止,只对自己表达过恶意的人,凭什么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