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什么?”
“你老师说的那位江东奇才,陆机,已经进京了。”
“喔?”刘羡挑了挑眉毛,问道,“他有什么事迹吗?”
祖逖看着文章,头也不抬地笑道:“那我哪知道?我只是才收到消息,顺便和你说一声。”
这是刘羡今年第一次听到陆机的名字,他虽然早就听老师提起过陆机,但其实压根没把他放在心里。
这也难怪,毕竟吴郡陆氏的崛起,就是仰仗着当年陆逊在夷陵大败曾祖刘备,这才闻名天下。这一战可谓是打断了蜀汉的脊梁,并且导致刘备一病不起,驾崩白帝。即使是在七十年后的今天,刘羡也难免耿耿于怀。而陆机身为陆逊之孙,陆抗之子,刘羡想,自己有什么必要,去关注一个世仇之家的子孙呢?
但偏偏事与愿违,过了没两天,刘羡就再次听到了陆机的名字。
这一天,刘羡正在翻看中书省保存的原本《汲冢纪年》,忽然听旁边的周在读诗,他念道: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
去疾苦不远,疑似实生患。近火固宜热,履冰岂恶寒。
掇蜂灭天道,拾尘惑孔颜。逐臣尚何有,弃友焉足叹。
福钟恒有兆,祸集非无端。天损未易辞,人益犹可欢。
朗鉴岂远假,取之在倾冠。近情苦自信,君子防未然。”
刘羡起初并不在意,但下意识地旁听了一会,便觉得是好诗。
这首诗显然是仿照得当年郦炎的《言志诗》,不过相比于郦炎极言自己的志向之高,这首诗更注重讲述世事之艰难,稍有不慎,人就可能误入歧途,对此引经据典,一咏三叹,辞义高深,可以说不下于曹植。
等周念罢后,刘羡问道:“伯仁,这是你写的诗?写得很好啊!”
周闻言却摇首微笑,对刘羡道:“怀冲也觉得好?我哪里写得出这样的诗,这是陆士衡写的《君子行》!”
“陆士衡?”
“就是陆机!这是他前日与其弟陆云到茂先公府上,请其鉴赏的。茂先公大加赞赏,称其为‘伐吴之役,利获二俊’,还有人说:‘二陆进京,三张减价’呢!”
三张就是张载、张协、张亢兄弟三人,这两年来,他们三人在洛阳文坛声名鹊起,被称为新一辈的后进领袖,没想到还没坐稳位置,竟然就被新人所取代了。
刘羡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陆机的名字,面色一僵,强颜笑道:“确实是好诗,不过这样贬低三张,恐怕并不合适吧?”
周倒没有听出刘羡言语中对陆机的贬低之意,只是信手翻看陆机的下一卷诗,说道:“谁知道呢?他毕竟是陆逊、陆抗的子孙,就是文盖九州,也不足为奇。”
刘羡明面没有多说什么,心中则对此嗤之以鼻:文盖九州?便是真的,又有什么用呢?这种用来扬名的文章,莫非能媲美他父祖的赫赫武功吗?
但这回,他心中起了兴趣,刘羡倒确实想看一看,这位陆逊之孙,到底能在洛阳闹出多大的动静。
然而即使刘羡做足了准备,陆机的影响力仍然大大出乎他的想象。
陆机是在太康十年的正月进的京,到了二月之初,只不过过了短短一月,似乎京师的整个文坛都在谈论陆机了。
一开始众人谈论的是陆机的诗,以为他的乐府简约意爽,无艳歌之婉娈,怨诗之诀绝,有天地之正响,可与子建(曹植)比肩;
而后众人谈论的是陆机的赋,以为他的赋文伟长博通,时逢壮采,上策勋于鸿规,下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馀,还要胜过成公绥;
再后来,众人则关注起陆机自创的文体,陆机仿造扬雄的连珠体,自行推演了五十首《演连珠》。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以实指而论事,而是以简短的假喻来表达主旨,非精通文学典故者不能达意;
谈到最后,陆机的书法、绘画、文史,皆可谓是世上佳品,几乎可谓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整个洛阳城都已经公认,在曹子建之后,西晋文坛终于迎来了一名当之无愧的文宗领袖,必将留名青史,万代敬仰。
刘羡也从原本的不打探消息就不能得知,到现在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做,陆机的各种消息就纷至杳来了:
什么陆机身高七尺,声如洪钟;什么陆机养了一条能识路的名叫黄耳的神犬;什么陆机渡长江时遭遇劫匪,三言两语就感化了劫匪……
到了这一天,刘羡在家里誊写自己著作的《王传》时,阿萝突然在旁边说:“夫君,你有没有听说过,周处除三害的故事?”
