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168节

  “子隐公(周处)未经梁王殿下和安西将军允许,便给流民放粮,现在朝廷那边知道了,很不高兴,前天快马传来指责的诏书,让军中不要横生事端。因此梁王殿下那边和子隐公吵了一架,大家听了也都很气馁。”

  只是因为这件事?刘羡难免有些微词:“这不是什么大事吧?朝廷总是要赈灾的,至于吗?”

  皇甫重看了眼周围,笑道:“当然不至于,主要是子隐公本来就和梁王殿下,还有安西将军有矛盾。现在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矛盾?”

  “之前子隐公不是在朝中担任御史中丞吗?你也知道,那职位说得好听叫纠察百僚,说得不好听就是专门得罪人的,天天这个不是,那个有错。子隐公又是有名的清官,那得罪的人还能少?”

  “那是怎么得罪梁王殿下和安西将军的?”

  “他弹劾梁王违规养鸩鸟,同时私收贿赂,还弹劾安西将军贪污渎职。”

  “啊?这不是很正常的指控么……”

  刘羡本来想说,这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现在官场上有几个不贪污的。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如果是一般的官僚还好,但司马肜和夏侯骏都自诩清官,又是宗室外戚,越是这样,越在乎自己的名誉。对于他们来说,周处如此弹劾,几乎等同于杀人父母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去打量坐在席位间的周处。其实刘羡一进来就看见他了,这位老人面目清朗,身形矫健,虽然年逾六十,但看上去就五十出头的样子。而此时他端坐如山,似乎周围的议论与他无关。不过就看这俊朗的外表,很难想象,这位老人曾是与虎、蟒搏杀的烈士。

  众人闲谈了片刻后,梁王司马肜与安西将军夏侯骏终于姗姗来迟,众人见状,也都停止议论,纷纷落座。

  不过一落座,司马肜就露出困顿的神情,夏侯骏紧接着说道:

  “现在乃非常时日,就不讲什么虚话了。大家都知道,现在关中的情形极为败坏,贼首齐万年占据了两州十郡,拥众百万,可谓是立国以来的第一大敌。我们奉朝廷命赶来此处,一定要设法剿灭乱贼,给江山社稷一个交代。”

  “今日之会,就是要大家畅所欲言,集思广益,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商议之后,也希望诸位同舟共济,齐心协力。”

  军议至此就算是正式开始了,众人齐声应是,然后梁王长史卢播就当众铺开一番巨型的关中的地图,对众人道:

  “之前的情况我就不多说了,大家应该都清楚。现在的态势是,敌我双方以北地、新平为分界线,各占关中之半。但要命的是,叛军几乎占据了整个秦州,致使凉州消息断绝,现在谁也不知道,凉州的情形如何。”

  “而根据北地刘府君的探查,那贼子已经连续作战了近半年,来回奔波达数千里,不可谓不困顿疲惫,故而眼下大军正在扶风六陌一带休养。听说我军抵达的消息后,他也在频繁调动士卒,做备战的准备。”

  说到这,卢播问刘羡道:“刘府君,你估计这一带的叛军会有多少人?”

  见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刘羡起身回答道:

  “料敌从宽,按照眼下的情形来看,齐万年拥众百万,而羌胡人人好斗,壮丁即为战士,便计其有士卒二十万。但他仓促占据十郡,部众星散,整顿秩序也需要时间,起码有一半人不能调动。再算上他要提防凉州、梁州方向的用兵,我估计也要两三万人,因此,在扶风的主力应该是七八万人左右。但这些应该都是叛军中的精锐。”

  “七八万……”众人左右对视,默默颔首,显然是认可了这个判断。

  刘羡坐下后,卢播在地图的六陌处摆放算筹,表示这就是齐万年的主力,然后指着长安处,又摆弄算筹道:

  “四天前,我们把长安城内的兵员重做统计,能战的士卒还有四万六千又一十三人。我们安西军司的援军有五万五千两百六十人。北地那边,刘府君手下有五千五百人。合约十万七千人。”

  “诸位觉得,接下来这个仗,我们该怎么打?”

