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太子想了办法每天来探监,贾谧原定地从日常饮食上整人的办法是用不了了,由于没有定罪,贾谧也没可能对刘羡使用肉刑,按理来说,应该是没有什么太好的整人法子了。
可贾谧竟别出心裁,从一个刘羡全然没料到的角度入手。
在入狱的第四日夜里,刘羡昏昏然准备入睡的时候。就像是突然置身于闹市中,他听到了一阵极为喧哗的鼓锣声,声音呱噪如同千百只乌鸦来回盘旋,极具穿透力的噪音轻而易举就击碎了刘羡的睡意。
他坐起来看个究竟,结果发现走廊里有十来个狱卒在敲锣打鼓,他们就好整以暇地望着刘羡,见他醒来了,也不过多停留,径直转身离开。
但等刘羡再躺下入睡的时候,这声音就如同苍蝇般再次萦绕而来,堂而皇之地鼓噪,等刘羡再次醒来,他们就又立刻离去了。
如此来来回回间,刘羡也摸清了他们行动的规律,大概就是半个时辰一次,不分昼夜地制造噪音。他们的目的很简单,无非就是不让刘羡睡上一个好觉,既然不能直接折磨肉体,那就通过这种方式来折磨他的精神,然后用这种方式来逼他屈服发疯。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种难以想象的酷刑。起初刘羡只是觉得厌烦,但并不觉得无法忍受,毕竟不过是不能进行正常的休息而已。而在牢狱内,他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全当是身边有几只赶不走又一直嗡嗡叫的苍蝇。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羡发现自己渐渐吃不消了,长时间地被反复从睡梦中惊醒,使他先是产生生理性的亢奋。但渐渐地,到了第三日夜晚,他发现自己的反应开始变得迟钝,无论抬眼还是动手,都要过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
而到第六天的时候,刘羡发觉自己的感知也开始出现问题,视线模糊,听力衰减,甚至触觉都开始变得麻木。可即使如此,狱卒们的噪音仍然能清晰地打断他的睡眠,让刘羡的脑袋嗡嗡作响,两眼肿胀发痛,以致于里面的热血似要将眼珠挤爆。
等到第七日的时候,刘羡的视线都变得扭曲了,还会经常出现幻听与幻视。
人的身体真是脆弱,即使是这样疲倦了,还是能够被轻易吵醒,无论再怎么用力地堵住耳朵,耳蜗还是能轻易地捕捉到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声波,让刘羡辗转反侧,头昏脑涨。
到第八天,江统这天来给他送午膳的时候,刘羡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竟然胡饼吃到一半,就径直栽倒睡着了,结果“啪”的一声,刘羡的头撞在地上,后脑的剧痛让他陡然惊醒,这时他发现,自己口中的胡饼甚至还没有嚼烂,这种情形让刘羡毛骨悚然。
在这种情形下,贾谧确实成功了,他让刘羡升起了恐慌。
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即便自己不死,恐怕也会极大的损害自己的身体,如果自己丧失了引以为豪的敏锐观察力与精准思维,被贾谧折腾成了一个傻子和废人,那以后即使出狱了,又能怎么办呢?那恐怕将生不如死。
这种想法一度让刘羡恼怒,忍不住对墙壁挥打自己的拳头,可挥打的时候,他又想起贾谧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就又强忍着坐回地上,试图把这种脆弱的情绪克制住。
有什么意义呢?这只是无能的一种体现罢了。
刘羡不无悲哀地想,如果真的因为这种事就发疯,那自己恐怕要成为古往今来最大的笑话了。
但身在囹圄中的刘羡根本没有办法应对这种折磨,也不是江统探监时抗议就能解决的。毕竟江统又不能一天到晚待在监狱里,那些狱卒们只要探监时不闹事就行了。
何况,就算这件事被翻出来说,又能如何呢?他们只是闲来无事,在狱中娱乐而已,有哪一条晋律说过,这是不可施加的酷刑?
