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从半夜开始出发的,抵达到金谷洞上方时,时间尚早,大概也就是辰时一刻。
刘羡找了块比较平坦的土地,小心翼翼地往石崖外探出头,可见底下的庭院平地上,正有许多侍女往来,庭院外的道路上,百余名侍卫正在道路两旁排开,并且可以看到,有几名管家似的中年人,正在人群之中来回穿梭,大声呼喝。
他们显然在做迎接司马玮的准备。
刘羡把目光从中掠过,又去打量园中的建筑,这些他大多已见过了,非常熟悉。而对刘羡而言,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位于金谷园西南角的崇绮楼。
这座崇绮楼,刘羡还未进去过,但此时光看着崇绮楼的外表,就难免让人发出赞叹:
这是一座非常精巧的木楼,平面呈方形,五层六重檐,除了第一二层是用石砌的以外,上面三层是纯粹的木楼,每一层都披有青瓦,翼角上立着造型各异的武士。檐下密集排列着三百多组斗拱,错综复杂。每个挑檐,每组斗拱,每扇漏窗,外表都刷上了一层白漆,根据形状,仿佛是数之不尽的白鸽飞叠在一起。而楼外高挂的锦绣绸缎,青罗彩灯,更为其增添了几分梦幻。
刘羡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到崇绮楼的道路。
正思考的时候,一只手伸到刘羡面前,在他眼前晃了晃,刘羡回过头来,发现是阿符勒,他手里拿着几张胡饼,笑道:“怎么,走了半夜,不饿么?”
原来是到了用膳的时候,刘羡往后爬了几步,再起身往后看,发现大部分人都在就着水壶吃饼,小部分人已经趴在地上,眯着眼睛歇息,显然都在为今日的行动养精蓄锐。
刘羡接过阿符勒手中的胡饼,咬了一口,对羯胡少年笑道:“怎么?你不歇息?”
“不是很累。”阿符勒拍着大腿,对刘羡低低笑着,“你忘了,我家乡在上党,那里到处都是山,我每次出去放牧,一跑就是三四座,早就习惯啦!”
刘羡笑道:“我还没离开过洛阳,你的家乡,也就是上党,那里风景很好吗?”
“谁的家乡风景不好呢?不过上党确实有些别地没有的奇景。我家附近有处峡谷,峡石长得像指头一样细长,泉水就在指缝里窜来窜去;再就是十八盘的阶梯山,足足有两千级台阶,要登上山顶可以穿云;还有舜坪的天然石墙,有各种各样的石头,什么猴子笑天石,青龟出山石……”
羯胡少年在一旁说,刘羡就在一旁听,等刘羡将胡饼吃完,阿符勒还在叙述着家乡的奇景,一直说到他喉咙冒烟,这才停下来喝水。
“看来上党真的很好。”刘羡说,“可惜,我却没机会看看。”
阿符勒则笑道:“再好的风光,看久了也会腻,所以我这次才想到洛阳看看。”
“到洛阳看看就足够了?”
“当然不够。”阿符勒抬头仰望天空,喉咙中发出渴求的声音,“天下这么大,不是只有洛阳,我还想去看漠北的高风、想去看陇右的河谷、想去看辽东的雪山,想去看江南的春潮、想去看岷越的大象,把天下所有的风景都看遍。”
说到这,他又低下头,对刘羡露出一个灿烂有若珍珠的笑容,嘴角和牙齿咧开得毫不体面,却又让人被一种由衷的快乐所击中,他道:“人生短短几十年,若只是困于一地,那多没意思。”
是啊,刘羡当年读史书,也是这么想的。他也想用自己的双腿来丈量九州土地,面对这样广袤的世界,为何自己要局限在一小块土地,而不是去征服它呢?但自己受限于安乐公世子的身份,到今天为止,却还没有离开过洛阳。
刘羡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何喜欢阿符勒了,他身上有一股苍凉又野蛮的气息,能让他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他像是一只天生的苍鹰,可以随意在天空中翱翔,没有任何人能够成为他的阻绊。
自己虽然在地位上尊贵,但远远不如他自由。
刘羡忍不住问道:“阿符勒,此事之后,你打算去干什么?”