周处是近年来国家罕见重用的江东贤臣,刘羡当然知道,他说:“我怎会不知?周处年轻时为祸乡里,被乡人与虎、蛟并列为三害。后来周处听人建议,先杀虎后杀蛟,而后改过自新,因此被乡人改誉为英雄。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周处能够改过自新,为民造福,这是非常值得人钦佩的啊!”
“可我最近听说,周处之所以改过自新,都是陆机兄弟的规劝呢!”
又是陆机!刘羡差点把笔扔出去!
刘羡是第一次如此厌烦一个名字,这个人明明还没有与自己见过,却偏偏似乎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
刘羡感到非常恼火,他承认陆机是有才华的,可如此众望所归的誉美,自己都没有得到过,陆机又何德何能能做到呢?表面看上去,刘羡是个宽宏大量的君子,但在内心里,他其实比祖逖还要狂傲和自负。
这段日子里,刘羡一直在心里憋了一口气,而到此刻,这口气终于酝酿出一个想法,驱使着刘羡行动起来,让他和这位陆逊的嫡孙见上一面,两人堂堂正正地比较高下,就像当年两人的祖辈一样。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一天刘羡在刚从宫中回府,就收到了金谷园文会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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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清明文会(5k)
在去年一年间,为了防患于未然,刘羡一直在密切打听金谷园的消息。
在遭遇了劫案之后,虽说刚开始时,石崇弄得声势浩大,一副不抓住劫匪死不罢休的模样。但不出一个月,石崇似乎因为什么并不能明言的原因,竟放弃了追查,金谷园自那之后就一直闭馆,迟迟没有再开的消息。
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但只要确信石崇没有找到什么把柄,刘羡还是乐见其成的。
可石崇不可能永远闭馆,作为洛阳第一大奢豪园林,整个洛阳士林的交际中心,世人都知道,金谷园必将有重开迎客的那一天。它什么时候开,为谁而开,都是洛阳市民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
而随着陆机的到来,洛阳文坛一片鼎沸之际,石崇终于放出消息,说打算在清明节的后一天,要在金谷园中召开一次文会,到时遍邀文坛俊彦,大家各出机杼,共写华章,可作为文坛的一次盛事美谈。
这次金谷园文会,石崇邀请的人物之多,规模之大,可谓是世所罕见,上至公侯,下至寒门,无论是在洛阳久有功名的,还是小有名声的,几乎无所不邀,无所不包:
光文坛著名的老一辈人物,就有乐广、王衍、张华、王济等士人领袖;
新一代的文坛后进,亦有张载、裴、左思、夏侯湛、卢志、朱振等人;
当然,其中也少不了宗室藩王,年轻一辈的藩王如濮阳王司马允,老宗王如陇西王司马泰,也都收到了邀请。
细细数来,金谷园此次诗会的邀请人物已经多达五百余人,不只是刘羡这位最新的灼然二品,包括刘琨祖逖,甚至刘聪刘曜,竟然也在受邀名单内,足可见石崇对此次文会之重视,显然是以此为机会,重新打响金谷园之名。
不过对于参会的人来说,石崇是什么主意并不重要,此次文会的主角肯定有且只有一人,那就是吴郡陆机。所有没有见过陆机颜面的人,都打算借此机会,一窥江左陆郎之风采。
刘羡的邀请函是石超亲自来送的,去年他入仕后,没被分配到宫内,而是到城外的北军中担任司马,所以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就少了。但这次他过来时,对刘羡笑道:“这个陆士衡好大的风头,连我六叔都坐不住了,你来压压他的气焰!”
刘羡本来就想见见陆机,有这么好一个机会,怎么会拒绝呢?
只是他和石超的关系到底发生了些许变化,如果在以前,刘羡肯定笑着答应说:“包在我身上!”
而如今他举止颇有些不自在,就言不由衷地说:“见机行事吧,你家这次邀请了这么多人物,说不定轮不上我呢!”
