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70节

  这段插曲给杨骏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因为司马炎根本不知道,司马亮根本没有离京,如果诏书传出去,司马亮趁机进宫带兵,自己精心谋划了几个月的大好局面,就将因此作废了!

  不过对于现在的杨骏来说,他已经不觉得欺君是一件多么为难的事情了。

  在华把诏书写好的当日,按照程序,他要先送交尚书省,经门下省同意后,就可以正式办法,结果却被杨骏拦了下来,说道:“华公,不要急着传诏,陛下要先看看诏书,没问题后,再到尚书省中议论。”

  虽然已经掌控了三省,杨骏可以封驳回这封诏书,但为了让自己辅政的名义更加名正言顺,杨骏甚至不想让这封诏书的存在为人所知,所以他打算直接抢走这封诏书。

  华已年过七十了,哪里敢和杨骏相争,唯唯诺诺了几句后,诏书就这么到了杨骏手里,然后再无消息。

  而到今天,杨骏给天子停了几天的药后,等到他神智不清,再次来殿中看望天子,就是要更改这份诏书。

  杨骏只不过今日

  接下来,镇北将军杨济,尚书令杨珧,中书令何劭,中书监华都陆续抵达了,但大家都没有轻举妄动,低着头,等待着最重要的一个人赶来。

  最后到的是皇后杨芷。

  身为当朝皇后,杨骏的女儿,杨芷如今年方三十三,正处于妩媚动人的年纪。她身着一袭华丽的青罗紫纱流仙裙,发结飞云髻,缀满金钗玉簪,衬得原本就美丽的容颜贵气逼人。而丰润的双颊下,皇后还有一双朦朦胧胧,没有主见的眼眸,这让她好似一朵出水芙蓉,虽艳丽却不染风尘。

  司马炎就是喜欢这点,才立杨芷为皇后的。

  而在现在,杨骏很简单地对女儿道:“你好好劝劝陛下,帮他交代遗诏,阿父一定会尽心扶持晋室江山的。”

  他说得非常平常,就好像踢飞路边的一颗石子。

  皇后点点头,随即去看望皇帝,才靠近几步,她脸上就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因为如今的皇帝喝久了药汁,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苦味,这不禁让她皱眉。

  作为司马炎的第二任皇后,杨芷与皇帝间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当然,过错也不在她身上,皇帝这些年流连宫女之中,往往一年和皇后同寝的日子不超过二十日,这导致夫妻间根本没有培养起深厚的感情。

  更何况,两人原本就相差了二十岁,皇后也很难对皇帝产生倾慕感。所以即使成婚已经超过十六年,皇后心中的倚仗还是自己的父亲,而非是自己的丈夫。

  现在,让她去帮助父亲,谋求丈夫的权力,杨芷心中也没有多大的波澜。

  她好容易克服了这股药汁味,轻轻摇动着司马炎虚弱的身体,口中呼唤着陛下,再三反复,终于使得皇帝悠悠醒转,再次睁开那双茫然的眼睛。

  “陛下,您还好吗?”

  “……”

  司马炎已经分辨不出声音的主人,他吃力地凝聚眼神,注视着面前的人影。

  而皇后杨芷继续说着:“陛下,殿中的几位医疗和臣妾说,您的病,恐怕就在这一两天……”

  “……”

  司马炎听到这个消息,依旧没有发出声音,他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这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而皇后则以手掩面,嘤嘤哭泣,直到尚书令杨珧连声说“皇后节哀”后,她才停下来,擦拭了半天眼泪后,道:

  “陛下,您若是驾崩了,太子又无法亲政,这大晋的江山社稷,将托付给谁呢?”

  “嗬……”

  到这里,病重天子终于有了些反应,他试图张开口,从肺腑里挤出些什么,但这变成了一种徒劳的挣扎,最后还是一字不出。

  杨芷又道:“之前陛下说过,等陛下百年之后,就让我家大人辅政。是也不是?”

  杨济跟着说:“这本是朝野众所周知的事情,皇后何必此时提及呢?”

  “……”

  司马炎瞪大了凸出的眼睛,怔怔地看着皇后,活像一个死灵,吓了杨芷一跳。

  杨芷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稍稍安神,再看病重的天子,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就继续道:

  “大人他诚惶诚恐,可仔细想来,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可这种事情,口说无凭,还需要具体的诏书。”

  “臣妾有个不情之请,就是请陛下当着华公和何公两位的面,重申此事。”

  “……”

  现场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里,现在的皇帝什么话也说不出,甚至连动一动手指都很艰难,他该怎么重申这件事呢?

  这时候,皇后忽然说:“陛下,您方才点头了,是同意立遗诏了么?”