  话音落地不久,一个沉稳的声音说道:“我先说吧。”

  刘羡循声看去,发现是周处,他缓缓从席上站了起来,走到地图前,拿一根木棍比划道:

  “兵法说,‘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意思就是,打仗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批亢捣虚,攻其不备。”

  “叛军既然将主力聚集在六陌,显然是试图在此地与我军决战。因为六陌高塬众多,背靠群山,他在此屯兵修营,深沟高垒,我军想要进攻,唯有仰攻,胜算虽不是没有,但却也牺牲极大。因此,我等就应该避免在此地开战,转而攻其所必救。”

  “纵观地理,齐万年兵士虽多,但后勤多赖秦州的叛军输送。失去了秦州的粮草,六陌的大军也会不战自溃,因此,我军应当先趁敌军未有防备,以大军泰山压顶之势,抢先断其粮道。”

  滔滔不绝下,周处用力指点地图上的一点道:“秦州要进入关中,必然要经过陈仓。因此我们要抢先收复陈仓!”

  “只要收复陈仓,王师便占据了主动。继而可使一路为正兵,在陈仓北面固守,令敌军不敢妄动。一路为奇兵,往西越过陇阪,收复略阳、天水、陇西等地。”

  “如此双管齐下,六陌之众缺粮少食,不堪一战,秦州之众不过乌合,恩威并施,必能收复。”

  听到这里,刘羡几乎在心中喝彩,当真是好兵略!

  就在自己还在思考如何正面破敌的谋略时,这位建威将军从大战略出发,一眼便看穿了齐万年的破绽,提出的对策堪比庖丁解牛,如果按照这个策略执行下去,几乎不会爆发什么大战,就可以将这次波及四州的大叛乱无形化解了。如果自己是齐万年,恐怕唯一的手段,就是孤注一掷,西攻长安了,胜则生,败则死。可如此一来,就落了兵法的下乘了。

  在场的诸多将领也议论纷纷,商议这个策略的可行性,显然也是以赞许居多。

  但很快,安西将军夏侯骏就表态道:“恐怕不能这么执行。”

  周处问:“为何?”

  夏侯骏笑笑,说道:“不止是贼子缺少粮食,我军也缺少粮食啊。”

  “今年关东大灾,朝廷在关东赈灾就已经耗费了大量存粮。眼下又要供养我们这关中的十万大军,可谓是捉襟见肘。我们临行前,张中书就与我说过,最好在半年内结束战事。这样至少国家不会落下多少亏空。”

  “但按照子隐的意思,我们这就是要与敌军对耗,那最少要多长时间才能结束战事呢?”

  周处飞快地看了一眼司马肜,沉声道:“秦州山地众多,要各个击破。叛军抢掠郡县,根据所得计算,大概也足够他们支撑八月左右。”

  “八月……”夏侯骏身子微微前倾,说道,“这还是理想情况,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就算耗时一年也不过分。”

  “……”

  “我们不能做这样的打算,要知道体谅朝廷的难处。”说到这,夏侯骏左右环顾,问道,“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在座的众人哪还能听不懂,参军索靖说道:

  “若是朝廷这么为难,我等作为臣子,自当该舍生忘死,与叛贼做决战。速战速决,既是为朝廷解忧,也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周处对此极为不满,说道:“这不就成了打呆仗吗?如果战胜了自然好说,可若是战败了又该如何?岂不是又要累月经年,为百姓增加负担吗?”

  “打仗不是算账,先要考虑的该是如何打赢才是!”

  周处正要和夏侯骏继续争辩,这时候,沉默已久的司马肜突然咳嗽了一声,在场众人顿时安静下来,转眼看去,主帅司马肜用手捂着小腹,眉头紧锁,对一旁的卢播小声说了些什么。

  卢播随即转述道:“殿下说他身体不适,要中途退场,到房内歇息一会,诸位讨论出一个结果,告诉他就行,殿下就先失陪了。”

  说罢,司马肜就被仆人搀扶着离开了大堂,众人则面面相觑。显然,梁王说自己身体不适,无论在谁看来都是假装的,其实是某种层面上对周处的示威罢了。

  此时周处的脸色变得极为难堪,他强忍自己的不满,对众人道:“诸君都是朝中有名的有识之士,到底该以何为先,我觉得不必我多说吧。”

  在座的众人听了,大多沉默不语。只有安西军司傅祗说道:

  “子隐,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有些话还是不要乱说,我们辅佐梁王殿下,尽职尽责就可以了。如果殿下不采纳,也自有他的道理,犯不上如此激动。”

  事已至此,在场众人的态度也很明朗了,卢播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做个表决吧,有几人同意与叛军速战?”