石超离开后,刘羡则一人手握着信函,他低首看了一会,默默想道:陆机,陆机,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转眼到了文会的当天,刘羡身穿一身紫绣竹纹儒服,与安张固两人轻车熟路地赶往金谷园。
当天确实是热闹,石崇邀请了数百名士人,再算上士人的随从和仆役,前来赴约的恐怕已超过千人。刘羡赶来的时候,金谷园口停满了马车牛车,宽敞的场地竟也显出一种逼仄之感。而道路上,亭榭里,观光的人群和巡逻的侍卫随处可见,周围又设有一些席案,摆放着供客人取用的瓜果蜜水。
客人们纷纷议论说:这样的宴会,也只有在洛阳这样的大都市,恐怕才有可能见到。
不过身为劫匪,刘羡注意到的则是,时隔一年多后,故地重游,金谷园的样貌已经出现了较大的变化。
原本刘羡记忆中的金谷园格局里,外面的墙院是聊胜于无,可现在却一过银杏林,便看到林后立有一丈有余的高墙,绵延有数里,将金谷园整个围住。
而原本空阔雅致的亭榭,则经过了大规模的修缮和改建,布局完全不同,简单来说,就是变得更加拥挤,几乎将有人的部分都聚集到了一处。
沿途遇到的仆人中,则遇到了较以往数量更多的护卫,仅仅通过看到的,刘羡就估计增加了约有两百人。
刘羡想:看来上次的劫案确实打痛了石崇,这才让他从内外同时着手,一方面加固了金谷园的防御,一面加强了对手下人的控制,想再劫金谷园,没有大军,没有内应,恐怕是完全没有成功可能的了。
步入主院后,便是宴席了。
由于参会的人员过多,石崇也只能露天举行文会,在百丈宽的地方,摆了差不多有六百多个席案,两百余名侍女在其中来回穿梭,莺莺燕燕,不断为客人们添水加果,她们风姿绰约,莺莺燕燕,煞是好看。
刘羡来的时候,发现宴会比想象中的还要热闹:中间有几个中年文士在手谈,旁边站了几十人在观战。其他的人有在玩樗的,有在自顾自高谈阔论的,有聚在一起行酒赋诗的,总之很热闹,几乎到了可以说混乱的地步。
正茫然间,刘羡的眼光先扫到了祖逖和刘琨。
祖逖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个桌案前,虽然四处热闹得很,但他却心无旁骛地吃着樱桃,旁边吐出来的核堆得已有拳头高。
刘琨则打扮得极为雅致,一身极为简约但要价不菲的青纹云底儒服,头戴纶巾,手持折扇,一副翩翩佳公子的造型,在人群中颇为显眼,引得金谷园的侍女们频频侧目。他则轻声调笑着,转首看到了刘羡,招呼着坐在一起。
“怎么就你们两个?玄明永明呢?”
“他们两个啊,他们家和太原王氏熟识,被王武子(王济)拉去结交藩王去了。”
刘羡根据他的指引去看,果然在宴席的前列,看到了刘聪、刘曜,他们正在一名捻着胡须的中年文士旁,与司马允、司马等人交谈,双方看起来已经非常熟稔了。
“你们怎么不过去?”
祖逖不耐烦地说:“我跟王济又不熟。”
刘琨则指着一旁辩论的几人,对刘羡笑道:“我在听王衍和裴的辩论呢!”
刘羡闻言望去,只见一名青年文士正与中年文士对案而坐,双方打扮都非常有风度,一人持尾,一人持纸扇,但辩论得很是激烈,两人是咬牙切齿,看上去几乎就要打起来了。
青年人便是裴,中年人便是王衍。
而旁边坐着一个老人,见氛围有些不对,便用木如意敲击桌案,用极为沉静的语调说:“大家只是君子之争,口舌之辩,何必搞得这么剑拔弩张呢?逸民,夷甫,不妨先静一静,再继续讨论。”
刘羡认得出来,这位老人便是提携自己的乐广。
他此前去拜访过乐府,去特地感谢提携之恩。出乎他意料,乐府是一间很普通的草庐,而乐广对提携之事也并不多提,只是淡淡说:“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罢了,世子若真是心怀谢意,就按文章中的去做吧。”
此时乐广穿着仍然非常简约,不过是一件披着一件靛蓝色麻袍,但他的言语却极有号召力,他说让两人先静一静,原本激烈争吵的两人立刻就静了下来,双方喝了一口水,坐在席案上调整心情。
过了一会,乐广说:“刚刚两位扯得有些太远了,不妨从头开始,继续谈谈有无之间谁高谁低的关系。”
裴立刻就说:“当然是有高于无,当下世人贵无而贱有,实在是犯了本末倒置的道理。”
王衍说:“何谓本末倒置?”
