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司马炎久违地出现在西游园中,天渊池旁。阳光下,池水澹澹微波,并不受干旱所影响,而正如杨骏所言,池中多是枯荷败叶,周遭叶草木摇落,万物萧瑟,配上池中的些许石山,可谓是一片衰败悲哀景象。
但司马炎却很有兴致,在病榻上躺了太久,他觉得活动和疲劳才是最大的放松,于是很自得地找来了一艘小船,自己亲自在池水中摇桨,摇桨的时候还让宫中的吴女在一旁唱歌,唱的是吴越极为有名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一曲唱罢,司马炎连连叫好,他打算就这样从池南划到池北,再从池北划到池南,以此来表现他精力依旧旺盛。
可惜,人的大脑常常会错估自己的精力,即使是皇帝也一样。
当太子一家姗姗来迟的时候,五十三岁的天子正在天渊池中央打转,他出了一身冷汗,没有力气再摇动船橹,只能让随船的三名宫女来接替,他则毫无仪态地躺倒在船头,闭着眼睛,轻嗅着湖面的风。
靠岸后,司马炎想站起来,可双腿却有些无力,杨骏眼神较好,立马上前去搀扶。
身为皇后之父,杨骏其实也就比天子稍大四岁,可身体却好得多,他一人搀起司马炎,上了最近的亭榭,然后让宫人端上来一碗茶汤,一个眼色使给皇后,令其一勺一勺亲手喂给天子。
司马炎精神又好了些,他对杨骏说:“车骑,太子他们到了没有?”
原来他刚刚疲累极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太子。
太子司马衷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忙上前磕头说:“阿父,小子在这。”
司马炎这才反应过来,他前倾着身子盯着太子观看,良久才自嘲说:“老了,连眼睛都不好使了。”
司马亮在一旁安慰道:“陛下只是累了,歇息一会儿就好了。”
“也是。”司马炎点点头,又转过头问太子:“正度,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司马衷有些茫然,他偷偷回头打量太子妃,太子妃贾南风则悄悄指了指衣袖,他恍然,连忙低头打量衣袖上的字迹,照着念说:
“应该是国家今年有困难,阿父教我如何赈灾理民。”
若是在往常,司马炎听到这个回答,或许会有些高兴,但眼下摇摇头,说道:“不是,正度,我叫你来,就是想看看你。”
看着不知所措的儿子,司马炎心中有些感慨,他是真心很喜爱这个儿子。
哪怕司马衷痴愚弱智,三十多岁了还不能独立生活,遇到事情只会依靠他人,但司马炎还是真心喜欢他。因为他在自己面前,永远是一个仰慕父亲的孩子,这就足够了,能令身经无数次政斗的自己感到安慰和快乐。
司马炎说笑道:“今日有没有做功课?”
司马衷答道:“太傅教我读了些《汉书》,但我听不太懂。”
“听不懂也关系,但要学会多问,把不懂的问题都问出来。”司马炎握住儿子的手,对他嘱咐说,“我知道你不是当皇帝的料,但皇帝本也不需要什么都懂,重要的是不要不懂装懂,一意孤行。”
司马衷其实听不太懂,但他看父亲殷殷教诲的神情,知道父亲是在关爱自己,就说:“我都听阿父的。”
这句话果然打动了司马炎,他大笑着,又拍打着儿子的手道:“傻小子,你能多来看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罢,他又转首问道:“沙门呢?沙门!来,让阿翁看看!”
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从人群中蹦出来,小跑到司马炎面前,应声道:“陛下,我在这!”
正是司马衷的唯一嫡子司马。
司马炎打量着这位嫡孙,和颜悦色地问道:“沙门,你今日有做功课吗?”
司马点头说:“回禀陛下,今日太傅教《汉书》的时候,我也在一旁旁听。”
“哦?教了些什么?”