  他先道:“我同意。”

  夏侯骏跟着说:“同意。”

  余下众人也皆道:“同意。”

  “同意。”

  “……”

  不多时,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已经表态完毕,基本都是说赞同,很快就轮到刘羡表态了。

  老实说,刘羡确实是更倾向于周处的战略,而不赞同与敌军决战的,若是决战失败,谁知道要死多少人。可眼下大势所趋,梁王也表态了,自己何苦出来触霉头呢?

  当卢播和周处的眼光都投向自己的时候,刘羡想到了昨日司马肜对自己的警告,略一犹豫,最终还是说道:“同意。”

  卢播满意地点点头,而周处的眼中则露出鄙视,这让刘羡略有不适,他知道自己做得确实不太对。

  不管怎么说,军议就这么结束了。最终征西军司以压倒性的意见通过了至六陌与叛军决战的提议。

第228章 离开长安之前(4k)

  军议结束后,刘羡并没有立刻返回泥阳,因为他还有一些杂务要在长安完成。

  虽然被任命为了北地太守兼讨虏护军,但这只是刘羡名义上的权力,并不会对北地百姓的境遇有什么影响。事实上,如今的北地郡仍然处在穷困潦倒的境地里。

  郡内的叛军固然是消灭了,但被掠夺一空的粮食并不会回来。而在招收了溃兵和流民后,郡府的粮食有很大亏空,即使借遍了郡内士族,也不过能延续到明年二月。更别说甲胄、兵器、马匹、弓矢这类必要的军用品了。

  不过最紧要的还是冬衣,大雪已经下了两日,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气温似乎还在下降。如果不能为士卒们讨来冬衣,别说与敌人合战,恐怕就连正常的开拔都做不到。

  故而军议结束的次日,刘羡又起了一个大早,冒着风雪便去找负责大军后勤的安西军司傅祗。

  不料上门的时候被告知说,傅祗并不在安西军司府内,而是在到城北去清点新到的物资了,按照傅祗的惯例,他通常一外出就是一日,吃穿都在军中,可能要傍晚才会回来。

  迎接刘羡的小吏建议说,刘羡可以留下名帖和地址,说明来意。等傅祗回来后,有合适的时间他就会来通报,到时再详谈杂务不迟。

  但刘羡却没有这个耐心。现在北地百废待兴,有数不清的事务等着他去解决,何况接下来还有一场要人命的大战,哪里能在长安无所事事呢?故而他先是留了名帖,紧接着就去询问傅祗所在地。

  小吏不明所以,就告诉他说,大概正在厨城门西边的长信宫吧。话音一落,刘羡随即就打马北去了。

  在风雪中,刘羡其实并没有走得很快,但刺骨的朔风依旧令他面目苍白。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来时还有些起色的商铺们,此时又锁上了大门。宽阔的街道上,除去有个别的卫队巡逻以外,空荡荡的,似乎整个长安城都已为冰雪淹没了。

  按照小吏的说法,刘羡穿过北面的厨城门,转而折向西边,踏过已经可以覆盖腿部的积雪,刘羡在风雪中看到一条依稀的道路,从渭桥一直延伸到长安的城墙,终点就是长信宫。

  这座在西汉时期由数名著名太后(吕雉、窦漪房、王政君)居住过的寝宫,如今已经改造成了一个大型的仓库。刘羡来到此地时,可以看见大量车马就停留在门外,同时还有许多民夫从中往来。

  刘羡翻身下马,牵着翻羽到人群中询问,通报姓名身份和目的后,立刻就有士卒前来带路。往内再穿过了几间石质的门廊,到了一间大概四五丈宽、二十来丈长的屋舍前,看来这就是傅祗办公的地方了。

  这里大概是核对账目的地方,刘羡一进来就听到十来个官吏们握筹运算的声音。往内一看,果然如此。不过这仅是屋内的一房而已,往后看,能看见还有一间挂着门帘的小舍,刘羡往门口走去,正要敲门,就听见屋内传来两名老人谈话的声音。

  其中一人说:“子庄公,从大局出发,您再劝一劝梁王殿下……”

  刘羡一愣,听出这是周处的声音,而和他对话的人,显然就是傅祗了。

  傅祗回答满是无奈:“子雅,这并非是我能决定的,众意难违啊。”

  “什么众意难违,就是梁王殿下不愿意罢了。我之前是与他不和,可战事不是儿戏,怎能如此荒唐?”