裴说:“总混群本,宗极之道也。方以族异,庶类之品也。形象著分,有生之体也。”
“我们活在世上,所总结的道理和想法,无不是根据世界本有的事物来的,我们所能做的事情,无不受限于我们的肉体和能力,这些都是切实存在,本来就有的东西,所谓的道,就是世上万物一切存在的总和。如果不重视存在的事物,而去一味妄想不存在的事物,认为所谓道在什么虚空之中,岂不是荒谬吗?”
王衍听到这,立刻反驳道:“裴逸民这话不能说全然没有道理,但却恰如佛陀之言,有些着相了。”
裴问:“何谓着相?”
王衍笑道:“这是释家之语,他将人比作金做的狮子,如果你只看到狮子的表相,却不能看到金的内在,就是着相了。”
“方才你说,道是世间万物的总和。可我所说的道,难道是原本就存在的吗?在仓颉造字之前,世上本没有字;在有巢氏造屋之前,人们只能生活在旷野;在先秦两汉之时,世上人多还在用竹简,现在大家则是用纸张。这无不是在表现,道不是一成不变的,世间万物是越变越多的,这就是圣人在《老子》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而我们的去揣摩、理解道的念头,本来不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吗?而正因为圣人的念头超越了现有的事物,接近于道,然后才实现了‘有’的变化,不是吗?裴逸民所说的‘有’在‘无’上,正是标准的着相。”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鼓掌叫好,都认为王衍所言引经据典,更贴合实际。
但裴却丝毫不慌,他说道:“这不过是诡辩罢了。”
“夫至无者,无以能生,故始生者,自生也。所谓万物衍生的道理,本来就蕴含在现有的事物之中,而不是凭空衍生。仓颉造字,是模仿万物之型;有巢氏造屋,是依据于兽鸟之巢穴;现在世人所造的纸张,莫非是靠念头来造的吗?不,是蔡伦一次又一次试出来的。”
“我们能做的事情,都要受限于自生的道,也就是‘有’的道,我们不可能在水内生火,也不可能让日月倒错,只有正确地认识到这些,才能知道,该往什么方向努力,不做无用功。”
“《老子》一书五千余言,其主旨说的,无非是静一守本。这个‘本’,说的是本份,人的自‘有’之道,并非什么所谓的虚无。王夷甫说什么‘有生于无’,没错,《老子》中是有这一句,但是只在乎这一句,而不去深察整本书的主旨,这就是逐本求末啊!”
说罢,刘羡不禁当众鼓掌,高声道:“裴君所言甚是!”
裴的话语也不止打动了刘羡一人,周围旁听的观众,原本很多是赞同王衍的,但听到裴这一通驳斥,又觉得高屋建瓴,连乐广在这个喜欢清谈的人,都不禁一旁连连点头赞叹。
大家似乎都渐入佳境,旁征博引,口锋相对。天气明明还没到暮春,但辩论却让很多人汗流浃背。周围的士人们听见辩论得精彩,也都纷纷过来倾听,不知不觉间,百来个人已经围成一团,石崇也在。他看见辩论双方都说得流汗了,赶紧吩咐侍女们过来扇风。
而此时裴和王衍的辩论,已经换了一个话题,由《老子》衍生出来,谈论《庄子》与名教。更具体一点的说,就是讨论世间人与人之间,是否是天生有种的差异。
这个话题非常敏感,不只是中心的两人在辩论,就连周围旁听的人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此时裴是主攻方,他谈论道:“物各有性,人何尝不然?”
“鲲鹏不可与燕雀言九天之高,大椿不可与朝菌言春夏之别,惠子难以体会到庄子的快乐,人和人之间其实不可以以同类而语。那士人与农人之间呢?男人与女人之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