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
“我前天顶着太阳看望他,可谓汗流浃背,结果进了宫,陛下连冰鉴都不用,就在榻上昏睡,我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陛下方才醒转。后来我问服侍的黄门,说陛下如今一日不过能醒四个时辰,真是老了!”
“五十春秋的人,体寒嗜睡,本就如此。”石崇劝慰道,但他的重心显然不在于此,而是继续转移话题道,“不过听说最近内朝都是临晋侯在处理,禁内也是临晋侯在服侍,也不知到底做得如何。”石崇口中的临晋侯,指的就是三杨之首的杨骏。
司马玮饮了一杯酒,纳闷道:“不过不失吧,有杨珧在,朝政还是没什么问题,但要说好在何处,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石崇听他露出不满之意,心下顿时有了几分判断,但脸上还是故作糊涂,继续道:“殿下指的是……”
司马玮洒然笑道:“太仆何必装糊涂呢?今年年初的时候,天上出现了日蚀,紧接着京都地震,震塌了太庙,四月初,天上下起了冰雹,前几天鲁国又来了消息,说天降妖风,将树木民舍大肆摧拔!这些都是不吉利的征兆啊!”
“都说天人感应,天人感应,国家接连出现这种大事,天意已经很明显了,朝中出有妖孽啊!太仆不这么觉得吗?”
好直接的回应!石崇心下吃了一惊,也不好继续藏着自己的立场,略一沉吟后,颔首道:“车骑虽说理政上不过不失,但在用人上,确实有些闭门营私,排挤贤才的迹象。”
“何止是排挤贤才?!”司马玮举杯抿了一口酒,继而冷笑道,“现在在禁中,我要面见陛下,还要先向他通报呢!国家这么多宗室藩王,哪个不比他更有贤望?无非是沾了皇后的福,所以才如此猖狂!太仆,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他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恐怕后汉十常侍之乱,今日就要再现了!”
饶是石崇已经做好了准备,听到这句话还是难免一惊:
司马玮对杨骏的反感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这是他一个人的看法,还是大部分皇子的看法?看来自己预想的没错,至少以杨骏现在的威望,恐怕是当不好大晋这个家!
可若杨骏不行,谁才行呢?汝南王吗?眼前的这位五皇子吗?
自己当初听闻消息,还以为这位殿下学会了韬光养晦,现在看来,恐怕只是身边高人出的主意,但以他如此果锐的个性,恐怕也必然会闹出一番风波吧!
石崇一时间念头千回百转,开始权衡自己和这位始平王殿下的关系,到底该保持在什么距离合适。
他试探道:“那不知殿下以为,想要澄清宇内,整治朝堂,该从何着手呢?”
司马玮断然道:“所谓治病当治本,擒贼先擒王,我虽不才,却愿效仿宣帝。只要杨骏敢露出半分不臣之意,我就算舍去这身性命,也要除去他那个祸根!”
好重的杀气!石崇又是一惊,但同时心中也对司马玮存了几分轻视:这位殿下太没有城府了,两人交谈未久,他竟然就这样托底?!若是府中有谁打入的内间,他必然发现不了。而且以这样个性,这位殿下或许可以杀人,却绝对镇不住大局。
心里这么想,石崇表面上却是大喜过望,他拜说道:“这正是我找殿下的深意,只要殿下愿意举起大旗,我石崇虽然无德,却也愿意尽几分绵薄之力!”
司马玮亦是大喜,他笑道:“像太仆这样的忠臣,才是我大晋立国的忠良啊!”
两人又是一阵觥筹交错,肆意欢笑。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明明还没到晚上,但是天上的积云已经厚重如山,将天上的阳光压得一点不剩,院落间还刮起了凉风,这是要下大雨的征兆。
石崇见状,不由起身说:“真是个怪天气,恐怕殿下你今日要在寒舍下榻了。”
司马玮则放松地说道:“早就听说过太仆家内室豪奢,正要体验一番呢!”