  “不,子雅,我不是与你玩笑。在出洛阳之前,茂先就找到过我,建议我们速战速决,这确实是朝廷的想法。”

  听到这,周处的声音忿忿不平:“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岂能事事向朝廷请示?”

  “唉,不要说这种幼稚的话。”傅祗的声音仍然心平气和,“若是朝廷能够如此容忍,哪里会派梁王殿下过来呢?”

  “那还召开军议干什么?”

  犹豫片刻后,傅祗说道:“子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实梁王殿下就是想当众羞辱你……”

  此言一出,室内的气氛顿时安静了,刘羡都替周处感到尴尬。而后就是不欢而散,室内响起了一个人利落的脚步声。

  门帘拉开,刘羡的眼神赫然撞上周处冷峻的神情。对方也是一愣,但仅仅是片刻,他的双眉就紧蹙起来,眉下的眼眸放出不屑的神光,冷哼了一声,双手往头上戴上风帽,就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了。

  这一眼扎痛了刘羡,往常都是他在心里鄙视别人,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会被别人鄙视。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就好像自己在比剑上比输了一般。这时候,刘羡总算是明白一点贾谧看自己的感受了,有些地方看似无关紧要,可唯独自己是不想输的。

  等周处走后,傅祗也注意到了门外的刘羡,他问道:“门外的是哪位贵客?”

  刘羡连忙进来,对傅祗行礼道:“刘羡冒昧求见灵州公,还望灵州公莫要怪罪。”

  傅祗打量了刘羡两眼,捋着胡子笑道:“原来是刘府君,有失远迎啊!”

  “灵州公客气了。”

  “哈哈,你是我家乡的父母官,焉能不客气?家里给我来信了,都说贼乱之后,他们忧心忡忡,颇有朝不保夕之感,刘府君就任后不久,境内顿时清平,直叫他们大开眼界呢!”

  “您谬赞了,这都离不开悟根兄他们的支持,在下对您也是久仰,您叫我怀冲就好了。”

  刘羡确实对傅祗敬仰已久,他是朝中有名的贤能,早年黄河大水,傅祗就在荥阳修沈莱堰,解决了兖州的黄河泛滥。后来他又历任廷尉、散骑常侍、左军将军、侍中、司隶校尉、光禄勋等职,任上的政绩皆是无可挑剔。即使和杨骏扯上过关系,也没有人对他治罪,反而要夸奖他对杨骏的接连劝谏。虽然冷藏了几年,如今又加官为安西军司了。

  洛阳人常说,傅祗就像是官场上的刘玄德,即使频频改换阵营,可私德无可挑剔,也没有人挑出他的不是。

  大概是刘羡收复了北地的缘故吧,傅祗也欣赏他,很自然地就改称怀冲,问刘羡到此地的用意来。

  刘羡道:“在下是找灵州公,是如今北地缺乏物资,希望找您能快速调拨一些过来。”

  傅祗也不推迟,直接就问道:“你先给我列一份清单吧,我看看能不能挤出来。”

  刘羡闻言,当即从袖中取出写好的清单,等傅祗看的时候,他一边介绍道:

  “郡里现在什么都缺,缺粮食,缺兵甲,缺箭矢,最要紧的还是冬衣。我现在麾下有五千五百人,希望您能给士卒每人拨一套冬衣。”

  “恐怕挤不出这么多。”

  傅祗翻阅了片刻后,回答道:“我不是推诿,今年的冬衣确实缺口很大,我最多能给你调三千套,剩下的,我可以给你调一批布帛来,你找人在郡内赶制,可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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