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细细观察他的履历,却发现这也很合理。刘羡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是朝中数年一出的灼然二品,又早早傍上楚王和太子,他确实天然地处在权力中心,发展出这样一份骇人听闻的人脉,其实理所当然。
贾后也明白这一点,她虽然不认识刘羡,但光看这些求情的文章,就理解了侄子对他的愤怒,这应该是一个眼高于顶的人,可又是一个没有实权的人,却偏偏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这毫无疑问是对自己权力的不尊重。
但现在确实不能杀了他,不管梁王是有心还是无心,但现在大部分宗室都想救这个人,哪怕是真正的皇帝,也不可能违背如此庞大的宗室意愿,何况贾后并不是真正的皇帝。
想到这里,贾后就已经准备让步了。她对张华道:“我马上把长渊叫过来,怎么处理,今天就商量出个办法吧。”
说罢,她便唤来了董猛,让他立刻去找人。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贾谧便满脸得意的回来了,如今他满面春光,似乎遇到了什么好事,能令他随时随地笑出来。
但听到贾后叫他来的缘由后,贾谧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不可思议地问道:“刘羡不过是一条死了主人的野狗,有什么好可惜的?”
贾后没有作声,而是张华回复说:“鲁公,现在殿下刚刚掌握大权,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有些事情,还是要体面一些。”
“有什么不体面?他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不是吗?”
“这不是您应该说的话……”张华苦笑道。
大逆不道这种罪名,只能适用于君父,贾谧既非刘羡之君,又非刘羡之父,两者根本联系不到一起去。
贾谧其实也清楚,但他就是不甘。现在他已经占据了绝对的权力优势,居然还是奈何不了刘羡,这岂不是说,刘羡之前嘲讽他是一只借势的蜗牛,就是无可反驳的真相吗?
这时还是贾后开口,她对贾谧说:“长渊,不要心急,有些事情,不是心急就能办到的。”
“就好比打猎,要捕杀老虎之类的猎物,想一箭就射死,这是很难的。你不仅要射它,更要防止它受伤时的反扑。大多时,我们要注意保护自己,这和射死猎物一样重要。”
贾谧明白姨母的意思,这是要自己先忍耐,可他却还是不甘心,问道:“可难道就这样看着猎物逃走吗?”
贾后笑道:“当然不是,弓在你手里,你既然已经让猎物受了伤,就已经掌握了主动。”
“你可以先吊着它,溜着它,把它逼到一个逼仄不利的角落里,让它进退两难。”
“等它流的血多了,力量削弱了,你再发难,就十拿九稳了。”
“输赢不是一时的事情,而是事关生死的事情,不可不小心谨慎。”
说到这,贾后转首问张华道:“这还是我未出嫁时,我家大人教给我的一点道理,以张公之见,可有可取之处?”
张华笑道:“武公(贾充)不愧是社稷之臣,臣深感钦佩。”
他见贾谧脸上仍有不忿之色,就又劝说道:“依我看,鲁公之所愿,其实就是想毁掉刘怀冲吧。”
“是。”
“如果鲁公真的想毁了刘怀冲,继续把他关在诏狱里,是没有用的。”张华捻着胡须,轻笑道,“像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您越折磨他,他越自得其乐,觉得自己了不起,然后越来越自以为是。”
“什么人可以被毁灭,不可以被打败,这就是他们的信条。”
“您越跟他对着干,就越是没有结果。”
贾谧确实有这样的感想,所以哪怕他不喜欢张华,此时也不禁问道:“听起来,张公有对付他们的法子?”
“当然有法子,这样的人,在下以前见得多了。”
“在十几年前,先帝朝时,有个蜀汉遗臣,叫李密,他就是这样的自命不凡,整日在京师指点江山,抨击时政,得罪了很多人,但他毫不收敛。”
“然后武公(贾充)就出了个主意,把他调到河内温县去做县官,看看他的那些理想,在现实里会碰得怎样头破血流。”
“然后呢?”