说话间,突然一道白光闪过,是闪电划破长空,雷声震撼大地。
狂风突然卷起,将园中的灯火尽数刮灭,好像已经提前入夜了。而呼啸之间,雷声如千军万马隆隆而来。
在这种巨响之下,一时间天地变得安静了,人们只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心跳声。
等到这雷声轰然离去时,石崇再打量厅外,天地一片黑暗寂静,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可这个时候,远方隐隐间传来一些吵闹声,起初仿佛蚊鸣,而后渐渐如热水沸腾,清晰可闻。
是骚乱与响动的声音,石崇往来源处望去,只见西南处不再是一片黑暗,而是有些发红发白的微光,他盯着看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那是火光!
火势在黑夜中如火舌席卷,很快肆虐到整个马厩,那些石崇从天南地北收罗的数百匹千里马们,在火光中惊慌失措,大声嘶鸣。
其中最为雄壮的黑龙驹,正焦躁地打着响鼻,忽然为一只手挽过背脊。
一位年轻的羯胡少年脚踩马镫,敏捷地翻身骑上马背,他左右环顾着,熟练地用缰绳驯服着胯下这匹躁动不安的巨兽,非常自得,笑言道:“好马儿!好马儿!不过跟我兄弟比,你的脾气可差远了!”
黑龙驹闻言暴怒,随即四啼飞扬,如疾电般飞驰出火光之外,天地间顿时响起阿符勒畅快的长啸声。这啸声是如此激烈,连远在一里之外的石崇都有所耳闻。
“有刺客!有刺客!”司马玮带来的侍卫们是如此说的。
石崇也当众下令说:“快带人来保卫殿下!还有,快找公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额头冒出冷汗,显然是完全猜不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无法不担忧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
可在人群的喧闹声中,石崇一时间闪过无数个念头,可随即都如雪水般消融而去,只剩下一个疑问:
自己在绿珠身旁没留任何侍卫!
这个想法令石崇悚然而惊,立刻招来赵黑,厉声道:“你快去崇绮楼,莫让绿珠出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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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再会绿珠(4k)
当马厩的大火熊熊燃起的时候,不只是石崇见到,刘羡与祖逖等人当然也见到了,在狂风之下,他们豁然起立,不约而同地说道:“他动手了!”
祖逖立刻放眼往金库处望去,只见里面灯火摇曳,人影重重,显然也是受远处的大火所震撼,犹豫着不知所措。
很快,远处有一人一马飞驰而来,他手持火把,照亮了脸上惊惶的神情,高声道:“开门!开门!”
金库的大门打开了,可见大概有三十几人涌出门外,向来人询问着详情。只是片刻之后,这些黑暗中蚂蚁大小的人影,就随着来者匆匆离去,显然是得到了十万火急的命令,不允许他们多做等待。
而这就是祖逖等待已久的良机。
他当即跳下小丘,翻身上马,用锐利的目光看向身后的人群。这些并州人已经基本换上了黑衣黑裤,脸遮黑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仿佛阴影的化身,正静静等待他的命令。
祖逖立刻将队伍分为两股。刘琨带六十人在远处射箭照应,自己则亲率最精锐的三十人,打算直接杀入院内。
部署完毕后,祖逖立于众人前,高声道:“尔等跟着我往前,不须害怕,奋力便是!有我在,就断无不成的道理!”
见众人神色木然,祖逖又转首对刘琨道:“越石,大庭广众下,你为我作证!我若后退违誓,尔等可当即射死我!”
众人尽皆动容。至此,祖逖已收拢众心,他大喝一声,道:“出发!”