不过祖逖在得知这件事后,还是想了办法。
从贾谧手里捞不出刘羡,不代表对贾谧下面的人没有办法。他派人去和刘聪商议了一番,然后借了十来个匈奴人,趁着当夜天黑,把满奋的祖父,也就是前曹魏太尉满宠的坟给掘了。然后把满宠的脑袋从尸体上摘了下来,用黄布包了,径直扔到满奋的家里,并附了一封信,威胁说,再敢如此行事,满奋就和他祖宗一般下场。
这一下真是吓疯了满奋,他怀疑是祖逖所为,可根本查不出线索。而贾谧又懒得管满奋的死活,这不由得他不胆战心惊。即使冒着得罪贾谧的风险,满奋也还是把这种折磨给叫停了。
毕竟贾谧再怎么发怒,也就是略微影响仕途,而被一堆不知道哪里来的游侠盯上,那就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了。
就这样,刘羡终于睡了一次好觉,他这一睡就是七个时辰,从晚膳后直接睡到了次日江统来送午膳。
江统见刘羡的精神终于好了一些,颇为欣慰,他感叹道:“怀冲,你再熬一阵子,祖士稚今天和我说,已经找到了门路,不日就能救你出去了。”
刘羡闻言大喜,他虽然相信祖逖,却没想到,祖逖能够做到这个地步,自己是欠了他大人情了。
他不无高兴地想:这世界固然有残酷的一面,会生出贾谧这样荒谬恶毒的小人,但同样也有仁慈的一面,会有祖逖这样重义气守情谊的豪杰。仔细想来,世界对自己的仁慈总是多过残酷的,自己也用应该用这种态度来回报这个世界。
这样想着,他在折磨中变得有些纤细的神经,终于又稳定下来了。
不过祖逖到底找了什么门路,诏狱中隔墙有耳,江统便也没有透露,但刘羡没有任何怀疑,他知道祖逖虽然骄狂,但说出口的话基本都是有把握的。眼下刘羡该做的,是做好最后的准备,贾谧如果不能在诏狱里留下自己,那恐怕还会有别的动作。
果然,当日江统一走,狱卒们就给刘羡来了一个惊喜。他们给刘羡安排了一名新狱友。
只是出乎刘羡预料,这名狱友并非是刘羡设想的那般,五大三粗,会在监狱中与自己死斗的贾谧死士,而是一名熟人李肇。
刘羡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李肇,就在这几日里,廷尉的其余诏狱已经空了,有罪名的人大多已经被拉出去斩首,包括岐盛、公孙宏、荣晦等人,皆被夷灭三族。这些日他听到茫茫多的哭喊声,都有些麻木了,还以为被抓的楚王党羽里,就剩自己还活着,不料李肇也还在。
作为一度在禁军中和孟观齐名的神射手,李肇样貌英武,体格强壮,顾盼之间颇有一股锐气。可如今出现在刘羡面前的李肇,却已经被凌虐得不成人形,是躺着被拖进来的:
他的一双腿满是水泡,显然是被人用开水烫过,背上鲜血淋漓,满是鞭痕,双手还缠着厚厚的纱布,即使如此也挡不住纱布下的血迹,以及一股腐烂的味道。
刘羡不敢想象,李肇到底是遭受了怎样的酷刑,才变成这幅模样,哪怕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也在痛得浑身发抖。刘羡看到他这幅模样,浑身的寒毛都竖立起来了,他不知道,人这样活着,和猪狗还有什么区别,恐怕还不如直接赴死!不对,这里没有医疗医治,诏狱的环境又如此恶劣,恐怕要不了多久,李肇就会死在这里,成为一具腐烂的尸体,与刘羡作伴。
贾谧这是什么意思?刘羡一面为李肇感到难过,一面又为贾谧的这个安排感到疑惑。
莫非贾谧是想恐吓自己,自己以后就是这个下场?
刘羡想不了这么多,作为李肇的同僚,虽然相交不深。但几年下来,总还是有一点情谊,刘羡实在不忍心见他死在自己眼前。
故而他把自己治手伤的药膏拿出来,这些都是江统探监时帮忙带进来的。眼下给李肇的腿上还有背部的伤处都抹了一些,又把最要紧的伤处给包扎了,结果戳破了一些脓包,流了不少脓水,更让李肇发出些许惨不忍闻的呻吟。
做完这些后,刘羡靠在墙壁边,看着李肇的惨状,他突然又感到有些伤感,司马玮死了,李肇也快死了,自己即使能出去,恐怕仕途之路也不会顺畅了。
这些年来自己参加党争,到底得到了什么呢?那些参与党争的人,有没有想过今日呢?今日在党争中取得胜利的贾谧与贾后,又是如何想象自己的结局呢?