“然后就是闲置,不管他在那里做得如何,是好是坏,得罪了哪些人,又做出了什么成绩,武公都压着,只当这个人不存在,不让他进京,这一压就是十年。”
“等过了十年后,那个自命不凡的李密不见了,变成了一个悒悒无言,面露死气的病人,到洛阳述职时,对先帝发了一通脾气,最后回乡病死了。”
“……”
面对着贾谧的沉默,张华笑道:“鲁公,权力是没有好恶的,同样,执掌权力的人,也应该像天道一样,不表现出好恶,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认清现实,认清自己什么都不是。”
“所以我建议您,可以把刘羡调出洛阳,发配到一个苦寒之地当县长,然后以洛阳的家属为人质,让他当到天荒地老。”
“如果您还有什么执念的话,他不在洛阳,没有人能护得住他,那很多手段也就用得上了……”
张华的话每说一句,贾谧的眼神就明亮一分,说到最后,他脸上的得意与妩媚几乎和来时一样。
贾谧笑道:“张公不愧是王佐之才啊!这个道理,我之前摸到了一点皮毛,而张公的话,真是令我茅塞顿开。您说得对!就应该这么办!”
“这样吧,这个县要在边塞,要够乱,够苦,但不要派得太远,给他一个念想,防止他狗急跳墙,直接跑咯。”
“怎么样,张公,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这个问题对张华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回复道:“冯翊郡,夏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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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十九岁离开洛阳(4k)
离开诏狱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不知不觉,距离司马玮之死,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可刘羡出来的时候,看诏狱外刺眼的阳光洒下来,眼睛有些刺痛,精神也有些茫然,他感觉不止是过去了一个月。在入狱之前,自己渡过了一段人生,在入狱之后,他又渡过了一段人生,而现在,他的一段人生结束了,又一段人生要开始了。
入狱前,陪伴他的司马玮已经死了,入狱后,包括络华在内,所有的狱友都不知下落,这就使得一切更像是一场梦了。
领他出狱的还是刘颂,与刘羡一样,这位老人也变了许多。
刘颂的眼袋重了,脚步慢了,体态佝偻了,最明显的是他的语气也变轻了。在四年前,他脾气火爆,喜欢大声斥责着纠正学生的种种不当之处。现在看来,刘颂已不会那样做了,他老得像是也渡过了一段人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但刘颂的观察力还是很敏锐,他很轻易地看出了刘羡的欲言又止,说道:“你有什么问题,想问就问吧。”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涌出一阵怀念,他们都像是回到了四年前,在始平王府教学的日子,刘颂还是王傅,刘羡还是伴读。
刘羡轻声问道:“老师,殿下下葬了吗?”
刘颂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个话题,他说:“已经下葬了,我亲自给发的丧,下葬在龙门西北三里处。等会你入关的时候,会顺路看到的。”
对刘羡处置的诏令已经下来了。根据诏书所说,刘羡身为楚王旧党,进不能匡补主君的过失,退不能及时上报朝廷,有负朝廷所托,所以要略做惩戒,将其贬官。
结果是夺去刘羡卢乡侯的爵位,将灼然二品的乡状改为五品,贬至冯翊郡夏阳县,任职七品县长。
又强调道,在出狱当天日落前,刘羡必须出发,不得有所延误。
刘羡对此很是恍惚,大概在十五岁刚成婚的时候,他对自己人生的规划,就是到哪个县去当县长。然后一路积累功勋,争取在三十岁前熬到刺史。
可没想到,这一路他顺风顺水,很快就偏离了远离的计划,如果司马玮真成功的话,再过三四年,他可能二十出头就当上帝国的宰相了。
现在司马玮死了,兜兜转转,自己又回到了出仕前的起点,即将成为一名县长。
这不能不令刘羡感到荒谬,他看着诏狱外人来人往的街道,好像无事发生。连带着这四年的官场岁月,就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春梦,如今梦醒了,仅此而已。
但刘羡知道,这并不是一场梦,就像眼前已经露出老态的刘颂一样,这段岁月确切地改变了自己,改变了身边的人,也深刻地改变了世界。
这时,他听刘颂突然问道:“怀冲,你有没有怪过我?”
