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60节

  此时的长子刘朗已经两岁了。两岁的孩子可谓是粉雕玉琢,一生中最可爱的时候了,虽然还会哭闹,但不躁动,而且牙牙学语了一段时间后,已初步能说一些语焉不详的话语来,也会对着父母喊“阿父”“阿母”了。

  刘羡对这个孩子十分疼爱,看着他滴溜溜的黑色眼睛,天真无邪的笑脸,刘羡立刻就回想起自己的童年。这使得他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当上郡守,好让孩子也能抬头挺胸地做人,至少不会再被其余同龄人叫“亡国公”。

  但下定决心的同时,偶尔仍会升起彷徨。

  “这条漫漫长路,我走到哪一步了?”有一日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绿珠。

  “大家都在看着公子,知道公子已经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绿珠抱着刘朗回答道。

  但这个回答不能让刘羡满意,他想知道的,是还要走多远的路。

  到了八月中秋,夏阳的草木纷纷走向枯黄,在一片黄花的馨香中,李盛也终于从长安归来。

  他给刘羡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与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孙秀拒绝了刘羡的请求,不应允刘羡暂领冯翊太守一职。

  理由很简单,原冯翊太守欧阳建虽然从临晋逃回洛阳,但是朝廷并没有罢免他的职位。欧阳建又是石崇的外甥,和贾谧也有书信往来,孙秀若是这么干,无疑是公然背叛贾谧,也得罪了石崇,这种赔本的买卖他是绝不会做的。

  不过话说回来,对刘羡的提议,孙秀确实怦然心动,他虽不敢自作主张,把冯翊郡交给刘羡,但现在的雍州倒是有一个现成的官缺,那就是北地太守。

  盘龙湾一战,北地太守张损战死,北地郡也为铁弗人所占领,北地都尉张光下落不明。把这样一个地方交给刘羡,显然任何人都不会有异议,只是相比于在冯翊郡,北地郡仅下辖富平、泥阳两个县,晋人户口加起来可能还没有一万人,远不如现在的夏阳。

  孙秀的意思是,他可以让刘羡暂领北地太守一职,同时为了弥补刘羡,可以让他自行选择下一任夏阳令的人选。如果他不愿意就任北地太守,孙秀也不会强求。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眼下关中局势败坏至极,孙秀是要负极大责任的,他基本丧失了政治上的话语权。

  这就是李盛带回来的好消息了。

  又一个选择摆在了刘羡面前,接下来他该如何选择呢?

  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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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北地傅氏(4k)

  元康六年的关中大战,不止是牵动着刘羡的命运。事实上,无论胡人、汉人,无论庶民、士人,整个关西的人们都搅进了这场漩涡之中,他们的命运相互交织纠缠,并为未来埋下伏笔。

  九月戊辰,泥阳县北乡太兴亭,浊阴坞。

  和煦的秋阳升起来,把略显红艳的阳光投下。南飞的候鸟可以看到,在这座占地方圆三里的庞大坞堡里,修筑有七十五座房屋,两座大仓,六栋箭楼,它们密集地挨靠在一起,几乎占据了能够占用的每一寸土地,如同松果里的松仁一样,看上去就让人感受到逼仄。

  但正是这种夸张的建筑方式,使得坞堡里可以临时住进一千五百人。

  据当地人夸口说,只要他们召集人手,依靠坞堡外围的两丈夯土城墙防守,加上坞堡内部的粮仓和水井作为支撑,这座坞堡就会变得像炸毛的刺猬一样棘手,不管是什么敌人前来围攻,都可以坚守两年。

  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这么尝试过,但是所有泥阳人都对此坚信不疑。

  毕竟能将坞堡修至这样的规模,足以说明主人家的财力何等夸张。更别说坞堡的主人确实坐拥着六千亩土地,六百名佃户,六百名家奴,加上相互依附的族人远亲,其可动用的人力轻松达到两千人,近乎是整个泥阳县人口的三分之一。

