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98节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总要在我面前,扮出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然后又假装温柔。你为什么总是折磨自己,又折磨我?”

  “你永远都不会软弱吗?你永远都不会依靠别人吗?你永远都不会认输吗?”

  “你宁愿让我流泪,也不愿让自己放肆一回,告诉我,你有多爱我吗?”

  听着妻子的哭诉,刘羡感到非常愧疚。他爱阿萝,可确实没有阿萝爱他那样多。爱情就是这样一个战场,夫妻间总是渴望相互征服,可总是更热爱的一方落入下风。

  阿萝虽然平日里默默无语,但她其实是想用润物无声的方式掌握主动,可在不知期限的分别前,她终究无法维持僵持了。

  刘羡擦拭着阿萝的眼泪,说道:“不要哭,不要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不,我要哭!”阿萝仰着头看他,瞪大了红肿的眼睛,大声说:“你要记住,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输了!”

  “你既然要当这样一个无情的人,以后就不许输!”

  “你要赢回来,我不管用什么办法!你要把输掉的这些都赢回来!”

  “你要是再输了,我就回家去,再也不会见你!”

  真是孩子气的话,阿萝以前从来没对自己说过,可现在的刘羡听到后,却看到了一个更真实的阿萝。他的心中有万千柔情,此时却忍不住笑了,他对妻子承诺道:

  “阿萝,你放心,我一定会赢回来的,堂堂正正的赢回来。”

  然后就是用膳,这一顿晚膳,家里做得非常丰盛,可惜的是,吃饭需要一个合适的心情,而刘羡食不甘味,家里的大大小小亦是如此,以致于收拾好碗筷后,刘羡几乎记不起来自己吃了什么。

  到这个时候,朝廷催促他上路的使者来了,刘羡开门一看,竟然是陆机。

  一段时间不见,陆机似乎是升官了,作为贾谧的党羽,他从著作郎升为了尚书郎。安乐公府的人都盯着他看,让他有点害怕,自我辩解说:“我只是奉命行事。”

  刘羡也劝大家说:“士衡是我的好友,他没有对不起我。”

  然后又对陆机说:“再给点时间,我收拾下行李。”

  陆机苦笑道:“这点时间,我当然等得起。”

  府里给刘羡准备的行李有很多,大到出行用的劭车,小到饮食配的酱菜,林林总总的加起来,可以塞满两辆车。

  但刘羡多半都拒绝了,他只是配上昭武剑,手牵翻羽马,肩跨一支牛角弓,再戴上了八套换洗的衣物,两双靴子,还有李密留下的一整套《诸葛亮集》。

  再就是安与张固,他们两人作为门客和随从,各骑一匹马,也将随刘羡踏上关中之旅。

  这就是全部了。

  他回过头,发现父亲刘恂不在,这让他很是失望不满。老师陈寿也不在,据说是为了避嫌。但这个时候,他还是笑笑,和所有的家人挥挥手,就算是告别了。

  刘羡就这样离开了安乐公府,接下来,他将离开洛阳。

  这些年,刘羡曾无数次的想象过,自己会在什么场景下离开洛阳。或许是快乐的,或许是悲伤的,或许是万人追随的,也或许是孤身一人的,现在,这一刻真的到来了,刘羡心中却无喜无悲。

  陆机在路上和他说:“我会想个办法,帮你早日回来。”

  刘羡听了笑笑,回答说:“你愿意帮我出来,我就已经很感激了,但有些事情,还是要自己想办法。”

  陆机默然少许,他知道刘羡是看出他身份尴尬,为他开脱。他随即振作道:“我相信你,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朋友,这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程。”

  来送刘羡的朋友当然不只有陆机,祖逖、刘聪、王粹、周、江统等人此时都等在白马寺门口,他们在这里为刘羡敬酒送行。

  祖逖对刘羡笑道:“你可欠了我大人情!想好怎么报答吗?”

  刘羡笑道:“他年你我争锋天下,我会效仿晋文公,给你退避三舍!”

  在场众人都哈哈大笑,刘羡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对祖逖低声道:“我在洛阳的家人,就麻烦你庇佑了。”

  祖逖低声说:“放心,有我在,他们就在。”

  刘羡又对江统说:“替我向太子殿下道谢!也让他多多保重!”

  说罢,他抬首东顾,用深情的眼光回望洛阳,最后的余晖中,洛阳巍峨的身影好似沉默的巨人,在暮色中注视着自己,虽然没有言语,但他能感受到它的呼吸,是桂花与菊花的香味。

  再见了,洛阳,我的牢笼,我的家乡!我将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崭新的牢笼。那将是很久的一段时间,但我还会回来,就像桃花会回到春天!