“没想好。”阿符勒遥望下面的金谷园,脸上露出憧憬的神色,“也没有必要想好,很多事都是上苍注定,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这次来洛阳,我失去了很多亲人,但我也认识了你们,见过了我没见过的风景。只要抱着享受的心态,其实人生每天都有乐趣。”
阿符勒说到这,回头看刘羡道:“刘羡,我真羡慕你。”
“什么?”刘羡先是一愣,随后失笑道:“你不会是羡慕我比你有钱吧。”
“哈哈哈,你等着,早晚有一天,我一定比你有钱得多。”阿符勒笑过之后,脸色又变得严肃,“我是羡慕你,身为安乐公世子,天下瞩目的人质,居然还有一颗不甘躁动的心。你真是有趣!我都不敢想,你以后的人生会多么精彩!”
我?精彩?刘羡哑然失笑,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多是寂寞与安静的,不料第一次有人会这么评价他。但他却无法不为之所动,因为这确实是他的追求,他的内心仍有火焰,渴望突破樊笼。
“今日之后,我就要离开洛阳了。”阿符勒对他说,“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刘羡心中一动,他也说道:“好,那希望下次看你,已经飞黄腾达了。”
两人就这样哈哈大笑,正玩笑间,一旁的祖逖忽然说道:“安静!始平王他们来了!”
几人立刻屏气凝神,趴下来往院落中望去。果然,从上往下望,可见三辆马车缓缓驶入主院,豆粒大小的人从中走出,而刘羡看得分明,其中正是司马玮与司马华,石崇亲自率族中子弟上前,将两人簇拥着进行寒暄。虽然看不清表情,但他们的衣着都雍容华贵,给众人非常深刻的印象。
未久,石崇与司马玮等人走入院内,管家们则招呼侍卫,令他们守护在主院周遭,成环形将院落围住。刘羡心里暗数一下,大概有一百一十七人,确实比上次他参观的时候要多上不少。
但他还要再找祖逖确认一下:“士稚,你估计金库还有多少人?”
祖逖眯着眼睛审视良久,回答道:“应该不超过三十人。”
这么说着,刘琨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问道:“人已经到齐了,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不慌。”刘聪已经退下崖边,挺身徘徊道:“现在天色还早,他们还不够疲惫。等他们用了晚膳,入了夜,没了灯火,自然也就放松了警惕,那时我们就按计划行事动手。”
他的语气和表情非常平淡,可越是平淡,众人就越能感受到他背后的信心,而想到他们即将要洗劫天下的首富,心中则更是汹涌澎湃。
刘曜也颔首道:“虽然做事还早,但也确实到了各就各位的时候了。”他环顾为首的几人,说道:“分头之前,我们最后再对一遍计划。”
几人都点点头,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阿符勒先说道:“等夜色一晚,时机成熟,我带着十人夜缒下去,直奔马厩。在马厩纵火,把里面的马全放出来,扰得园内鸡犬不宁。”
祖逖说:“我带九十人,埋伏在东北林间,只等火光一起,金库的人冲出来,我就趁势夺门,杀入金库。”
刘曜说:“我带两辆马车,如果你们得手,就用鸣镝为号,我便驱车入库,你们把金子搬上马车,然后我们再烧掉金库,作为撤退的信号。”
刘聪最后说:“到这个时候,我们就全部撤退,直接到预定的河阴津处会合,我已经备好了两艘船,事情一结束,分完钱,我的人直接回并州,大家就当从没见过。”
刘羡等他们说完,补充道:“如果今日下暴雨,倒也不用这么麻烦了,我们趁大雨狂乱,直接雨中劫金,必然成功!”
刘琨则在一边叹道:“可惜,可惜,这件事若传出去,石太仆在洛阳丢了金银,又抓不到犯人,定然是颜面扫地。可是谁在他眼皮底下劫了金谷园呢?恐怕京中会议论纷纷,最终化为一桩悬案了。”
说罢,众人都大笑,回望山下的金谷园,只觉得天下名士不过如此,一切都尽在少年意气之中。
至此,除了阿符勒还有十人在山顶后,其余人都按计划分开。
此时刘羡跟祖逖、刘琨一路,他们穿过密林,走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赶到了预先隐藏的位置,刘聪的武士已经在这里全副武装地等待着,他们背长弓佩斫刀,着黑色戎衣,牵着一匹骏马,看上去久熟弓马,短小精悍。
祖逖点了下人数,确认无误后,就和刘羡、刘琨找了一处视野较好的大石高处,在这里等待信号。
这时祖逖突然问刘羡道:“怀冲,我若猜得不差,你不是与我们一起去抢金库的吧?”