  但没有人会因此嫉妒坞堡的主人,相反,他们反而会为主人家的尊贵引以为豪。

  因为放眼整个关西,除去河东、平阳等地的豪族外,再没有什么家族能与北地傅氏比较历史的荣光。

  是的,这座坞堡正属于北地傅氏。

  只是在现在的浊阴坞内,能够做主的人却并不多。一大清早,傅在收到家仆的消息后,知道大事不妙,立刻派人去请胞弟傅纂与族弟傅畅,让他们到祠堂内进行议事。

  傅今年三十七岁了,是一个标准的清谈文士,他身着宽袍道服,两袖飘飘,鬓角和胡须经打理后也显得文雅风流,加上常年服散,他皮肤白皙,给人一种微妙的弱不禁风感。

  可惜,如今他脸上的焦急和恐惧打碎了这些气质,气血上涌后,傅的脸颊有些遮不住地发红,就好似内里有什么破裂了一样。

  看见傅畅与傅纂踏进堂门后,他立马迎上前道:“三弟,六弟,大事不好了,解使君在美阳大败了。”

  傅纂在同辈中排名第三,傅畅排名第六,故而傅如此称呼。

  听闻晋军在美阳大败,傅纂也大惊失色,连忙道:“官军怎么败的?损失如何?”

  “唉,说是秦州有数万羌胡前来支援叛军,官军望而生畏,一战而溃,叛军在后追逐,从傍晚一直杀到今天早上,有人已经逃到了我们泥阳来,今日坞内收留了一个逃兵,这才知道了大概。据那个逃兵说,官军这次,怕是损伤过半了!”

  “啊!那可是十万大军,怎么败得如此之惨!”

  任何晋朝士人听到美阳之战的结果,恐怕都会大惊失色。若说盘龙湾之战结束时,大家还可以怀有一定的侥幸,认为官军不过是中了叛军的奸计,晋军依然有将叛军迅速歼灭的可能。但在美阳之战这血淋淋的结果面前,没有人再能欺骗自己。

  这一次的关中之乱,势必要演变成累月经年的大战。

  而在两位族兄的感慨声中,傅畅笑道:“两位兄长何必如此焦躁?不过是败了一场,兵家常事罢了,以前秃发树机能作乱的时候,官军败得难道少吗?”

  与成年已久的傅、傅纂不同,傅畅虽然与他们同辈,但却年仅十七,还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年纪,即使是在兄长们面前,他也依然肆无忌惮地展现着自己的想法,分析说:

  “解使君虽然比孙秀要忠君爱国,心地是好的,但论才能,依我看,他还不如孙秀。”

  “至少孙秀在吃过一次亏后,就知道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再次跌倒,打不赢就不打嘛!而解使君明明吃了盘龙湾这么大一个败仗,军心士气萎靡,还硬要勉强作战,这就是不智之举。他不败谁败?”

  “依我看啊,要不了多久,解使君和孙秀这对冤家,还有赵王殿下,就像是互钳的螃蟹,要一齐解职回京了。”

  面对着傅畅的侃侃而谈,两位兄长都露出苦笑来。这倒并非是他们觉得傅畅说的没有道理,而是因为这些话无甚用处,哪怕他说得全对,可对眼下家族的困境有何影响呢?

  傅说:“世道啊,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要紧的是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现在族长不在,北地全郡又被叛军占领,我们总要想个办法保全家族啊……”

  北地傅氏的共同祖先是西汉时期的名将傅介子,以其斩杀楼兰王的功绩闻名于世,北地傅氏也由此发迹,历经数百年沧桑而不倒。

  只是到魏晋时期,北地傅氏发展出两条支脉,不分高下。傅、傅纂的父亲是前司隶校尉、清泉侯傅咸,傅畅的父亲是当今光禄勋、灵州县公傅祗。

  两脉原本并驾齐驱,但在元康四年的时候,傅咸病逝。傅等人没有了倚仗,就不得不多看些傅畅的脸色,以维持家族的团结。因此,在这个危急关头,即使两人大傅畅近二十岁,也要考虑他的意见。

  傅想着眼下的困局,耐着性子对傅畅道:“眼下叛军大胜,至少在数月时间内,是不会有官军来收复失地了,叛军不事生产,又想着要开疆拓土,肯定会想办法勒索粮食。”

  “兄长是说,叛军会想办法找我们勒索粮食?”

