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45节

  等绿珠退到一旁,石绍回答道:“大人,是二兄他又带人过来了。”

  “溪奴怎么了?”

  “他又带了几个新结交的太学子弟,过来到府中参观。”

  “哦?都有哪些人?”

  “有郭尚书的外甥,刘琨刘舆兄弟,平阳乡侯杜袭之孙杜育,还有一个范阳的祖逖,都不算什么高门。”说到这,石绍忍不住抱怨道,“大人,二兄还说,明天他还要带人过来,什么陈留的江统、江东的陶侃,林林总总的又有七八人。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石崇睁开眼睛,叹道:“三郎,你还是没有悟性,这有什么过分的?”

  “大人,这么多人来我们家里白吃白喝,每月的用度都以百金计,我们家虽然富有,但也不能这么挥霍啊?”

  “三郎,钱财本来就是用来挥霍的,别说溪奴是用它来结交人才,就是单纯的享受,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钱没了大不了再挣,人这一辈子可以享受的时光又有多少呢?”

  石绍不是很理解,他仍然坚持道:“可我家如此豪奢,恐怕都接近皇室了,大人不怕遭到他人猜忌吗?”

  石崇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好像不以为然,但也为儿子的关心而感到安慰:“三郎也长大了,知道关心家里的事业了。”

  “那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你想的不是没有道理,但还是太浅了。”

  “太浅了?”石绍有些闷闷不乐。

  “我在江南搜刮了如此横财,天下人都为之眼热,按照你的想法,大概是希望我藏富节俭,不露声色吧。”

  石绍点头道:“是。”

  石崇微微起身,绿珠立刻给他端了一杯茶水,供他饮用,而后才说道:“可这种事情瞒不住的,我得了巨富,在陛下和公侯们眼中,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我若是把这些钱藏而不用,他们会怎么看?是觉得我是个守财奴,还是觉得我会另有它用?”

  “这……”

  “当然是会怀疑我别有用心。”

  石崇又靠了下去,望着天花板道:“我这样大肆花销,一是享受,二来也是让他们放心。你不要真以为我斗富赢了,就是我大晋的首富,大晋的首富只有皇帝!九州万方都是他的,谁能与他争?他若要整顿朝局,刷新吏治,这或许做不到,但他若想和一个人争,没有人能赢。”

  “原来如此……”石绍这才明白父亲的苦心,原来他如此挥霍,也有学王翦自污的想法在。

  “但我还有第三层深意,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

  石绍已经心悦诚服,低首问道:“还请大人指教。”

  石崇笑道:“如果是单纯地挥霍,我这样用钱,难免会人缘败尽,孤立于群。但我之所以修建这座金谷园,鼓励溪奴,还有其余士人游玩,就是为了告诉士人,我并不是独享财富,而是与全天下的名士所共享。”

  “天下没有第二座金谷园,除了这里,他们还能在哪里过上如此醉生梦死的日子?到时候,他们不仅不会嫉恨我家的财富,而且还会对我们家感恩戴德:恶名我们石家背了,可他们不也过上了最奢侈的生活么?所以这些年,我哪怕在洛阳也敛财劫商,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反手襄助!”

  “你不要嫌弃来的人里有寒门,是寒门又如何呢?哪怕是安乐公世子我都亲自接见过!只要能入仕,早晚都会有用的。你只需记住,家里没有不能送的珍宝!我们招待的人越多,财富自然也就会越多!”

  石崇说罢,石绍可谓是醍醐灌顶,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还有这样一种玩弄人心的办法,父亲可谓是把花钱两字琢磨透了!一时间连吹捧的话都不知怎么说了。

  石崇此时又闭上了眼睛,他还在思考之前的问题:

  在这个天子已经衰老的时节,自己该如何未雨绸缪呢?按理来说,如果要坐稳位置,至少要巴结下一任的最高掌权者。可太子纯质,不能问政,必须要靠人辅政才能成事。

  难道去向已掌权的外戚三杨靠拢吗?总感觉为时已晚,而且三杨之首的杨骏是个庸才,他在将来能够坐稳辅政的位置吗?石崇对此深有疑虑。

  可如果他坐不稳,将来挑战他地位的人又会是谁呢?