话音一落,他与坐骑就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
队伍向金库发起了奇袭,一时间箭矢如雨,喊杀如雷。
祖逖果然如他所言般,第一个杀到金库前,院门在他眼前宛如豆腐,一刀劈开,随即踏马飞入,宛如神兵天降。
院中留守的仅有七八人,几乎是一眨眼就被他剁倒两人,身后的武士们紧跟着把守住大门,防止有人逃走报信。
喊杀声在新鲜的血水中不期而至。
而在同一时刻,刘羡也同样换上了黑衣黑纱,乘马在黑暗与狂风中悄然潜行。他不用去看祖逖等人厮杀的结果,但也知道,计划的实施非常顺利,这就意味着,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他必须在大家撤走之前,将绿珠迅速带出来。
这其实是一个并不算严谨的计划,对于刘羡来说,不仅风险很大,而且拥有很多变数。
他的目标只有崇绮楼,但仔细想来,他既没有亲身进去做过侦查,也没有内间传递消息,这就导致他此时的行动有很多瑕疵。
刘羡一不知道绿珠在不在崇绮楼内,二不知道绿珠身边有没有护卫,三不知道绿珠愿不愿意跟自己离去,甚至不知道在一年之后,绿珠还记不记得自己,毕竟两人只有一面之缘。
刘羡之所以敢去崇绮楼,其实就是笃定了一件事:以石崇对绿珠的重视,绝不会让她在司马玮面前露面。
失败的可能性太高了。
刘羡其实在狂风中策马时,也在暗嘲自己的鲁莽,可同时他又清醒地认识到,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如果这一次错过,自己恐怕会再没有这样当英雄的机会。所以他愿意去冒险,热爱去冒险。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焦躁,反而生出一种兴奋,漫天的风浪吹打在脸上,他胸中的烈火越烧越旺。他平日里太过沉静,旁人常常会以为他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人,甚至刘羡自己也自以为如此。
实际上,刘羡拥有一颗剑心,他厌倦平庸的选择与平坦的道路,胸中只怀有高山与大海。在他看来,若不能够一鸣惊人,做一些有挑战的事情,还不如什么都不做。而如果有机会踏上英雄的道路,哪怕只是模仿,他也愿意把性命压入筹码。
儿时的游侠梦,王富生前的刀光,此刻都在激励着他。
刘羡的身体里确实流动着刘邦与刘备的血液。
崇绮楼在整座金谷园的西北角,刘羡就这样在黑暗中策马疾行的时候,需要绕一段路,避开主院的人群。
好在如他所料,马厩的火光成功吸引到了大部分人的注意,数百匹马在金谷园撒蹄狂奔,横冲直撞,飞奔的同时带起了一地烟尘,到处都是响动和骚乱,刘羡得以隐藏其中,避开了那些高举着火把的人。
他从杏林中穿了过去,杏叶的馨香和尘埃搅和在一起,天上又是一阵耀眼的白光,隆隆滚过的雷声,将刘羡原本隐约黯淡的前路照得通明,这使得他有如神助,清晰地从密林中找出了一条道路,极快地奔走到崇绮楼楼下。
作为金谷园中最高的建筑,刘羡此前在山顶已经看到,但此时下了马,他在楼底往上打量,还是难免为崇绮楼的华丽所震撼。白日里看它时,这些密密麻麻的拱斗如同向上腾飞的鸽群,但在黑暗的乱风中,则仿佛展翅俯视的数百只饥鹰,随时会扑扬而下。
大风之下,整栋楼的灯笼都已经被吹灭了,下面几层楼也是黑的,非常黯淡。刘羡往上仰视,见最高层上还有亮光,这让他内心稍安,这说明楼中人很少而且其中一人地位很高,绿珠在楼中的可能性很高。
接下来就是上楼了。
一楼的门全都紧闭着,但二楼还有窗户开着。这让刘羡顿时有了主意,他把马系在树林里,而后找了一颗就近的桃树往上攀爬,大概爬了有一丈有余,他往屋檐纵身一跃,伴随着瓦片的脆响,刘羡成功跳上了二楼的屋檐,他环顾周遭,见大风掩盖了自己的声音,心中稍稍放下,转身翻入楼内。
一进入楼中,刘羡先是闻到一股浓烈的椒香味,而后是一阵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
刘羡仔细聆听,终于辨认出来,是绿珠的歌声。
空旷的高楼中,如今并无他人。