“教的是《平帝本纪》,太傅细说了汉平帝宠爱赵飞燕姊妹,导致朝政昏乱一事。”
“那你有没有收获呢?”
“太傅应该是想以汉史为鉴,告诫我,为人当克制欲望,专心朝政,不要反为欲望所制,否则害人害己。”
“那你能做到吗?”
“陛下,克己如逆水行舟,一日不可松懈,我只能说今日之事,怎敢妄言以后呢?”
“好!好!”司马炎大为感怀,笑叹道,“沙门!你小小年纪,却能如此明事,看来我家之兴,当在尔身啊!”
转首又对司马衷道:“正度,你也要学会关怀你的儿子,说不得将来遇到难事,你反得靠他呢!”
见儿子仍然是懵懵懂懂的,司马炎继续教育道:“我们家之所以能够兴旺发达,靠的就是当年文皇帝和景皇帝团结一心。一个人的才能总是有限的,天下那么多事情,也不可能靠皇帝一人去完成。”
“但你毕竟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很多叔伯,很多兄弟,很多忠心于你的臣子,当然,还有你儿子在,只要你学会亲近这些人,依靠这些人,把他们团结在一起,多问问题,有什么难关,总是能渡过去的。”
司马炎说得动情,司马衷听得也动情,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对父亲的爱,就反复揉捏父亲的手掌,试图把自己的温暖传递过去。
而司马则非常敏感,他从中察觉出些许不对,疑问道:“陛下是身体不适吗?需要传殿中医疗吗?”
“不用了。”司马炎摆摆手,叹说道:“刚刚是我到湖中划船,看暮秋萧瑟,一时感怀而已。一个老了的人,总是容易感怀的。”
“陛下方才五十有三,怎么能说老呢?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只要调养一番,活到耄耋之年也不算什么。”
“不!”司马炎摸了摸司马的头,笑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当然清楚。宣皇帝活了七十岁,是他调养有道,平日戒色健体。我前些年放纵太过,已掏空了底蕴,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上苍保佑了。”
“我今天叫你们过来,就是要你们多陪陪我,我的时间不多了,看一天少一天啦!除了是大晋的皇帝以外,我还是你们的父亲,家长,朋友。哪一天我死了,你们就要去太庙的牌位上去看我啦!”
说到这,司马炎不禁转头问杨骏道:“说起来,让石崇去修太庙,他修得怎么样了?”
自从太康八年太庙地陷之后,国家就一直在营修太庙,此事由太仆石崇负责,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
杨骏回答说:“前殿已经营修完成,但后殿的梁柱还在运来的路上,估计要到年底才能到,预计明年三月左右,就营修完成了。”
“好,你再催一催,只要他造得好,我定有赏赐。”
说完,他又回过头看自己的儿孙,含笑道:“真想再和你们多待一段时间,正度啊你太痴,沙门啊你又太小,真怕我死了以后啊,你们就不记得我了。”
司马衷和司马闻言,无不含泪以对。而杨骏背上却突然寒气森森。
司马炎这是在公然宣告,他已经在和死亡做搏斗了,他之前说的什么政策,还有几个能推行下去呢?老迈的身体,已让他顾不上虚荣和固执了。
杨骏悄悄一低头,恰好就对上了两个人的目光,一个是太子太傅司马亮,一个是太子妃贾南风,三个人相互打量了片刻,都不约而同地收回了敌意。
而在这个时候,司马炎又问杨骏道:“对了,车骑,上次我和你说,要把华的婚事定下来,现在有几个人选了?”
杨骏顿时惊醒,连忙回答说:“陛下,有三个人选,一个襄阳县侯王畅之子王粹,一个是石乔之子石超,还有一个是夏侯骏之子夏侯恒。”
“夏侯骏凑什么热闹?他儿子都二十好几了,丧过妻的人,还想让华过门,不算不算!”
“那便剩下石超和王粹两人了。”
“车骑,你觉得这两个孩子谁好?”