  “可不止是勒索粮食,要知道,就算放眼天下,我们北地傅氏也是数得上的名族,叛军为了大涨声势,会放过我们吗?想想一百年前的韩遂马腾他们,不要怀有侥幸!”

  傅所说的韩遂马腾故事,是指东汉末年时凉州羌乱,羌胡为了壮大实力,裹挟韩遂马腾等关中士人参加叛军,导致一人终生想要归顺朝廷而不可得,一人则因遭羌人抛弃而被曹操斩杀。

  傅害怕的就是这个局面,若是这些叛军强行拉傅氏入伙,坏了傅氏的名声,将该当如何?

  傅畅对此倒不置可否,对傅说:“那就与叛军划清界限,势不两立。我们躲在坞堡里,粮食足用两年,两年时间,怎么说,朝廷的援军也到了。”

  “说得简单,叛军要是率大军来攻打坞堡,真守得住吗?一旦攻破,你我都要被拿来祭旗!”

  “那二兄打算如何做?”

  “我在想,能不能多花些粮食买平安,双方互不相犯。朝廷那边有族长在,就算被人告发出来,他美言几句,应该也就遮掩过去了。”

  傅畅瞪大了眼睛,他忍不住质疑道:

  “二兄,你未免也把叛贼想得太蠢了!我听说这次的叛贼首领,嗯,好像是叫齐万年吧!他能够接连取胜,至少不是短智之人。”

  “如今征西军司大败,正是他乘胜拓土的大好时机。他怎么会放着西边兵力空虚的秦州不去打,专门跑来打我们呢?这全然是得不偿失啊!”

  “便是当年孙权放弃合肥偷袭关羽,好歹也能占据三郡,打我们能得到些什么?二兄把心放回肚子里,死不了几个人的。”

  傅畅这一连串话语下来,令傅瞠目结舌,他想不出话语来反驳,但又觉得对方说得实在没有道理,只好说:

  “世道,世上许多事,不是靠想就能解决的。若是放在半年前,谁能想到会出这么大祸事呢?这事还是我看着办吧。”

  言下之意,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几人已经讨论过了,也算是尊重了傅祗的意见,接下来的事情还是交由傅等人去办。

  兄弟几人的年龄差距在这里,俗话说长兄如父,因此越年长的人就越有决策的权力。如今傅畅的父亲傅祗和嫡兄傅宣都在洛阳做官,家中年纪最大的就是傅,他做主是名正言顺的。

  傅畅也不好多说什么,拢起袖子就算是默认了。

  果然,没等两个时辰,就有两百来名胡人前呼后拥地骑马过来,他们带了刀剑披着甲胄,直接到浊阴坞的正门下,拔出明晃晃的刀剑,为首的人对着坞堡内呼喝道:

  “喂!里面的人听着!我们铁弗人的首领,齐万年大人,就在六日前大胜晋军,就在战场上,斩下的首级不计其数,原野上血流成河。关中已为我们铁弗人所有了!”

  “我是铁弗人叱奴洛,万年大人麾下的勇将!听说你们家是关中名门,最是识大体,为何不知时势,不开门出来庆贺?”

  叱奴洛带来的兵马并不多,对于浊阴堡毫不构成威胁,但傅的姿态仍然是较为谦和的,他在城墙上回复道:

  “承蒙阁下厚爱,然我家世食晋禄,为朝廷所重用,如今族长也尚在洛阳,若开坞投诚,势必将落下一个不忠不孝的骂名,实不敢为之。”

  “然我家亦无与贵军为敌之意,三日之后,可奉上麦粟五千斛,以充军资,还望贵军网开一面,与我家两不相侵。”

  这个回复令铁弗人非常满意,他们现在兵力吃紧,还有别的战事要忙,本来也没觉得能撬开浊阴坞的大门。眼下不过是装腔作势,威胁一番,不然也不会只带这么一些人前来。但表面上,叱奴洛还是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不满,做出一副要作势攻打的模样,借势和傅讨价还价。