  天黑了,刘羡彻底上路了,路上行人稀少,天地间的风声无边无际,显得黑暗中的天地格外寥廓。

  但刘羡不感到寂寞,他知道,不仅自己的身后还有两名同伴,自己的头顶还有一条星河。数以亿计的星辰光辉洒下,虽然无法照亮大地,却足以助他找到前进的方向。

  (十字之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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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五斗米道的猴子(5k)

  元康元年之秋,静静降临京城。虽然接连经历了两场大型的政变,但这些政变就像是倏忽而来的一阵秋风,在不经意间不期而至,又在不经意间而迅速溜走,似乎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

  洛阳还是以往那个洛阳,市郊的胡商络绎不绝,城中的集市熙熙攘攘,不时可见到华丽奢侈的车驾从中往来走过。

  相比于那些高官显贵们的奢华牛车,琅琊人孙秀的车驾有些平平无奇,既没有流苏制成的帷幕,也没有金银珠玉等装饰,甚至连一匹值得吹嘘的好牛都没有,唯一值得一提的只有车驾本身的木制,是用黄梨木制成的,算得上结实耐用。

  可这显然不能让孙秀满足。他看到一辆三驾黑耳车,那是王公才能乘坐的车舆。车驾前有三匹矫健的青牛,不同于寻常人家的耕牛,这些青牛的肌肉都结实如石块,在街道上健步如飞。孙秀非常羡慕,指着那辆车,对一旁坐着的儿子孙会说:

  “白奴,你等着吧,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坐上有车耳的大车!”

  只有公爵的座驾才能加上车耳,但十一岁的孙会还不太明白这个道理,他不觉得车耳有什么好,就问道:“阿父,车耳能让车跑得更快吗?”

  “不能。”

  “车耳能让车不再颠簸吗?”

  “也不能。”

  “那车耳有什么用呢?”

  “其实也没什么用。”孙秀倒也看得开,他拍着自家的车辕说,“可人活在世上,总要有个念想,活得有声有色,与众不同。而按照国法,只有少部分人的车能有车耳,就冲这一点,有车耳的车就比没车耳的车好。”

  但孙会却不认同父亲的话,仍然说:“哈!不还是没用嘛!要我说,阿父,如果一定要有个念想的话,我觉得还是娶个公主吧。”

  “你想娶公主?”

  “对啊!”孙会眉飞色舞地说:“我听人说,朝廷的公主个个长得国色天香,漂亮得仿佛仙子,若是能当个驸马都尉,那是何等的快活!更别说还成了皇亲国戚,尊贵无比!”

  “上次襄阳侯家尚颍川公主,我们不是去看了吗?真让人羡慕啊!”

  对于孙会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因为西晋的驸马都尉要求很严格,一是看家世,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目前来看,地位最低的驸马都是出身县侯世家,而琅琊孙氏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两千石寒门,差得很远;

  二是看长相,驸马的长相不一定要多么雄伟英武,但至少不能丑陋,而孙会生得矮小,脸型似猴,也是不符合标准的。

  孙会自己其实也知道自己不行,可正因为知道不可能,所以才偏偏会产生这个愿望。

  可孙秀听了后却毫无在意,他就像等闲般说道:“小子不用羡慕,既然你今天说给了我听,那我就一定会想办法做到。”

  “阿父做得到?”

  “现在做不到,不过我已经请过天官了,天官说乃公福运如烧,有贵人襄助。以乃公的才智,又有了贵人,还有什么做不到!”

  “这不,今天,我们便是要去见贵人!”

  “贵人?”

  “对!当今天下,最炙手可热的贵人!”

  是的,孙秀此时正前行在与人潮逆流的道路上,他要驶出洛阳城,然后一路往邙山西北处,在那里,有着全天下最奢华的园林,金谷园。

  而在金谷园中,如今正住着大晋中最有权势的贵公子鲁郡公贾谧。

  在贾后当权后不久,她就拆分了国家惯设的三省。把其中起草诏书和撰写官方文书、留存官方档案的中书省,一分为二。

  起草诏书的部分仍然是留给中书令张华,但对于撰史和存档的部分,则是悉数交给了侄子贾谧,专门成立了一个秘书省。

  看上去贾谧秘书监的官职无足轻重,但实际上,官场上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位十九岁的秘书监,才是国家真正的宰相。