刘羡突然感觉到生活是一片巨大的虚无,他的神识似乎一下洞穿了时光,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如果继续在洛阳混迹下去,哪怕再过个十年二十年,自己恐怕也是一事无成。
洛阳既是世上最大的名利场,也是世上最大的牢笼,它把世界上所有的野心都抓住了,让人们看不到头顶的天空。
如果可以的话,刘羡多想离开洛阳啊,他想看遍所有的苍穹,听遍所有的钟声,踏遍所有的山峰……
这么思考着,刘羡再次昏沉入睡,这次他做了一个美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不仅飞过了高山,飞过了沧海,还飞过了岁月。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化成了一朵流云,彻底摆脱了来自大地的束缚,然后升到一种无尘无垢,恬淡宁和,无争于世的净乐净土世界。
可这种自在的境界极为脆弱,刘羡正沉醉间,突然感到一丝异样,而后就从睡梦中惊醒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黑暗之中,似乎有一个人正压在自己身上,这个人的呼吸非常急促,显然身体情况很糟,不难猜出就是李肇。
李肇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要找自己求助吗?
刘羡正要开口,可眼睛往上一瞟,赫然发现,一柄匕首就悬在自己上方,距离自己的脖颈仅有一寸。只是不知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是心中犹豫,他握着匕首的手忍不住地发抖,导致还没有往下刺进去。
刘羡见此情形,哪里敢思量,他豁得一下推开李肇,起身喝道:“李肇,你想干什么?!”
李肇猛地摔倒在地,继而发出剧烈又沙哑的惨叫,显然不少伤口因为这一摔而破裂了。许多脓水和鲜血又渗出纱布,即使在月光下,也显得触目惊心,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地。
刘羡打量了一会儿,见他失去行动能力后,才又缓步向前,再次问道:“李兄,你这是干什么?”
李肇痛得几乎无法言语,良久才喘气道:“杀了我,快杀了我!”
“为什么?”
“鲁、鲁公说,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不,不然,我的妻儿就都活不成……怀冲,你快杀了我!”
听完这句话,刘羡沉默良久,他抬头看了片刻窗外的月光,捡起地上的匕首,然后一手捂住李肇的眼睛,将匕首插进了李肇的心头。
等到手下的尸体渐渐失去温度,世界的束缚重新回到了刘羡身上,他的怒火正如狂潮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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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祖逖说梁王(4k)
而与此同时,祖逖在洛阳的活动也到了关键时刻。
其实按照常理,以刘羡和祖逖的人脉,想要将刘羡营救出廷尉诏狱,最好肯定是走太子司马的门路。
但祖逖却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在眼下的朝局中,司马恰恰是一直被贾后针对的那个人,是没有力量也没有决心与皇后斗争到底的。
“太子的名头虽然唬人,但杨济之乱时,他连自己的卫率都控制不住,险些丧命,遑论救人呢?”
他私底下这么和刘琨分析,并对太子的前景很不看好。
“最多也就是让他想办法拖一拖,真正要救人,还得让一言九鼎的人开口。”
可现在除了贾后之外,哪里还有能一言九鼎的人呢?楚王司马玮死了,汝南王司马亮死了,太傅杨骏也死了,这些无限接近皇权的人都已经离开人世,真的还有能够和贾后抗衡的人吗?
在祖逖看来,还真有一个。
那就是梁王司马肜。
梁王司马肜,晋宣帝司马懿第八子,虽然到目前为止,他的名字虽然偶有出场,但似乎又并不重要。
毕竟无论是倒杨政变还是楚王之乱,梁王都不过是口头参与,坐观成败,并没有什么动作。但只要研究梁王的履历,便不难发现,他确实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泰始元年,梁王司马肜升任北中郎将,督邺城守事;
太康四年,代孔洵监豫州军事,加平东将军,镇许昌;
太康五年,代下邳王司马晃监青、徐州二军事,进号安东将军;
而现在,也就是在元康元年,司马肜转任征西大将军、都督关西诸军事,不日就将到长安赴任。
西晋在立国之初,除了洛阳之外,最重要的城市就是邺城、许昌、长安,并称为三大方镇。除此之外,就是针对东吴而精心建设的青徐二州。
结果司马肜不仅先后出镇了邺城、许昌两大军事重镇,同时也在青徐广植党羽,而今更是要到长安去坐镇。
单论这份在军中任职的资历,司马肜可谓是冠绝朝堂。
可以说,不管梁王司马肜会不会打仗,他在军中的影响力都是无与伦比的。哪怕是已死的楚王司马玮与汝南王司马亮,恐怕都相差甚远。
可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为什么会在朝堂的历次风波中默默无闻呢?
