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23节

  吼声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山道两侧依旧是斑斓的阳光和静静的林木。

  斛摩根面带得意地说:“有什么不对吗?我觉得县君还是太小心了。”

  而刘羡则毫不在意地回道:“当然有不对的地方,你不觉得奇怪吗?好像没有鸟叫吧。”

  这么一说,胡人们才猛然发现,确实啊,在这样的季节里,怎么会没有鸟叫呢?按理来说,刚才那一声大吼,应该惊起一群飞鸟才对。

  只有埋伏有人的地方,飞鸟们才不愿意靠近。

  想明白这点后,山林中的安静一下就显得有些可怕了。

  贺干临见状,不禁紧张万分,问道:“县君,我们该怎么办?”

  “哈哈……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他们的目标是领兵的我,而不是扮做商人的我。你们只要镇静,把我围起来,不要他们发现,就一定会安全无事。”

  果然,走了一会儿,众人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沙沙声,似乎大型有动物在草地上行走,但过了一会儿后,这声音又消失了,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直到走出十里地外,众人又听到鸟叫声和狐鸣声,众人才松了一口气,也愈发钦佩刘羡的敏锐与镇静。

  但刘羡知道,这不过是最容易渡过的一关,他最没把握的,其实是另一件事该怎么找到郝度元?

  在汉末数十年的羌乱中,帝国在朔方的势力是不断收缩的。在汉灵帝早期时,整个河套都属于汉朝统辖,但随着各地兵乱的爆发,汉朝在北疆的控制逐渐捉襟见肘,最终在南匈奴作乱后,彻底丢失了对并州及朔方的控制权。

  经过袁绍和曹操的不懈努力,其实也只收复了黄河以东、马邑以南的狭小区域,整个河套平原以及陕北高原,就彻底地丢给了鲜卑与羌胡。从两汉的农耕之地,重新变回了汉代前的游牧之地。

  其中河套平原被拓跋鲜卑所占领,如今已经彻底鲜卑化了。原南匈奴被魏武帝曹操强制迁移到太原、上党、平阳等地,被严加看管。而朔方地区则在这两者之间,为匈奴与鲜卑共同影响,因此被称为铁弗部,其名为父匈奴而母鲜卑之意。这并非是指某一个匈奴部落,而是代指整个朔方地区。

  如今郝度元所部,是这些年在朔方新近崛起的一个势力,他在春夏时频频侵扰关中,往来如风,征西军司无可奈何。

  这一切都是因为郝度元逐水草而居,在朔方并无城池可言,征西军司根本无处可以进攻。而要防御,又抓不住铁弗人的快马,这不是说征西军司不养马。主要是主动权在铁弗人身上,等你发现了再调兵前来,对面早就逃之夭夭了。

  其实刘羡当初初入夏阳时,也遇到了相同的问题。四伙马贼如果是都放弃据点,跟他玩你追我赶的游戏,那怕是永远也没个完了。刘羡当初就是打了个出其不意,速战速决,才得以挽回夏阳的局面。

  但现在,这套法子不行了。就连征西军司也不知道郝度元在什么地方,如果知道,他们就会像王雄刺杀柯必能那样解决掉这个人。而这一招用多了,边地的胡人首领们也学会提防了。

  所以刘羡接到这个使命,不仅要和这位郝度元面谈,还首先要自己想办法去找到他。

  刘羡其实没有任何线索,他现在只有一个隐隐的念头。如果不成功,那他就是给自己挖了个天坑,只能北上到朔方的茫茫沟壑与草原中,去博取一个渺不可见的可能了。

  六天后,刘羡一行人终于平安无事地越过了山路,进入到了黄崖山,见证到了这个边地最大的胡人聚落。

  这里没有城墙,没有坞堡,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接近于不设防的市集。正因为不设防,所以这座市集最为纯粹。除了商人就是商人,一来就交易,交易完就走,没有任何人保证交易的公平,但换言之,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主导这座市集。

  刘羡来时,发现这里的市集比夏阳的市集还要大,不只有马匹、牛羊等胡人最常见的商品,还有相当多的铁器,什么环首刀、汉剑,乃至于西域的锁子甲,都能见到。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金银珠宝,甚至舞女奴隶。

  看到这些,刘羡就大概明白,夏阳马贼们的兵器是从哪个地方弄来的了。

  而随行的胡人们大开眼界,他们自从迁到夏阳后,除了到长安交税外,还从未见过有这么繁华的地方,在得到刘羡的允许后,租了房屋,立刻就到集市上闲逛去了。

  刘羡则留下吕渠阳、斛摩根、贺干临三人,说有要事商量。

  “你们要去和这集市里的所有人说,我要卖一件东西。”

  “卖一件东西?”