  石崇首先想到了汝南王司马亮,如今汝南王官至侍中、抚军大将军,兼任后军将军,统领冠军、步兵、射声、长水校尉,统领大半禁军,是天子选定的三杨制衡者,肯定也是未来的辅臣。

  但他真能够制衡三杨吗?观看司马亮以往的事迹,他并非是一个铁血刚断之人,性格反而过于软弱。

  石崇有些拿不准双方政斗的下场。

  在这种没有最佳选择、迷雾重重的情况下,一个明智的政治家,就该做一个小心谨慎的选择:即站队一个未来一定会被人拉拢,又不会被人清算的政治势力。这样收益或许不高,但至少一定不会出错。

  该和其余皇子们结交了。

  石崇揉了揉眉头,如此无奈地想到。

  就目前来看,天子虽然有让三杨辅政的意思,但为了避免当年司马篡魏的故事发生,必然会让诸位皇子也参与政事,正如同他与齐王司马攸一齐决策一般。

  想到这,石崇终于再次睁开眼睛,对眼前的儿子说道:“三郎,你觉得如今的诸位皇子如何?”

  石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是指哪些?”

  “不算那些才七八岁的皇子,也不谈太子,就十五皇子以上的五名皇子,你说一说,他们性情才能如何?”

  石崇说的,年龄从大到小依次是三皇子司马柬、五皇子司马玮、九皇子司马允、十三皇子司马遐、十五皇子司马。

  石绍有些胆怯,说:“儿子平日并没怎么接触过皇子,只是听说过些许传闻……”

  石崇道:“我问的就是传闻。”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真实的形象并不重要,其传播的政治形象,才是能否更进一步的关键。石崇想从单纯的传闻中,判断出谁更有政治野心。

  石绍这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单从传闻来看,最杰出的皇子应该是五皇子和九皇子,两者难分轩轾。”

  “为什么这么看?三皇子与太子同是嫡出,受天子宠爱,又掌管禁军多年,莫非形象不好吗?”

  “好是好,三皇子宽能得人,深受部下拥戴,但据说……他性情木讷,不善言辞,有时候不能服众。”

  政治家可以沉默,但不能不善言辞,从这一点上来说,南阳王是注定失败的,石崇点点头,又问:“那你因何看好五皇子和九皇子?”

  石绍道:“我听说,五皇子平日开济好施,能得众心,又关怀亲族,齐爱兄弟。前段时间,颍川公主生辰,他竟亲自到山中狩猎,送幼狐作公主礼物,颇得天子与大臣赞美。”

  “九皇子呢?”

  “九皇子平素沉默少言,但性情刚毅,说一不二,在禁军中颇有声望,听说很得将士敬重。”

  石崇摸着下巴低头沉思:从这两者来看,司马玮的形象毫无疑问要好于司马允,但是他能够打造出如此漂亮的政治形象,府中恐怕有高人,他会接纳自己的好意吗?

  而司马允的形象又太危险了,他在军中有声望,以后若是爆发政变,发起者会不会就是他呢?

  石崇想了一会儿,觉得实在难以决断,但须臾间,他又笑了:皇帝现在还没死,急也不急在一时,不妨从现在开始,先观察皇子们一段时间,再做出决断不迟。

  故而他嘱咐道:“你从屋中挑一些礼物,分别送到诸王府,看看他们的反应吧。”

  等石绍背身远去后,石崇终于起身,再次在栏杆旁边站定,他注视着在下面游玩的石超、祖逖等人,突然想到了什么,转首对绿珠一笑,道:“绿珠,方才我对三郎说,家中没有不能送的珍宝,其实这是假话。”

  绿珠对此已见怪不怪了,她微微侧首,洁白的肌肤使人不禁联想到天山之雪。

  他轻轻捏住绿珠柔嫩的耳垂,轻声吹气,而后拍手笑道:“你是我唯一不能割舍的奇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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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定计(4k)

  就在石崇在沉思未来大计的时候,楼下的祖逖也正随石超观察金谷园的构造。

  在受刘聪邀请后,他按捺不住胸中的躁动,已加入了这个胆大包天的金谷园洗劫团伙。在无所事事的他看来,若能洗劫一次西晋首富的庄园,确能给自己平淡乏味的生活带来些许趣味,若能再看见一些上位者的苦脸,就更是一种享受了。

  而在加入后,他也深感这个打劫团队人才济济。

  祖逖原本觉得太学虽大,但只有刘琨和自己才算得上中原英才。不料在这里,无论是洒脱自信的阿符勒,翩翩公子的刘聪,淡泊中庸的刘羡,沉稳刚毅的刘曜,都给了祖逖极深刻的印象。

  也让素来自负的祖逖生出好胜之心,他暗自思忖,不仅要干成这一出,还要干得漂亮,令其余人心服口服!