他不再犹豫,立刻根据楼上灯光的余晖,沿着楼梯快步向上,每在楼梯上迈出一步,绿珠优柔的歌声也越来越清晰。
这是一首非常出名的诗歌,是汉武帝刘彻作的《秋风辞》,与刘彻雄才大略的暴君形象不同,他作词却异常温婉细腻,敏感惆怅,似乎有一颗少女般的纤细内心,其文曰: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这首诗歌是在叹息岁月,追忆青春,也是人们对衰老的恐惧。诗文如湖中微波,绿珠的歌声也如浮萍般在水流荡漾,其中似有倾述不尽的哀思与烦恼。
这哀伤让刘羡一阵恍惚,总觉得似曾相识,感同身受,他好像在梦中听到过这样的歌曲,并且立下誓言,说要再不允许有人落泪。
可刘羡刚一踏上楼顶,绿珠的歌声便停了。
顶楼的窗户是开着的,狂风在窗外呼啸,烛光也随之摇曳,使绿珠窈窕的身影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昏暗,好似会在须臾间随风吹走。
“你是谁?不怕惹怒我的主人?”绿珠背对着楼梯,跪坐在一张桌案前,声音带有一丝凉意。
“你不看我一眼,怎么就知道不是你的主人?”刘羡笑道。
绿珠并没有认出刘羡的声音,她微微侧身,露出优雅的脖颈与洁白纯净的容颜,说道:“我主人的脚步不会这么轻,而旁人没有他的允许,根本不敢入内。”
时隔一年不见,绿珠姑娘仍然美得这么惊心动魄,她的身体纤柔如柳,眼眸绽若桃红,而清冷光滑的下颌,黑缎似的秀发,更增添了几分摄人般的魔力。
她转过身来,打量着刘羡脸上蒙着的黑纱,总结说:“所以你是来劫持我的,是也不是?”
刘羡道:“我是来带你走的。”
他话音刚落,不料绿珠霍得起身,迅速往窗边退去,皓腕翻转间竟抽了一把匕首,直接横压在自己白玉般的脖颈上,对刘羡朗声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我就算是死,跳下楼去,也不会跟你走!”
刘羡一时愕然,他上来前,想到过和绿珠见面时的各种场景,可能是脱离樊笼的高兴,也可能是逃出生天的侥幸,或是如获新生的流泪,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眼前这样一种发展。
虽然自己一身黑衣蒙面,确实不像好人,但至于如此招到她的反感吗?刘羡转念一想,莫非她对石崇还有几分情愫在?
但仔细想来,这也不是没有痕迹,上次来金谷园,石崇确实非常宠爱绿珠。虽说以自己所见,他爱的不过是绿珠的美色,可绿珠姑娘能明白吗?或者她对这种生活甘之如饴呢?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这一趟就未免有些自作多情了。
刘羡沉默少许,问她道:“姑娘年纪尚轻,就这样放弃生命,值得吗?”
绿珠冷笑道:“什么值得不值得?”
“我听说,石崇贪鄙冷血,劫杀商旅,凌虐家仆,手下的尸骨足够筑成京观,服侍这样的人,你不害怕吗?”
这话令绿珠露出五味杂陈的神情,但随即又恢复了冷漠,森然道:“这个世道不就是如此吗?为父的买卖儿女,为夫的狂乱杀妻,为臣的谋权篡位,为君的荒淫乱政,什么仁义道德,纲常伦理,不都是假的吗?”
“石崇再冷血,但至少待我还算深情,就算把我当玩物,可也合情合理,他没辜负过我。难道你和他有什么不一样嘛?想要劫持我,不就是把我当做玩物吗?”
刘羡明白过来了,他暗自松了口气,原来绿珠姑娘既不是市侩,也不是爱上了石崇,而是经历了人生太多的打击后,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
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作为人,被父亲亲手卖出的滋味并不好受。而身处石崇这个牢笼中太久,她也已经忘记真正快乐的滋味。
可人不可能不怀有希望,只是需要一点温暖与真诚来鼓励。
往后退了两步后,刘羡扯下面上的黑纱,露出自己年轻的面孔,道:“不,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