杨骏道:“这两个孩子我都看过,王粹的门第低一些,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华,都不如石超。而石超自幼习武,有志仕途,近来公主也对武人有兴趣,想来和石超也更合得来。故臣以为,公主当嫁石超。”
“嗯,你说的有道理……”
司马炎沉吟片刻后,回答道:“但照我看,还是让华嫁给王粹吧。”
“啊?”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众人预料之外,他们听了杨骏的议论,无不以为石超更好,不料司马炎竟然选择了王粹。
司马炎笑道:“华贵为公主,夫家要那么高权势干什么?还嫌王室不够乱吗?前些年王济甄德让我几位妹妹来哭闹干政,真是闹苦了我。还是王粹这样,不高不低的好。”
“更何况,我记得是王畅主动上表,说王粹见公主心喜,所以才要尚公主的吧!与女人亲爱男人相比,还是男人疼爱女人更重要。”
说到这,司马炎已经有些累了,他的脸上写满了倦意,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前两年卧榻不起的状态,杨骏说了一声“是”后,他摆摆手,然后就转头靠在栏杆上。
此时夕阳西下,满天黄昏与红霞的色彩,配合着周遭的飘飘落叶,产生了一种缠绵的美感。司马炎一动不动,大家还以为他是看呆了。
但过了一会儿,司马走下亭榭,小声对杨骏说:“车骑,去取寒衾来。”
“嗯?”杨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司马只好继续道:“陛下太累,已经睡着了。”
众人看向在栏杆处司马炎的身影,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正吞吐着暮秋的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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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二陆进京(4k)
时间来到太康十年(公元289年)的春天,经过太康九年的大旱之后,这一年的年景似乎好了一些。
冬天先是下了好大几场冬雪。一开始的时候,人们如往常般,将门前檐上的雪茸扫落堆积,可还未等雪块融化,很快又是一场鹅毛大雪,铺天盖地的,根本看不见停止的迹象,天上地下一片白色,连人烟都掩盖了。
这样的大雪一直到正月丁丑,之后是一连十来日的艳阳高照,但积雪仍未彻底消融,人们走在路上,没过一会就被雪气冻得发抖。洛阳的闹市也因此消停了些,即使高门大户也不时有被大雪压塌的屋顶,城郊的小民小姓就更不用说了。人们在清扫积雪的时候,经常能发现冻毙街头的尸体。
这些死去的人浑身僵硬,似乎人用力一碰就会碎掉。但他们脸上却还挂着奇异的笑容,似乎在临死前做着什么不可思议的温暖的梦。活着的人难以理解,却也不得不处理起来,为了防止春天出现瘟疫,洛阳令满奋从武库中借调了数十辆板车,把这些尸体都装起来,又在洛阳北郊挖了几个大坑,把这些全部掩埋进去。
连洛阳都出现了这样大规模的冻毙景象,其余郡县就更不用多说,光偃师县上报的冻死人数就不下两百人,根据尚书省度支曹预估,今年冬雪损失的人口可能要上万。
不过上万人的损失也就是一个数字,死了也就死了,有人死,也有人生,生者把死者埋了,也就算尽了心力了。
而这个冬天,刘羡过得也很忙碌。
作为著作郎,刘羡的职责除去管理一些档案,抄写一些诏书存档外,还有一份职责,就是为国家著史。按照曹魏惯例,每一位著作郎在任期内,至少要为国家的一位已逝人物著史。