  所以在得知刘羡让他帮忙打探金谷园,祖逖欣然应允。当即就托刘琨的关系,一起来金谷园中探看。

  虽说早知道金谷园奢华,可身处在这蜿蜿蜒蜒的小径幽林间,祖逖可谓是大开眼界,仅栏杆间的椒泥金饰、浮雕奇画,就让他眼花缭乱,更别说厅堂间的锦绣步障,玉灯珠光,让他食指大动。

  而最让祖逖感慨的,还得是金谷园的厕所,他进去一看,还以为走错了内室。只因里面布置有绛纱帐大床,装饰可谓美轮美奂,而两边则各有数名穿着锦绣的婢女,见祖逖一进来就一拥而上,又是粉囊又是水盆又是香巾,甚至着手给他脱了外衣,免费换了身新衣。

  祖逖全程满意微笑,表面上看享受无比,可暗地里却是杀心大起,从未觉得世上竟有如此该杀未杀之人。

  再和石超闲逛时,他装作无意问道:“石公金谷园如此壮美,却不知到底哪里堪称最奢?”

  石超指着背倚邙山远处的一座五层高楼,低声笑道:“当然是那崇绮楼,我六叔在里面藏有绝代佳人,平日若无大事,就在里面寻欢作乐呢!”

  祖逖恍然之余又有些失望,不料那里竟不是金库所在,一时间也没了兴趣,而是继续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走到东北角的一处小院时,他突然发现这里有许多壮丁,个个人高马大,过于七尺,而且这些人腰间佩刀,神情冷酷,祖逖只是扫了一眼,立马浑身一凛:这里全都是些同行!

  祖逖又指着这些人,对石超徉作惊叹道:“太仆家好多壮士!却不知从何处招来的?有何本领?”

  话一出口,石超顿时神情尴尬,支支吾吾地说:“啊,这都是我六叔从荆州带来的剑客,偌大一个金谷园,总还有人护卫不是?”

  看石超的表现,祖逖心领神会,心想:这里十有八九,就是金库所在了。

  而后他左右观察周遭的风水地理,将此地的位置记在心里,同时还暗地打量那些死士的数量与装扮。虽然在此地只站了不到一刻钟,祖逖就已经把院落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很棘手啊!这是祖逖的第一印象,这院落设置的非常讲究,虽然没有入内,祖逖已看到了内外两道两丈高的院墙,三座三丈高的望台,几乎覆盖了视野上的所有死角。

  而这些院落中的荆州剑士,虽然只有百余人的样子,但一看就练剑多年,恐怕不少人还上过战场,刘聪的那些手下,根本不能与其相提并论。

  而且按照刘聪等人的说法,这些人恐怕还藏有一定数量的军弩,更不知道园中有没有私藏甲胄,如果正面硬攻这里,恐怕一千人都不一定能拿下来。

  这还是建立在院中没有别的布置的前提下,按照料敌从宽的方法来说,里面必定还有别的伏笔,稍有不慎,恐怕便会惨败而回。

  直到用过晚膳,策马离开金谷园后,祖逖都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

  离开后,刘琨对祖逖道:“士稚,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富贵人家如厕,塞鼻子的干枣都香甜哩。”

  刘琨这一趟可谓是混了个心满意足,他似乎纯当自己是来游玩的,毫无压力可言,而祖逖也正是欣赏他这点,才对他另眼相看。

  祖逖笑道:“他奢侈到这种地步,可以说古往今来能比拟的,只有桀纣这样的君主!可如今竟然出现在一个臣子身上,岂不是亡国之兆?这样的日子他还能过几年呢?即使将来中原大乱,他侥幸不死,我必拿他第一个开刀!”

  “哈哈哈士稚,你也想得太远了”刘琨拍马笑道,“你这连一层皮都没刮到,就想到以后了,还是先想想眼下,到底怎么攻破他的宝库吧!”