  这一句话,再次令胡人们感到困惑,他们此来,不是来找人的吗?什么时候变成了卖东西?

  但考虑到刘羡此前的所有所作所为,都令人感到难以理解,却又别有深意,所以没有人询问为什么,他们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县君打算卖什么?”

  刘羡回答说:“我要卖一把金刀。”

  “金刀……”

  众人面面相觑,这些天来他们同吃同住,并不记得刘羡有一把金刀。但见刘羡说得这么言之凿凿,他们也不好反对,吕渠阳就跟着问:

  “那县君想要卖什么价格呢?”

  刘羡回答说:“不卖!”

  “啊?”

  “我的意思是,不卖钱,要用东西来换。”

  “那您要什么东西呢?”

  吕渠阳等人都感到无比好奇,他们确实想象不到接下来的这个答案。

  刘羡回答说:“我要一头白鹿。”

  “白鹿?”吕渠阳有些明白过来了,这其实就是一种暗语,刘羡所谓的金刀当然不是金刀,白鹿也不是白鹿,实际上就是一种哗众取宠的噱头,以此来引起集市上的注意,然后从中找出郝度元的线索来。

  但这有一个问题,吕渠阳注意到后,直接就问了出来:“县君,我们这样没有根基,凭空过来的人,恐怕没有人会当回事吧?难不成直接报出名号吗?”

  刘羡这个名字,或许在夏阳和洛阳还有一定的号召力,但是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市集,能有什么用呢?

  吕渠阳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刘羡很高兴,他说拍拍吕渠阳的肩膀,笑道:

  “渠阳说得不错,确实需要一个名号,不过我早有准备。”

  “你们就直接说,我们是匈奴左部帅刘渊的亲戚。”

  “刘聪、刘曜和我以兄弟相称。”

  “这里有个我入仕时刘聪送我的玉抉,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可谓是童叟无欺。”

  “你们就拿着这个东西,一个个去谈吧。”

  “如果有人愿意来谈,你们就带他来见我。”

  吩咐完后,吕渠阳、斛摩根、贺干临三人就顺着集市一家家找过去了。

  刘羡看着他们远去,而后就坐在房间中静心等待,他打算在这里等待七天。如果七天之内,还没有人来找他,那他就只能放弃幻想,北上到高原上沿路自寻了。

  但在这么一个位于帝国边境胡汉混杂的地方,刘羡不相信,一个在关中肆意纵横的豪杰,会不安排自己的眼线。按道理来说,应该还是相当重要的人才对。

  事实证明他猜的没错,在他们抵达黄崖山的第三日,一个胡人找上了门,只是出乎刘羡意料的是,来的是一个络腮胡子的青年人。

  他在被吕渠阳领进门后,先是上下打量了刘羡一番,露出一个笑容来,说道:“你不像是左贤王的亲戚。”

  而后他自我介绍道:“在下齐万年,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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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齐万年(4k)

  刘羡一生中看过很多人的笑容,但没有人能像齐万年一样给他深刻的印象。

  微笑其实分为三种:一种是礼貌的微笑,表达对对方的尊重;一种是掩盖情绪的微笑,来掩饰内心的不安;第三种才是因为由衷的高兴而微笑,但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少。

  但不管怎么说,微笑就像是枝头的昙花一样,总是要凋谢零落的。因为人生的喜怒悲欢如同波涛般无常,这会让人从敏感逐渐走向麻木,最后都会成为平静的大海,将所有的情绪埋藏在深深的暗流中。

  可眼前的这个胡人不一样,他从进门见到刘羡开始,就一直在微笑,他的笑容并非那种虚伪的假面,而是自然的真情流露,仿佛是山崖间的流水涓涓不绝。你看到他就知道,这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每时每刻都在为活着而快乐。

  刘羡想,这是一个非常自信且自豪的人。

  齐万年见面就说:“就是你要用金刀换白鹿?”

  刘羡点头说:“就是我。”

  齐万年说:“可我没看见金刀。”

  “我也没看见白鹿。”

  “卖主不先展示货物,买主自然也不急着下手,这是很简单就能理解的道理。”

  刘羡摊开双手,耸耸肩说:“我卖的不是一般的金刀,寻常人等不能持有,所以在弄明白来人的身份前,我只能谨慎。”

  “谨慎?你说得对,我也要谨慎。”听到刘羡的回答后,齐万年不置可否,他环视着刘羡,又问道,“你说你是左贤王的亲戚,却不知左贤王有几个儿子,几个妻妾?”