刘羡犹豫片刻,几日下来,他对祖逖的印象还好,决定还是给他交一个底,点头道:“你们做事的时候,我要趁乱去救一个人。”
祖逖咳嗽了一下,摸着刀柄问:“救人?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刘羡笑道:“你若是能成功杀入金库,我就十拿九稳了。”
“咳,真有你的。”祖逖笑道,“合着我们抢宝库也是你的幌子。”
刘羡笑了笑,心中则有些忐忑,这取决于石崇到底是看重金库,还是更看重绿珠,刘羡心中其实是没有答案的。
沉闷的阴云依然在头顶聚集,水汽似乎已经凝聚成一道道浪潮,在无声地摧打着地上的人们,刘羡则在心中祈祷,希望大雨晚一些来到,只要能够撑到自己冲入崇绮楼,自然就万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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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马厩大火(4k)
此时此刻,金谷洞中发出怪异的响声,大概是因为莲湖上吹来凉风的缘故。主院的厨房内,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山珍海味,好加入到主人与皇子公主的宾宴之中。
侍女们在厨下进进出出,为了这次的皇子宴席,石崇可谓是慎之又慎,他将园中大部分的人力都调动起来,想着不仅不能出差错,还一定要给司马玮一个极好的印象。
故而他对侍女们下令说,谁要是敢犯下差错,露出欢喜以外的神色,一旦引起始平王的半分不豫,就直接到乱葬岗里与死人作伴。
侍女们对此早就习惯了,对石崇更无半分不满。因为她们知道,从来到金谷园的那一刻,她们的性命就不再属于自己,平日的生活固然是锦衣玉食,但代价则是内心的麻木,谁也不能再有自己的情绪和真心,只能做石崇彰显权力与意志的玩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华丽的衣裙同时也是她们的丧服。她们在冷漠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或者说肉体温度的冷却。
但表现在脸上,这些美丽的少女们仍然是笑盈盈的,看上去没有半分烦恼,十分美丽。甚至像是为皇子公主的驾临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熊掌还要蒸多久?”
“大概还要半个时辰。”
“豹胎已经炖好了,先端上去吧!”
“河豚处理得怎样了?”
侍女们相互议论着,在厅院中来回穿梭,诱人的香气化作白袅袅的炊烟,笼罩在整个院落上空,在灰蒙蒙的天气里,显得像是一只腾飞的大鸟。而侍卫们严肃地站立在厅堂之间,他们虽不着甲,但无一不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列成一道魁梧的人墙后,又为院落增添了几分阳刚之气。
此时,石崇正在与司马玮谈笑,而他们谈话的内容却刚好是关于这些侍卫的。
司马玮已担任禁军屯骑校尉多年,军人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明明是来玩乐的,但是看到石崇金谷园的侍卫后,却难免见猎心奇,对他好奇问道:“季伦公,这些都是哪里来的壮士?甚是英武啊!”
石崇笑道:“让殿下见笑了,都是臣在荆州为官时,为了整治荆南的匪患,从荆北招募的一些勇士。”
司马玮“哦”了一声,问道:“我素来听说过荆楚武士的勇名,却不知其弓马如何?”
石崇微微摇首,解释道:“殿下,既然是地处大江南北,自然不是以弓马为傲,我这些勇士,一是擅长水性,二是擅长剑术。”
“擅长剑术?”司马玮一愣,随即失笑说,“那恐怕无有大用吧?”
“喔?殿下为何这般说?”
“我在军中也有几年了,虽不说精于军务,但对于战场上基本的一些道理,也还说得上了解。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在战场上,长枪长戟才是真正的王道。只因长兵器既可以先发制人,又可以后发先置。故而假若一人持剑,一人持枪,练了相同的时间,两者比试,素来都是持枪者获胜,是不是这个道理?”
石崇闻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露出一阵高深莫测的笑容,他挥手找来一名身高八尺的壮士,立在司马玮身前。司马玮不禁眼前一亮,他打量着这人坚实的臂膀,宽阔的胸膛,顿时流露出欣赏的神情,对石崇笑问道:“他是……?”