  皇帝点头了?华和何劭一阵诧异,他们离得不算远,却根本没有看到皇帝有任何动作,莫非自己眼神不好,看漏了?

  还没等他们细想,车骑将军杨骏已经跪下来,流着泪说:“陛下隆恩,臣万死难忘!必诚心竭力,辅佐太子!全社稷大业,扬陛下盛德!”

  杨珧和杨济也紧跟着哭嚎道:“陛下!陛下!”他们好像已经看到司马炎死去了一样,一时涕泪交加,难以抑制。

  然后杨骏强忍住泪水,浑身颤抖着,转首对华和何劭道:“陛下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既然已经点了头,劳烦两位就在这,赶紧把遗诏赶出来,让陛下过目吧!”

  说罢,当即派人领他们到侧厢去,笔墨纸砚可谓是一应俱全,就连盖章的印泥也准备好了。

  华和何劭先是面面相觑,随后便苦笑着准备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两位中书省的高官来说,皇帝点没点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想要从这里活着走出去,皇帝必然也只能点头。

  两人写得很快,毕竟在此前,他们就已经写过一篇让司马亮和杨骏一起辅政的遗诏,有过经验。眼下无非是把司马亮去除了,再重新誊写一遍。

  不过两刻钟,一篇盖有中书监中书令印章的新遗诏就交到了杨骏手里。

  见诏书中封自己为太傅、大都督、假黄钺,录朝政,百官总己。杨骏颇为满意,他收敛起哀容,向二人笑了笑,转而交给了皇后,让皇后一字一句地念给天子听。

  诏书不长,皇后哪怕语速极慢,也很快就念完了。

  “陛下还有什么要更改的吗?”

  “……”

  司马炎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妻子,他双眼中的情绪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最终浓缩为不尽的哀伤,令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皇后看到这幅景象,一时有些惭愧不安,她回头看父亲,杨骏便道:

  “看来陛下没有意见,赶紧把诏书交到尚书省和门下省,让他们早做准备。”

  说罢,他挥一挥手,殿中众人顿如潮水般散去了,不过片刻,偌大的含章殿,除了几名宫女外,又只剩下司马炎孤零零一人,躺在寒冷的病榻上。

  在这样静悄悄的时候,他终于咳嗽出来,给自己的语言打通了短暂的通道,问道:“汝南王在哪?”

  语音回荡在风中,可没有人能回答他。

  司马炎心里已有了答案,他也不再说话,不再理睬这个殿中是否还有其他人。他抬头看着屋顶,等待最后的时刻。昏暗的烛火摇曳,照着他皮包骨头的身形和干枯蜡黄的脸。

  一代开国皇帝,躺在黑暗中,比一般等死的老人还要更加寂寥。也没有人知道,他在临死前的最后时刻里,脑中闪过的是什么样的光景。

  太熙元年(公元290年)夏四月己酉,司马炎驾崩于含章殿,时年五十五,葬峻阳陵,庙号世祖,谥号武帝。

  杨骏在第一时间发丧,昭告天下。

  太子司马衷继位皇帝,按照司马炎遗嘱,进杨骏为太傅,总领内外诸事。

  这一年,刘羡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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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三杨执政(4k)

  太熙元年五月甲子清晨,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由于昨夜刚刚下了一场大雨,将大地的尘土揉为泥沼,空气中正泛滥着一阵土腥味,但这不影响街道上人来人往,毕竟在寸土寸金的洛阳城里,繁华是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而停滞的。所以那些叫卖的小贩,酒肆的吆喝,卖艺的手艺人,都如约出现在洛阳街巷中,与以往的太平世界并没有什么差异。

  因为短暂的戒严已经结束了。

  而刘羡此时正和家人们一起用早膳。

  今天家里吃的是汤饼,也就是后世面条的雏形,汤是用鸡汤熬的,配上些许鸡丝鱼干做浇头,再加一碟酱菜,算是这年头非常不错的饮食。

  不过家里的几位长辈,如费秀、刘瑶,都面带忧色,颇有些食不下咽。

  看刘羡用完膳,正打理仪容的时候,刘瑶问道:“辟疾,最近朝局还安稳吗?”

  自从五十之后,刘瑶便被安排了一个中郎散官,已经不用去上朝了,所以他对朝局的消息,已不如以前灵通。

  刘羡一边系腰带一边回道:“怎么,二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我听人说,就在前天中午的时候,汝南王出城了。”

  “是有这回事。”

  “我还听人说,汝南王出逃前,在宫门前大声悲呼,说自己愧对陛下……喔,应该叫先帝了,说自己愧对先帝厚恩,虽然想尽办法,也不能见先帝最后一面,身受先帝嘱托,也不能亲手办理先帝的丧事……”

  “最后还说,这一切都是杨太傅的阴谋,汝南王是受他迫害,最后为了保全自身,不得已离开京城。”

  “二伯,您那是传了多少手的消息了。”刘羡又躬身穿起鞋子,边穿边笑道:“汝南王要是直接这么说,怕不是当场被太傅捉了!”