  他有权过问三省内的所有诏书,不合他意的,全部不能发出去。他也能联系皇后,直接插手整个朝堂的人事,加上皇后几乎对这个亲侄子言听计从,也许可以这么说,他才是如今大晋的真皇帝。

  所以在这一个月里,贾谧在洛阳的地位直线上升,石崇几乎是拱手把自己的金谷园让了出来,请贾谧到馆阁中入住。

  听说他喜好文章棋乐,洛阳的文士们也纷纷巴结他,前赴后继地跑来金谷园中召开文宴,只要贾谧不说停,几乎每日都能看见一些名士在那里歌功颂德,诗歌多得好似流水一般。

  孙秀今日来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下了牛车,让儿子在车中等待,自己则在侍女的引领下走向金谷园主院。这是他第一次来金谷园,一面走一面震惊于金谷园的奢华与豪丽时,同时又色眯眯地扫视着往来侍女们的身姿。

  与儿子一样,孙秀也是一个好色之人。只不过他的好色不是来源于对美色的倾慕,而是来自于对自身的憎恶。孙会长得丑陋,他作为父亲,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孙秀名字虽然带个秀字,可看上去却和秀毫无关联。他个子矮小,眉头早早堆满了皱纹,旺盛的精力和用不完的心思,又使得他的发际线不断后移。

  加上脊背佝偻,体型削瘦。如今才三十岁出头,和陆机差不多年纪的他,看上去极为猥琐。如果说孙会只是脸型类猴,那么孙秀就是气质如猴了。

  他在路上对领路的侍女调笑说:“都说金谷园的楼阁天下第一,我看说得不对,孙某从小到大三十余年,除了公主外,还没有见过像姑娘这么漂亮的佳人。”

  孙秀的气质固然猥琐,但到底是金谷园的客人,说得又是奉承话,语调顺滑自然,天衣无缝,侍女也不好回绝,捂嘴笑说:“孙公谬赞了,妾身不过是石府的一个普通人罢了,若论漂亮标致,府中大有人在。”

  “真的?”孙秀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真的。”

  “天官在上,还有比姑娘更标致的人?”

  “孙公何必说笑,当今洛阳,谁家的女儿最美,这不早就是公论了?”

  孙秀自然知道,侍女说的是王衍之女,现在的鲁公夫人,王景风。但他还是嘻嘻笑道:“可惜啊,在下福薄,没见过鲁公夫人,所以也不好说。”

  他如此油腔滑调,侍女也有些放开了,回应道:“不过在我看啊,鲁公夫人固然美貌,但还是名不符实。”

  “哦?莫非天外有天?”

  “是啊!要真说什么叫绝色,美得无与伦比,比起绿珠姊,鲁公夫人还是要差一些。”

  “绿珠?”

  “是啊,我们大人曾有一名侍妾,就叫绿珠,那真是,美得让人自惭形秽,不知该怎么形容。我只能说,天下应该没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

  孙秀听得大为好奇,他问道:“那为何我从未听过她的名声?”

  “唉,还不是遭了那次劫。”侍女叹道,“也不知哪里跑来一伙贼人,不仅劫财,还把绿珠姊也劫走了,至今都没有音讯。”

  孙秀顿时恍然,知道说的是四年前那次震惊洛阳的大劫案。

  同时他又感到一些好奇,大家都道是石崇被劫了许多财宝,不料竟还被劫走了一名美人儿,只是什么样的美貌,竟然能得到如此评价?

  他想不出,只能自我惋惜道:可惜,美人配英雄,像我这样天字第一号的聪明人物,竟然没落到我手里!

  于是他又问:“既然是这样标致的美人,石使君难道没派护卫吗?”

  “我家大人平日生怕别人看到绿珠姊,甚少让她在众人前露面,也怕侍卫起了什么歹心,想着园中剑士极多,保护也够了,就不愿在她身边配侍卫。绿珠姊为人孤僻,也不愿要什么侍女,这才被人家轻而易举地劫了……”

  “唉,石使君还是怜香惜玉了,如果是我,直接在绿珠姑娘脖子上锁一条铁链,劫匪要带她走就必须砍头,哪还有这么多事?”

  孙秀这发言过于惊世骇俗,本来侍女还打算和他玩笑两句,此刻顿时吓得不敢说话,一路上也不再有任何言语,等到了金谷园的主院后,她微微行礼,便逃也似的走了。

  大堂的门此时开着,孙秀稍微走了几步,便听到里面有人在吟诗:

  “太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

  峻极周已远,曾云郁冥冥。

  梁甫亦有馆,蒿里亦有亭。

  幽涂延万鬼,神房集百灵。

  长吟太山侧,慷慨激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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