不过这倒难不住刘羡,出于对战史的兴趣,他选的是羊祜和王。由于此前随陈寿读书时,他就已经接触过两人的资料,又有陈寿指导写史,可谓是得心应手。差不多一个月内就交了差。
他真正忙碌的缘由,主要是来源于另一件事,那就是暗地里和祖逖来回倒腾粮食。
在预估到太康九年的民生困境后,刘羡找到了祖逖,打算动用此前在金谷园劫的金子,去运粮食来赈灾。
此时的祖逖今非昔比,虽然没有去参加太学射策,但他的名声却已在洛阳打响了。利用金谷园的钱,他先是在西郊盘了一座大院,然后广施恩泽,招兵买马,从原本十来人的小团伙,一跃成为有上百人相随,盘踞西郊一条街的游侠势力。
而且祖逖做事公道,处事圆滑,又乐善好施,上能和洛阳令满奋等人打点好关系,下又能约束部众不欺善扬恶。刘琨、刘羡等人再为他鼓吹宣传一番,就连司马玮也知道了,西郊有一位范阳来的豪侠,文武双全,有情有义。
这次刘羡来找祖逖商议赈灾,祖逖也是欣然应允,大灾之中,他原本就有趁灾情再扩充人手的打算,只不过眼下他的势力已经到了瓶颈,想在洛阳赈灾,还要不引人入目,就必须上下打点,找托关系,最好还要披一层官方的皮。
所以这段时间,刘羡便借着职务来回活动,看能不能给祖逖和刘琨搞个一官半职。
恰逢新任司隶校尉石鉴上任,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么形容州郡政治也不为错。石鉴大笔一挥,打算将司隶府的八成旧吏都换成新人。而恰好石鉴自己是河北厌次人,刘羡和刘琨祖逖一合计,觉得祖逖刘琨都是河北人,按照乡党的路数,说不定可以走他的门路,结果果然成功,竟给两人混了一个司隶主簿的职位。
祖逖可谓是春风得意,一面私下里招纳自雄,一面频频参加各路文会,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原本显得有些郁郁不得志的脸,近来都显得有些和善了。
这次刘羡来找祖逖的时候,他手下刚从邺城运了三十车粮过来,一干人等正在院中卸粮,祖逖则坐在火盆旁,正对着两卷文章细研,刘羡过去一看,差点没笑出声,他问道:“士稚怎么还看起张载的《叙行赋》来了?平日你不是最看不起这等操笔弄文之辈吗?”
祖逖抬首看了刘羡一眼,收起书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大丈夫能屈能伸嘛!既然走了这条路,我如果还像以前那样说,那不是没来由地得罪人嘛!”
“好哇,那你从中看出来什么了?”
祖逖瞪着眼睛,弹纸道:“我正要问你呐!”
说罢,两人皆捧腹大笑。
刘羡终于扯回正题,问祖逖道:“今天到了多少粮食?花了多少钱?”
祖逖从怀中掏出清单,念道:“花了五十金,买了五百石麦谷,两百石粟米,还有一百石稻米。”
“没引人注意吧?”
“都是打着石公的旗号买的,查不到我们头上。”祖逖收回清单,问刘羡道,“这次你要多少粮?”
“我现在家里多了五十来口人,要熬到今年四月,你给我调五十石粟米,五十石稻米吧。”
“成!”祖逖喊来一个手下,吩咐了几句后,又回过头来说道,“要的比我想的要少,这个冬天下来,我这边都三百来人了,按照朝廷的法制,都可以成立一个部了。再这么折腾三四遭,我估计就能拉出差不多一个师出来!”
“一个师,就是两千五百人,先不说你能不能招募到两千五百人,就算招募到了,两千五百人就能打天下了?”
“事在人为,孙策南下江东的时候,不也才五百人嘛!”
刘羡再次大笑,论狂傲,祖逖可以说是自己结识的人中,最骄狂的一人了。私底下相处的时候,他毫不掩饰对当今朝廷的蔑视,继而表露出自己欲趁乱而起、逐鹿中原的志向。但刘羡也不得不承认,论才智,论品行,论志向,祖逖无一不是上上之选,他注定是要名垂青史的人。
拉了两车粮食,刘羡正准备和祖逖告别,此刻他取出张载的《叙行赋》来,一面读一面问道:“怀冲你听说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