  “他有这个心,也不敢这么说啊!”

  “汝南王是说,他病体有恙,不能见先帝最后一面,心中有愧,如今要按照先帝遗诏,到许昌赴任,心中更是不安,又不能无诏进宫。故而临行前,请大家当众做个见证,好祭拜先帝。”

  刘瑶道:“意思都大差不差,不然他为什么当众到宫门前祭拜,闹得人尽皆知?他就是要逼得太傅不敢对他下手罢了。”

  “两位辅政大臣,总是不能相容的。”刘羡穿戴完毕,起身回复道:“太傅也确实没对他下手,一场兵灾也消弭无形嘛!”

  “不管怎么说,也和我们家没什么关系,二伯有什么好忧心的呢?”

  大夫人费秀肃容道:“辟疾,你二伯不是忧心我们家,是忧心你,你在广陵王府上,不会受什么波及吧?”

  刘羡耸耸肩,笑答道:“波及就是,再过两月,广陵王就要封太子了,我跟着升迁为太子舍人。”

  “大母,二伯,你们不用担心,什么事能掺和,什么事不能掺和,我心里有数。”

  这句话成功抚平了家长们的忧虑,在他们眼中,确实从小到大,刘羡都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他们担忧的,能够走到今天,安乐公府给的助力相当小,他们最终也选择相信刘羡的话,相信他能够自己处理好一切。

  只有一直默默无言的安乐公刘恂目露不满,他罕见地敲着桌子说:“如果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和家里说,不要藏着掖着。”

  有些事怎么可能跟家人说呢?很多事败就败在处事不密。故而刘羡点头说了几声“是”,但还是没有什么和家人透底的想法,就出了门匆匆离开了。

  这次出门,刘羡确实另有密谋。

  他既没有按照往常的路子,直接去往广陵王府,也没有骑那匹非常显眼的翻羽马,而是换了一匹非常寻常的灰背马,在大街小巷里绕着弯子。

  大概走了两刻钟,确认没有人尾随自己后,刘羡悄悄来到了一处宅邸前,这座宅邸身处闹市,看上去并不起眼,但门却是虚掩着的,刘羡一推门,很自然地把门恢复原状,而后直奔院中的大堂。

  “怀冲,你终于来了,就差你一个了。”

  说话的是殿中中郎孟观,而大堂里此时已经坐了四个人,除了他外,分别是李肇,王粹,还有一个人,相貌寻常,刘羡并不认识,但来之前听孟观提起过,应该是当下黄门令董猛的弟弟,董秋。

  而黄门令董猛,是当今新任皇后贾南风的心腹。

  刘羡看了他一眼,对众人点点头,说道:“怕被人跟踪,多遛了几圈。”

  “不必那么小心。”孟观笑道,“我在这附近安排了八个暗哨,只要发现不对,他们都会帮你拦住的。”

  “在这个关头,小心无大错。”董秋笑道:“既然人都到齐了,我们还是进入正题吧。”

  “楚王殿下打算什么时候进京?”

  没错,这是一场密会,而且是一场事关政变的密会。

  在司马炎病逝后的第一时间,原楚王府的诸位下属就活动了起来,第一时间打听各方的动向。他们原定计划是打算以司马玮的名义联系汝南王司马亮,在获得太子司马的支持后,直接请司马玮回京,由司马亮领头,一起发动对杨骏的征讨。

  但没想到的是,孟观作为司马玮代表,去司马亮府上商谈的时候,司马亮身为禁军统帅,宗室首领,却缺乏必要的胆气。

  他在听闻司马玮的请求后,竟然消极拒绝,说什么“国家大事,不可轻易以刀兵相争”,还反过来劝说孟观道:“杨骏年岁已高,又倒行逆施,只要熬上几年,迟早自取灭亡,不要干些不利于国家的事情。”

  到了前日,司马亮在有大部分禁军支持的前提下,更是直接逃出洛阳,叫所有人大跌眼镜。

  这直接导致原有的政变计划直接作废了,没有司马亮的领头,难道要让司马站出来,亲自指认杨骏谋反吗?

  别说司马不答应,就是答应了,他还没有获得太子之位,而且才十二岁,这样年幼的年纪,号召力还是有所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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