石崇介绍道:“他叫赵黑,我这些荆楚剑客中,他剑术第一,在剿灭武陵蛮的时候,他以一敌十,连杀三人,令蛮人丧胆,我们私下里都说,以他的剑术,就算不如汉高祖手下的曲成侯,恐怕也相差不远了。”
曲成侯是指西汉初年将领虫达,就因为一手剑术高超如神,所以被汉高祖委任将领。
司马玮闻言,不禁肃然起敬,对赵黑敬酒道:“原来是此等豪杰,看来是我失礼了。”
赵黑也不推辞,当即一饮而尽。
石崇接着对赵黑问道:“赵黑,殿下说,枪术比剑术易见成效,更易杀人,你同意不同意?”
赵黑面无表情,耿直回答道:“只要是真练过武的武人,当然都同意这个道理。”
石崇又问:“那既然如此,为何你不练枪,反而练剑呢?”
赵黑答道:“若以枪胜剑,不过是寻常技末,何以足夸,若能以剑破枪,方才显英雄本色!”
“好,你退下吧!”等赵黑拱手而退后,石崇回首问司马玮,笑道:“不知现在殿下可否看出,我为何招募这些剑客?”
司马玮此时似懂非懂,他犹豫道:“太仆的意思是,这些人剑术已练至绝顶,不惧长枪了?”
“哈哈哈,刀剑生死之间,谁能说必胜呢?”石崇抚须长笑道:“殿下误会了,他们固然剑术高超,但却不是重点,我之所以招揽这些楚人,是因为他们还有一颗剑心!”
“剑心?”
“是啊,一颗明知剑术难成,但仍然弃易从难的剑心!有这颗剑心,就说明他们不惧生死,视尊严高于一切,无论是在比试上,还是在战场上,有一颗剑心的人,都是足以让敌人畏惧的。”
司马玮恍然,他明白过来,无论是两人对决还是两军对阵,武艺和军学固然是举足轻重的,但却不是唯一的。人不是死物,他们还有一颗心在。有一颗坚毅的心,哪怕手无寸铁,也会让人感到畏惧,若只有一颗软弱的心,就是手持神兵,也只会遭人凌辱。但他还是有些不明白:“可为什么一定要弃易从难呢?”
石崇挥挥手,又让赵黑来回答,赵黑说:“无非是剑术英武,枪法朴拙罢了。”
言下之意,其实就是舞剑要比持枪更帅气好看,为了这个好看,他们宁愿冒生死的风险。
司马玮一愣,随即捧腹大笑,他对石崇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太仆,我明白你的话了!原来这就是剑心!”稍稍一顿后,他由衷赞叹道:“三言两语间,说得我都想去练剑了。”
“殿下千金之躯,舞的是诸侯之剑,又何必与这些凡夫计较?”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随即举杯共饮,可谓是宾主尽欢。
但一旁听了许久的司马华却甚是不喜,她身为公主,一来和刀剑这些话题无关,二来也不是想来宴饮的,故而鼓着小脸,滴溜溜的眼珠瞪圆了,对司马玮抱怨说:“五兄,五兄!”
司马玮如梦初醒,顿时明白她的意思,连连自责道:“小妹莫怪,小妹莫怪。”而后又问石崇道:“都说太仆这金谷园风光绝好,不知能否带我小妹一观啊!”
石崇也乐得公主离开,当即把石超喊过来道:“溪奴,你带公主去外面散散心,四处走走。”又嘱咐说:“看样子等会有雨,不妨早点回来。”
石超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这是要他拖时间的意思,微微点头说:“六叔的意思我晓得。”当即就邀请华到千鲤湖边参观。
华早就坐闷了,这时得到自由,哪有停留之意,小鸟似的就跑了出去,毫没有公主的风范。
如此一来,厅中除去石崇的侍女和护卫外,就只剩下了石崇和司马玮两人。
两人又宴饮谈乐,烘托了半天的气氛,等到天色渐渐昏黑,石崇自觉已与始平王聊得热络,也该进入正题了,就不动声色地问道:“说回来,最近天气如此闷热,不知陛下身体可好?”
司马玮这两日刚去宫中见了一趟父亲,他摇头说:“最近身子越来越差了,春天的时候是失眠,可到了这个天气,常人都热得睡不着,陛下却反而嗜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