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就这样顺利地达成了,齐万年在黄崖集歇息了一夜后,次日就带着两个骑兵过来,领着刘羡一行人踏上了北行之路。
这一行走了近十日,他们沿着洛水河谷一路北上,走了大概有三百余里,翻越了有四十来座山坳,可谓是非常辛苦。
但同时,这一路并不枯燥,这一切都是得益于齐万年。
他不只是一个爱笑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很健谈的人。一路上,他只要还有点力气,就喜欢和刘羡闲聊,几乎每到一地,他就会向刘羡介绍当地的风光和民俗,堪称博学多才,几乎不像是一个胡人。
不过最令刘羡印象深刻的,倒不是齐万年的博学,而是他的乐观。
在他的引导下,众人来到一处峡谷,本来在峡谷前有一处铁弗人造的木屋,可供路上行人歇脚。结果在刘羡等人赶到的时候,峡谷前的山坡发生了滑坡,把木屋给掀翻了,导致大家只能露宿野外。
但齐万年却乐观道:“还好还好,若是等我们歇脚的时候再出这事,恐怕就连命都没了,真是好运啊!”
然后他又对刘羡等人说:“今夜就在峡谷中度日吧,夜半时风穿过这里,据说会发出琴弦一样的声音,你们有福了!”
结果当夜没什么风,倒是山林间好久没见过人的蚊子都聚了过来,咬的大家辗转反侧。
齐万年就又劝慰说:“哎呀,还好没下雨,哪怕没有风,能够看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是一件美事。”
他大概是霉运犯了,话说完没一刻钟,天上就降下了一滴雨水。
然后滴滴答答的,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就跟着下下来了。
他正要继续开头,一旁的吕渠阳就跟着抢话说:“下雨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蚊子都跟着跑了。”
在场的众人听了,都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也包括齐万年。他跟着到山崖下避雨,然后抖着淋湿了的衣裳,说道:“不止这点好处,至少今年马匹的水草,是不用发愁了。”
他的乐观是这样的突出,以至于任何困境都不能让他困扰似的,刘羡笑着靠过来,问他道:“齐兄什么时候都能这样快活吗?”
齐万年回答说:“是啊,我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一个道理,既然人能笑着过日子,为什么要愁眉苦脸呢?”
刘羡闻言,淡淡道:“可人这一生总是会遇到种种不顺心的事情,因为挫折而悲伤,这本是人之常情。”
“对啊,这是人之常情,可天地间既然生出一个我来,难道是让我做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吗?”
齐万年一面伸手去接触空中的雨滴,一面对刘羡笑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一件事。”
“人活在世上,只要不是瞎子,其实看到的东西都是相同的。但人和人之间的命运之所以会不一样,就在于想到的东西不一样。”
刘羡问道:“怎么不一样?”
齐万年道:“一片落叶,有的人会想到万物凋零,秋风萧瑟;有的人会想到硕果累累,丰收饱食。”
“一朵梅花,有的人会想到君子高洁,凌寒不屈;有的人会想到风刀霜剑,世事艰难。”
“其实事物还是那么个事物,只是因为人的想法不一样,所以做出的选择也不一样。”
“平凡的人只会想到自己的际遇,继而顾影自怜,为自己现在的窘状寻找借口,然后逃避着什么都不做。”
“而成功的人则会把自己的情感与事实分开,只从现实出发,去做一些最冷静的判断。”
“我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人,所以我不仅要做到冷静,而且就要想到一些常人不能想到的东西。看到黑夜,就要想到黎明,看到大雪,就要想到丰年。只有这样,我才能做成前所未有的伟业。”
听到这,刘羡不禁对齐万年刮目相看,在他遇到的士人与朋友中,这个氐人的精神世界,无疑是是出类拔萃的,即使是和他最优秀的几个好友相比,也毫不逊色。恐怕只有阿符勒,才能更甚他一筹。
只是这似乎不该是一个手下该说的话,而是首领该说的。刘羡笑问道:“这么说来,你在铁弗人地位不低咯?”
齐万年点头道:“确实不少,有个四五百人,在首领手下,能排进前十吧。”
在场的众人又笑了,这个青年人手下有四五百人,斛摩根和贺干临手下也有四五百人,合着也就是个小帅罢了。
刘羡笑道:“你和我说这些,不怕我告诉郝首领,说你心怀不轨吗?”
但齐万年却似像是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笑话,然后哈哈大笑,良久后,他徐徐说道:“你看着吧,征西军司想要招抚的这头白鹿,才能还不如我的十分之一,你想和他讨好关系,还不如和我讨好关系。”
听到这句话,刘羡顿时心中凛然,他全程并没有和这个氐人说过自己的来意。可却被齐万年一语道破,是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吗?