刘羡回答说:“老师,无论是我还是殿下,还是弘远他们,一直都以您为傲。”
“我才想问,老师,我们这一次,给您丢大脸了吧。”
刘颂沉默片刻,对刘羡郑重说:“怎么会?我也以你们为傲……”
说话的时候,过去在始平王府的短短一年岁月,变得更加清晰了。
不知怎么,刘羡眼前忽然浮现起这样一幅画面:司马玮上课时昏昏欲睡,被老师刘颂怒气冲冲地叫破,然后呵斥着考校功课,司马玮愁眉苦脸,然后王粹和刘羡在旁边挤眉弄眼,打着手势暗示答案。
这是哪一天的事情呢?刘羡忘了,他曾以为,那是一段无足轻重的日子,但现在想来,却是非常美好的回忆。
此时,车夫朱浮已经驱车来门前接刘羡了,师生二人就此挥手分别。
而坐上朱浮的马车,踏上回家的路后,方才的美好回忆还缠绕在刘羡心头,并让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梳理,追索其余的美好记忆。就好像在海滩上拾贝一样,每走几步,一连串有关的美丽画面就接连涌上他的心头。
就说朱浮吧,刘羡一坐上熟悉的车厢,他就想起童年时,去北邙山陈寿草庐处的求学山路。那时他坐在朱浮的马车上,在吱吱呀呀的轱辘声中,无数次看过朝霞胜火,林木丰茂。
而走到建春门时,刘羡就不禁回忆起,自己是在此处与阿符勒相遇的,那时人潮人来人往,忙着围观士族领袖王衍。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一个胡人在这里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一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然后开启了一段非常奇妙的缘分。
路过夕阳亭时,刘羡望着沿路的橘树上果实累累,但颜色青涩,便又记起来,自己和安、张固曾在这里捉迷藏,打橘子。四年前,他也是从这里路过,骑着马,领着墨车,去鄄城公府上去迎娶阿萝。那时的自己心情忐忑紧张,可又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最后抵达安乐公府门口,他看到巷陌间的红杏,就又回忆起母亲。多少次她就如一棵杏树般立在门前,目送自己离开,又迎接自己回来,好像她一直能站到天荒地老似的。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刘羡不回忆时还没有感触,可一陷入到回忆中,就像神游九天般流连忘返了。
一直到车夫朱浮在一旁唤了刘羡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朱伯,怎么了?”
朱浮愣愣地看着他,很有些伤感地说:“公子,到家了。”
“哦,到家了。”
刘羡下了车,打量着这座熟悉的府门,还有头上这块他仰望过千万遍的“安乐公府”牌匾。他突然有些醒悟了,为什么自己会进入这种追忆的状态。回忆美好,并不是因为自己快乐,而是离别前的感伤。
今日他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他出生的地方,成长的地方,成人的地方,并且不知道归期。
显然,大家也都知道了这点,所以当刘羡进府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汇聚了起来,在门后迎接着他。而他目光所及,看到的每一个人,都主动向他问候。
阿春腼腆地问道:“公子,还好吗?”
来福则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公子,你回来了。”
大伯母费秀没话找话:“怀冲,在狱中没吃什么苦吧?”
二伯刘瑶则道:“辟疾,先洗个澡吧,洗完大家一起用膳。”
只有妻子阿萝站在人群后面,一双眼睛怔怔地盯着他,良久才说:“辟疾,你瘦了。”
在诏狱的时候,刘羡就已从江统的口中得知,妻子为了自己的生死,到底付出了多少,又有多么牵肠挂肚。而现在他死里逃生,内心激动,可脸上还是徉作平静,笑道:“阿萝,我回来了。”
是的,在这个最后分别的时刻,他纵然心中伤感,也不想家人们因此而伤心,他希望大家能够笑着离别,下一次大家再笑着相见。
但大家也知道,微笑只是一种安慰,离别就是离别。
于是其余人都主动散去了,他们把空间都留给这对即将长久分别的夫妻,让他们在最后的时间温存。
时间这东西真是神奇,刘羡在牢狱的时候觉得时间太缓慢,几乎是度日如年。可在出狱后,他又感觉时光飞逝,岁月匆匆,几乎还什么都没有做,这最后一天的时间便过去了一半。
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关注着以往并不在意的一时一刻,也重新审视着过去习以为常的环境与生活。时间的变化并不奇特,奇特的是人的思绪与态度。
夫妻两个人待在一起,其实也没有干什么,阿萝在给刘羡整理行囊,她给刘羡打包着衣物,而刘羡则整理着自己平日的一些手稿、信件,还挑选着必带的一些书卷。
整理的时候,阿萝就像一只蝴蝶一样在房内来回走动,同时叮嘱说:“去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要按时用膳,早些歇息,不要熬夜看书,坏眼睛。”
“多给家里写信,有什么悲喜,一定要说给我听。”
“我已经去信给了……”
“阿萝”这时刘羡打断她,走到她身前,拉住她的手说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这以后,恐怕也要辛苦你了,我对不起你。但至少在现在,你可以歇一歇,让我好好看看你。”
“这一走,也不知道要多久,我真怕记不得你的样子……”
这句话轻而易举地揭开了妻子的伪装,她的泪水登时就如同珍珠般滚动出来了,阿萝忍不住敲打刘羡的胸膛,哭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