  经过了一番拉扯,两人最后达成了约定:三日后,北地傅氏向铁弗人献出三千斛麦面、三千斛粟谷,以此来换取铁弗人的秋毫无犯。

  结束和谈后,傅大大松了一口气,在坞堡中举行了一次小规模的晚宴,以此来庆祝家族安然无事。

  觥筹交错间,傅畅却感到闷闷不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闷酒。五兄傅隽看出他情绪不对,便上前笑问道:

  “世道,怎么回事?对二兄的做法不满意?”

  “当然不满意。”傅畅盯着桌案上的烛火,抱怨说。

  “有什么不满意的?”

  “完全是一笔赔本买卖!”

  傅畅咬了咬牙,对傅隽抱怨道:

  “想靠送粮换来和平,这是痴人说梦啊!叛军现在正在打仗,最缺的就是粮草,吃完了他们要从哪里要?不还是我们家!到时候他们再来,我们给是不给?”

  “对面不敢打我们家,就是因为我们人多粮多,没有任何外援,也能撑到来年秋收。”

  “可现在给了这么多粮食,足够我们家吃五六个月了!人家不反悔还好,一旦反悔,再把我们坞给围了。原本我们一定能撑到朝廷的援军前来,现在,平白少了几个月时间,到时候等不到援军,不就全完了嘛!”

  说了这么些,傅畅胸中更感气愤。

  他并非是一个吝惜财物的人,恰恰相反,在五岁时,他就曾把自己身上最贵重的金环送给一个奴仆,仅仅因为对方想要。他所反感的,是家中这种怯懦肤浅的氛围,让他感到压抑。

  不就是些许羌胡作乱,有什么可怕的呢?司马师东兴惨败,最后不还是振作过来了?无非是征西军司表现得太无能,让兄长们吓破了胆。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年,官军的表现确实让人大失所望。在河东打一些匈奴人尚且堪堪险胜,更别说现在面对齐万年的溃败了。这还是当年宣皇帝一心经营,先后涌现过邓艾、钟会、卫、杜预、马隆等名将的征西军司吗?

  想到这,傅畅胸中的闷气反而少了些,觉得兄长等人的表现也无可厚非。和朝廷的荒唐比起来,他们仅仅只是懦弱罢了。

  只是这实在有负于祖先傅介子的美名。要知道,祖先当年不过是带了两名侍卫,远赴万里之外的西域,就敢设计诛杀叛汉的楼兰王。这份胆气,连班超他们都视为偶像呢!

  和傅隽又说了几句话后,傅畅便出言告辞,一个人到浊阴坞的墙头上看夜景。

  今夜没有月亮,在漫天的浩瀚星斗下,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浊水绕坞而过,波浪中折射出点点星光,若有若无。

  若没有这场乱事,自己今年原本要入仕的,可眼下却被困在此地,以后该如何呢?自己成长后,也会成为二兄那样的人吗?傅畅听着隐隐约约的水花声,则陷入了对人生未来的沉思。

  正畅想间,酝酿迷思的寂静被打破了,傅畅听见了极为熟悉的马蹄声,哒哒哒得好似踩踏在自己骨膜上。

  他循声向来源处望去,只见一人一马踏破浊水旁的小溪流,从南向北奔来,很快停留在浊阴坞的正门前。

  “我是新任北地太守,今日特意来见悟根兄(傅),还请引荐!”

  刘羡在门楼下仰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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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单骑太守(4k)

  听闻北地太守驾临,夜幕下的浊阴坞内一片手忙脚乱。

  “快烧火,府君来时还没有用膳,赶紧煮一些汤饼送过去!”

  “可大家不是说,张府君在盘龙湾战死了吗?头就挂在泥阳南门,难道这也都是误传?”

  “哎呀,张府君是死了,可朝廷又派了新府君嘛!”

  “新府君?什么新府君?眼下北地一片大乱,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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