因为司马肜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作为司马懿的儿子,他不是那种精明表现在脸上的假聪明,而是知道怎样生活最惬意的真聪明。
什么雄心壮志,什么王图霸业,在他看来,那都是假的,都是空的。
人一辈子就短短几十年,睡觉就要花去一半光阴,可供自己挥霍的时光本就寥寥无几。
一个聪明人,怎么会花费时间在争权夺利上呢?不妨多花时间享受生活,这才不至于白来人世一遭。
所以司马肜早年声色犬马,年纪轻轻就熬坏了身体,导致如今六十岁了,仍然没有一个儿子。
可世道就是这么诡吊,一个没有儿子,无心权位的藩王,恰恰被当权者们所欣赏。这些年来,明明对国家没有什么贡献,一堆人打来打去,抢来抢去,司马肜什么都没做,偏偏官位却越升越高。
到现在,资历比他高的人都死完了,他也就自然成为司马宗室第一人了。
但权位变了,司马肜的心态依然没有变。
他被授予征西大将军之位是在五月,可如今已经七月份了,他仍然悠悠然晃在京师,并没有就任。似乎毫不在意似的,只要朝廷不催,他就得过且过。
这天,忽然下了一场蒙蒙小雨,暑气一下就降下来了,初秋凉爽惬意,梁王司马肜就提了一只鸟笼,在府中的枫树下遛弯,时而欣赏风光水色,时而停下来逗弄笼子里的伯劳鸟,听它发出的啾啾声。
人老了,司马肜对于女色也有些亲近不动了。而在看洛阳发生了这么多变动后,梁王更不愿关心政事,对禽鸟的爱好已经全然压过了对朝局的关心。现在的他,心里只琢磨着,是不是想个办法,托人弄一只岭南的鸩鸟。
正当他吹风冥思的时候,一名侍女来通报说:“大人,颍川殿下前来求见。”
“华?”司马肜虽然人老了,但反应还是很快,他停下脚步道:“她来干什么?”
“殿下说,她最近弄到了一只鹦鹉,想让大人帮忙瞧瞧。”
“哦?有这回事?你快把她带进来。”
而后梁王就见到了司马华,一段时间不见,司马肜如今再见到颍川公主,不禁吓了一跳。
因为华的变化太大了。
原先的她,天真纯洁,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白皙却充满血色,身体丰满活泼,无论是哭是笑,都透露出健康饱满的生命力,如同栀子花的花苞一般,散发着野趣和健康。
但现在的华却全然变了一个模样,就好比栀子花采摘下后,多日没有浇水一样,给人一种正在“枯萎”的感受。以前如明月般清澈的容颜,如今渐渐憔悴,竟有三分冷月的凄凉感,使得华好像突然长大懂事了不少。
她见到梁王的第一时间,下意识地如以往般笑了一下,可却有几分勉强,她道:“八叔公,好久不见,您还好吗?”
“哎呀,我一个老头子,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倒是你……”司马肜信手将鸟笼挂在枝头,靠近了打量华,然后忍不住摇头叹气道,“你一个刚嫁人的姑娘,我们上个月还见过,怎么现在……”
话说一半,他自己就哑住了,答案不言自明。武皇帝的子孙中,颍川公主和楚王的感情最好,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现在楚王出了这档子事,对于华来说,当然是巨大的打击。
果然,华低着头,好久才说:“五兄死了,可我连他的尸骨都没见到……”
说这句话的时候,华泫然欲泣,恰如兰花滴露。
司马肜却看得很开,他劝说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伤心也无关紧要,人死了,肯定也是希望活着的人好好活,看开点吧。”
说罢,这位老人吹了一声口哨,然后笼中的伯劳鸟就跟着叫了起来,叫声清脆悦耳,像一片片竹叶落在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