刘羡沉思了半日,却想不出缘由,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而齐万年却像是恍若无事一般,第二日继续领人上路,继续与刘羡说笑。又这样继续走了三日,一行人往西北又走了二十五里,终于在一道绿油油的山梁上,看到了远方铁弗人的部落。
此时正值夏末,北方已经起了些许凉风,天空漂浮着朵朵白云。
齐万年又对刘羡露出微笑,说道:“你看,来到这样的地方,看看自己的心胸,再眺望远处的牛羊,牧草,望着天,看着人,我相信每个人都充满了勇气。”
“你是安乐公世子吧。让我看看,你能说出什么样的话,让这头白鹿愿意走出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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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郝度元(4k)
居住在肤施城西面的郝度元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如今他已经三十七岁了,手底下有上万人,已经不需要冲锋陷阵了。可他仍然每天早上骑马射猎一个时辰,作为令自己保持强壮和清醒的必备功课。
在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霜摧折后,肤施城的城墙已经显得有些破旧,地基上到处都是裂缝,以及从裂缝中顽强生出的杂草,而铁弗人的部落,就夹杂在这座肤施城废墟之中。
来到废墟南面的山头上,可以看到铁弗人数以千计的帐篷,在那里可以看到熬煮酪浆的冉冉白烟,像长蛇般引人注目。
而郝度元的左右随从们如沮渠遮、多兰刹、薛干休、叱干铭等人,大家也都惊叹于首领的射术。
当然,这无论是比起匈奴人、还是鲜卑人的巅峰时期,郝度元的势力都相差甚远。然而在现在,在秃发树机能已经遇刺后的第十四个年头,已经坐拥三千余落的郝度元,已经是朔方中数得着的势力了。
“大人神射!”沮渠遮提着一只中箭的大雁,来到首领的面前,弯腰恭维道:
“这只雁大概在五丈来高的高空上,在地上看就只有苍蝇大,但大人却能在四十余丈外一箭而中,真是豪杰啊!”
郝度元此时下了马,对着随从们笑道:
“不要这样说,人要有自知之明,在位的谁不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不过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让我一步。我也只不过是以此来强迫自己,不要懈怠罢了。”
郝度元擦干了身上的汗水,与部下们走到正在熬煮的铜镬边,各自用碗取了奶粥,与众人坐在马扎上,一面饮食一面吩咐道:
“秋天又要来了,这里的水草已经不多,你们要做好准备。再过十来天,大雁南飞,等黄崖集那边送来新一批物资,这里就待不得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在座的众人都明白,这是在准备下一次迁徙。
多兰刹问道:“大人,这次我们往哪里走?”
“去西边,到高平川吧。”
在座的部下们都露出为难的神色,因为高平川位于陇西。那里不仅与肤施相隔甚远,而且中间多有高山,道路险绝难行。特别是在过陇山的时候,如果稍有不慎,从山路上滑倒摔亡,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郝度元显然明白部下们的疑虑,作为首领,他必须坚定部下们的决心。故而他用不可置疑的语气说:
“想要成就大事,就必须要有克服困难的决心,这一去并非是杀人打仗,只不过是多走些山路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呢?”
“当年我率部离开上党,麾下不过只有百余落,却不远千里跋涉到朔方,满怀雄心壮志。为什么?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看朝廷的脸色,才能抬头挺胸做人!”
“这次我们去高平川,不只是放牧躲避朝廷的追查,还要趁机拉拢氐人,用牛羊多换些铁器,如此招兵买马。来年我们再和刘训兜相争,未必不能取胜!”
郝度元口中的刘训兜,乃是匈奴北部帅,他大本营在新兴郡的虑山下,也在暗中经营朔方诸地,与郝度元颇有冲突,可以说是郝度元眼下最大的敌人。
部下们自然不敢反对,正如郝度元所说,这位首领的地位是实打实的闯出来的,部下们若是想要质疑,必须先衡量自己的实力。
只是说到底,人都是念旧的,如果能有一个安居的地方,没有人会乐意到处游荡。朔方被两汉统治了四百年,其中的胡人大半都汉化了,过着半耕半牧的生活,如今被郝度元聚拢起来,重新恢复游牧,虽然不是不能接受,但执行起来,还是有很多困难。
郝度元对此心知肚明,但正是因为这个战略他才能在朔方来回纵横,屡战屡胜。但最后到底要将这个战略坚持多久,他心里还没有底。
正当他构思下一步战略的时候,一个令兵快步跑来,急急忙忙地说道:
“报告!黄崖集的齐大人回来了!”