  齐万年口中的左贤王就是刘渊,刘渊目前就任的是匈奴左部帅。但是按照南匈奴传统,在单于之下,左贤王最尊。同理,由左贤王部改编为的匈奴左部,在五部匈奴中地位最高,胡人们也依旧称呼刘渊为左贤王。

  刘羡早就打好了腹稿,认识了刘聪刘曜,他对刘渊的家庭可谓是了如指掌,当即回复道:“左贤王元有七子,长子刘和、次子刘恭、三子刘正、四子刘聪、五子刘裕、六子刘隆、七子刘。其中刘正早夭,而左贤王又收养有一子刘曜,视如己出。”

  “至于妻妾,左贤王原配乃呼延氏,续弦单氏。剩下的妾室里,只有张氏颇受宠爱。”

  刘羡说得分毫不差,即使是一般的胡人,也不能像他这样了解刘渊一家的关系。

  可这并没有打消齐万年的怀疑,理由很简单:“你说得不错,可无论是看上去还是听上去,你就像一个纯粹的汉人。”

  “我就是一个纯粹的汉人。”刘羡直视着齐万年,回答说,“可你知道,左贤王也自认是汉人。你也看到了,我的队伍里,只有我这一个汉人。”

  “哈哈哈哈……”齐万年闻言大笑,兴致勃勃地评价道,“看来你不是个简单的汉人。”

  “我只是一个在寻找白鹿的汉人。”

  “你既然卖的不是普通的金刀,那来找的自然也不是普通的白鹿。”

  “那自然,我找的是一头名叫郝度元的白鹿,这头鹿来去无踪,我身负重任,却没有任何头绪。”

  “那是因为这头鹿要躲避猎人,若是露出任何的踪迹,让猎人找到他的巢穴,那他就不是白鹿,而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这么说,你知道一点消息咯?”

  “不好说。”齐万年歪起嘴角,好整以暇地坐下来,望着刘羡道,“你应该知道,要知道一件别人很难知道的消息,总要付出别人付不出的代价。”

  刘羡反问道:“那我怎么知道,你手中有我知道的消息?”

  齐万年沉吟片刻后,从怀中取出一块银印,递到刘羡手中。刘羡接过后,审视片刻,发现上面写的是“匈奴左於陆王”六字。

  “这是……”

  “这是郝首领祖上传下来的银印。”齐万年笑道,“他本是位于上党的南部匈奴大人,也是如今匈奴南部帅郝散之弟,二十年前,他们兄弟两人分家。郝首领便离开上党,到朔方来闯荡。他把这个交给我,作为信物,你若是不认得,那我也没有办法。”

  “我确实不认得。”刘羡并不掩饰自己的无知,同时又表示说,“但我相信你没说假话。”

  “那你打算付出什么代价,来面见郝首领呢?”

  刘羡闻言,立刻从角落里搬出了一个箱子,露出里面的金饼道:“这里面,有三百金,不知道能否买得一个机会呢?”

  齐万年看了一眼,缓缓摇首说:“金银这种东西,在关中或许有用处,但出了黄崖集,到北面的朔方,只不过是累赘罢了。”

  刘羡点点头,心里提高了一些对郝度元的评价,又说道:“我这一行,还带了五百匹绸缎,可否一用?”

  齐万年笑了笑,还是摇摇头,说道:“朔方的风沙大,天冷,绸缎还不如羊皮御寒,只有夏日里的几日能穿一穿,这不够。”

  刘羡闻言,脸色更加慎重,徐徐说道:“那我就只有剩下的三十缸豆豉了,不知道阁下满不满意?”

  “豆豉?什么是豆豉?”

  “用大豆和盐发酵的调料,味咸且鲜。阁下可以尝一尝。”

  说罢,刘羡便到屋外的车队中取了一碟豆豉,又买了两张胡饼,递给齐万年。

  齐万年将信将疑地看了眼黑糊糊的豆豉,用胡饼沾了沾,而后咬下一口,闭上眼细细品味,脸上的笑容则随咀嚼逐渐张扬。

  他欣喜问道:“您说带了有三十缸?一缸可以用多久?”

  “平日兑水省着用的话,一缸足够一百人半年之用。”

  “啊呀呀,这真是一份大礼啊!您能送这种东西,我看得见您的诚意了。”

  也不怪齐万年如此欣喜若狂,因为在草原上,最难获得的就数两样东西,那就是盐与铁。

  这不是说游牧民不能获得盐与铁,主要是草原上来回混战,各族自行其是,导致盐铁根本不在草原上流通。其中朔方的困境最为严重,他们铁器还可以靠找拓跋鲜卑交易,但是盐,必须要靠在关中的走私。

  如今刘羡带来的三十缸豆豉,本质上,就是三十缸盐,这确实是朔方最急需的物资。

  所以齐万年开价说:“只要你们每年都能给我们提供这些豆豉,就一定是首领的贵客!”

  “这真是,受宠若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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