  说罢,两人齐声大笑,不约而同地快马加鞭,在夕阳与丛林间纵情奔驰,对于此时的他们来说,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困难与失败,他们只想让自己也快些,周遭也快些,恨不得一切都快起来,直到他们功成名就的那一刻。

  再次抵达西郊,两人也不多做逗留,直接就来到西郊刘聪的院落密室。趁着记忆还鲜明的时候,就在刘羡此前的草图上添补,如此一来,整个金谷园的布局,都已清楚地展现在图纸上。

  等到酉时三刻的时候,刘羡、刘曜、阿符勒等人也都陆续赶过来了,黄昏之中,六人在密室点了烛火,一面听祖逖的介绍,一面围在一起研究金谷园的结构。

  和此前刘羡预想的差不多,金谷园虽然占地广大,人数众多,可正因如此,庄园外围的防御并不严谨,西、北两面围山而建,在东、南两面都只有一道七尺高的矮墙,甚至有些地方为了美观,只不过是密植杏梨等果木,连篱笆都没有。想要找个方向冲入金谷园,还是很容易的。

  但现在比较麻烦的是,石崇在监造时显然也想过这点,所以把侍卫和金库所在放在东北处,然后围绕此处修建了一座小坞,一旦有人试图从此处冲击金谷园,必然就会被坞堡所拦住,金库虽然近在咫尺,可实际上根本没有办法攻破,若围的时间长了,对方再派出援兵,想全身而退都很难了。

  而如果换个方向进攻,也是同样的道理,从别的方向跳墙进来,或许可以不被人发现,但最终还是要进到这个坞堡里去才能得手,从这个角度来说,石崇的设计确实可以说刁钻了。

  祖逖在参观后,就劫园的方法已经设想了一路,率先说道:“硬攻是绝无可能成功的,哪怕是我们能顺利摸到坞堡前发动奇袭,也没有多少胜算,照我看,只能想个办法智取。”

  几个人都侧耳聆听,毕竟论打劫的经验,祖逖是最专业的。

  祖逖道:“智取的办法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个骗字,具体应用起来,要么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要么是浑水摸鱼,瞒天过海。”

  阿符勒道:“说得简单点,我听不懂呢!”

  祖逖被噎了一口,不由瞪了阿符勒一眼,然后又解释说:“简单说,就是两个法子,一是我们想办法先打别处,骗得坞内人跑出坞堡,我们再动手,这个自然手到擒来。二是我们想办法撒个弥天大谎,骗里面说我们是自己人,让他们把我们放进去,大摇大摆地去取钱。”

  阿符勒笑道:“这下我听懂了,你是说要么敲山赶兔子,要么熊前装竿子。”

  众人听了都不禁莞尔,而刘曜没有立刻表达意见,反问而刘羡说:“怀冲,你怎么看?”

  刘羡沉思少许,回答道:“祖兄说得很好,可这两个办法都不容易。”

  “所谓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一般来说,是要对方两害相权取其轻。最典型的战法就是当年孙膑围魏救赵,对魏王来说,赵国的土地和自己的性命而言,肯定是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所以他一定会让庞涓解围。”

  “可如今对方是守在金库,还有什么重任能够大过守金库,让里面的护卫出来呢?恐怕唯有一个法子,就是我们伺机劫杀石崇本人,可石崇身边就没有护卫吗?我们又真能劫杀石崇吗?这恐怕根本不能成行。”

  “而祖兄说的第二个法子,也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我们想办法蹲几天,抓个坞堡的舌头,看能不能买通他,拉他入伙,而后里应外合,直接冲进去。二是我们派个人到金谷园徉作卧底,看能不能混到金库,作为接引,可问题在于,总归免不了一场血战,而且我们也很难撤出去。”

  说罢,刘曜点点头,显然是赞同刘羡的分析,而后他又看向众人问道:“诸位还有什么没想到的策略吗?”

  祖逖的脸色有些难看,正如刘曜所言,他的策略要么没有可行性,要么就风险很高,可仓促间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且在祖逖心中,也不认为风险高就不可行。实在不行真杀了石崇,又如何呢?

  而阿符勒却问道:“既然这么难,我们要不换个法子,我们不劫了,而是把石崇他儿子绑了,索要赎金如何?开口要个两三千金,想必也有谈妥的可能吧。”

  刘曜闻言,立刻皱眉道:“蠢材!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不就是他在明,我在暗,若是和他坐下来谈,我们就算拿了钱,也跑不了。”

  “谈不了?”阿符勒似乎忘了是自己要复仇似的,疑惑道,“可他在钱货之外,总有在乎的东西吧!难道就不能找来当破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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