郝度元的思绪被打断了,他听到齐万年的名字后,并没有露出欣喜的表情,反而有些奇怪,他问道:
“齐万年回来了?我不是让他在黄崖集收集情报和物资吗?他回来干什么?”
“大人,齐大人说,他有人想向你引荐。”
“引荐?”在场的众人都感到疑惑,因为齐万年做事一向非常谨慎,没有首领的命令,他几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引荐别人这种事,他以前还从来没做过。
郝度元皱眉问道:“他要引荐什么样的人?”
“看上去是商人,带了一些商品过来。”
“只是商人……商人有什么好见的?”
“但是齐大人说,这些人您一定要见,如果运用得当,恐怕能够减少十年苦功。”
“哦……他是这么说的?”郝度元微微颔首,他在心中忌惮齐万年,但又不得不在意他说的话,犹豫片刻后,他终于说,“你先让齐万年过来,我先问问他的话。”
不多时,齐万年就大剌剌地走过来了。他只有一个人,但在座的众人都不会因此而对他产生轻视。正如齐万年所说,他非常年轻,是这五六年崛起的后起之秀,手底下只有四五百人,论实力,根本排不进郝度元所部的前十。但他一手策划设立了黄崖集,并且负责朔方各部的物资调动,进而令所有的首领都不得不反过来对他有所依赖。
而更令人感到重视的,是齐万年的气度,不管站在哪里,他都能坦然处之,好像在自己家中一样。这份气度让郝度元都觉得有些忌惮,他并不觉得自己能控制他,但同时也有些离不开他。
当然,还有一部分是郝度元不愿意承认的,他可能有些畏惧这个年轻人。
郝度元先寒暄说:“齐兄弟,最近可好?”
“还好还好。”齐万年却是开门见山,说道,“大人,我这一趟是带着人过来的,你一定要见一见。”
“哈哈,是什么人,能够让你这样郑重其事地引荐?”
“当然是征西军司的人。”
这一句话说出来,现场一片哗然,几乎所有人都露出难以理解的眼神,不乏有人怒斥道:“你疯了!”“快杀了那个人!”之类的言语。但齐万年却安之若素,就静静地等待着众人的骚动停下,而后才漫不经心地说道:
“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也不过就是一个人而已,见一见又有何妨呢?”
郝度元没有生气,他只是静静地观望着齐万年的神态,说道:“你应该知道,征西军司的人向来最不可信。”
“当年征西军司出尔反尔,逼得多少人食不果腹。后来秃发大人造反,一度接近成功,却又被征西军司阴谋害死。我在上党时,也深受其害,所以才来到朔方创业。并立下规矩,绝不和征西军司和谈。”
“你不仅私下里见了征西军司的人,还主动把他带过来,到底是什么理由?”
“如果不能说服我,我就会杀了你。”
听郝度元这么说,齐万年却丝毫没有紧张的气息,他笑着点点头,说道:“大人,首先,这个人对我们有用。”
“有用?”
“他能为我们提供大量的盐,这是我们现在很缺的东西。”
“这是个理由,但不够。”郝度元点点头,说:“与生命相比,些许盐并不重要。”
齐万年脸色不变,继续说道:“其次,这个人只带了二十几个人过来。如果大人您觉得他不值得重视,现在就可以派人去砍了他们,也没人会出卖大人的行踪。”
这个回答让众人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因为这证明了齐万年的忠心并没有问题。
而郝度元则陷入了沉默,他现在不明白齐万年真实的用意,只能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齐万年又道:“第三,是我这半年在关中收集消息,发现关中的形势已经大变了,征西军司也不如往昔。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让大人来摸一摸征西军司的底。”
“摸底?”
“对,在去年年初赵王上任后,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征西军司在关中滥收赋税,乱设关卡,郡县之间,多有民怨,道路之中,形单影只。这和前些年秦王与梁王坐镇关中的情形截然不同。”
说到这里,齐万年抛出一个问题道:“大人还记不记得去年您南下扶风一事?”
“记得,去年南下,所获甚少,不及往年的一半。”
“可在下打探消息,去年从大人南下扶风到返回朔方,从头到尾,征西军司根本没有派出任何兵马。”
“竟有此事?!”
“是的,这说明新上任的赵王不仅无能,更缺乏基本的责任感。在他的治下,征西军司还有原本几成实力,值得深思。”
齐万年在这里着重说道:“所以,按照我的判断,这次征西军司派人来招抚,应该是诚心的,至少可以换来五年和平。”
这一句话说出来,在场的人顿时议论纷纷,部落大人们交头接耳,讨论着这个消息的可信度。毕竟,无论对谁来说,长时间的和平总是充满诱惑的。
郝度元拍拍手,众人这才重新安静下来,将目光注视回这位领袖,看他做如何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